阿妮有些艰难地迈着步子,双脚之间的银链让她行走起来有些吃力。她的双手锁在背后,一条细细的白银锁链把手铐连在一起,往上连到她脖子上一枚白银细环上。她的头发上向后披着一面长长的红色纱巾,把她锁在背后的双手掩盖。她的面庞同样被红色的面纱掩盖,她感到锁住她双手和手肘的镣铐勒得她有些疼痛。她的双手不能动弹,在夜晚的风中感觉有些发冷,可她仍然坚持着挺直胸膛一步一步前进。何况她还有父亲在自己身边。
父亲大人脱下了平日里的装束,穿上了一件宽大、镶着靛蓝色花边的白色托加长袍,里面穿了一件绣着花纹的蓝色袍服,头上披着一块宽大的白色头巾,上面戴着一顶桂冠,而头巾的末端分别有一枚刻着牛头的青铜纽扣,用一条金链系在一起。他的左手稳稳地扶在阿妮的腰上,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根几尺长的银链,银链的另一头连在阿妮脖子上的银环上。在即将到来的婚礼上,父亲大人将把这根链子交到她未来的丈夫手中,宣告她正式加入丈夫的家庭,开始新的人生。想到这里,阿妮把自己的双手手指合拢在一起,希望这个举动能给她带来勇气。她的身旁有自己的父亲,她的身后跟着自己的哥哥,还有一队披着朱红头巾的祭司,而她的前方还有四名身穿链甲,手持蓝色盾牌和束棒的军团士兵开道。她听到了一声号响,接着又是三声,仿佛是出征的信号。又那么一瞬间,阿妮感觉自己就像赴死的战士,正在走向属于她自己的战场。
阿妮的婚礼安排在午夜时分在罗珊娜之矛的甲板上举行。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宽大甲板早已被洗涤干净,打蜡,抛光,再铺上东方行省出产的名贵地毯。阿妮在父亲的牵引下,跟随出嫁的队伍走上变得有些陌生的甲板,她看到甲板的左右两舷分别被士兵们用紫罗兰色的绸缎搭起幔帐,在幔帐前点燃了两排火盆,它们烧得十分明亮,既用于照明,也用于驱寒。左右两边的幔帐里站满了人,可刺眼的火光让她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孔。今天晚上的月色很好,可夜晚的月光在升腾的火光下自惭形移。阿妮把目光游移开,看到在港口之外的海面上有数不清的火光在跳动着,那都是其它战船上为这场婚礼点燃的火把。
手持束棒的士兵领着整个队伍走向甲板的中心,他们靛蓝色的斗篷在夜风下飘动。接着他们停下脚步,整齐地把手中的束棒捶向地面,四枚束棒在甲板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然后他们整齐地一起转身,退到甲板左右两舷。当他们分开之后,阿妮终于可以看到她前面的景象。
在她前方,在甲板的正中有一个台子,台子上有一个冒着烟的青铜火盆。她看到未来的丈夫昆图斯·卢克雷提斯·塞克斯图斯站在火盆的另一端。他为自己的婚礼精心选择了一身戎装,穿着一套旧邦人款式的青铜铠甲,铠甲的胸膛上雕着雄狮的头像,腹部雕刻着肌肉的线条。在铠甲外面罩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斗篷,镶着金边,遮住他右边的臂膀,在跳动的火光下亮得发光。他梳理得非常整洁的褐色卷发上戴了一顶青铜桂冠,裸露在外的左手上戴着雕刻着旧邦人纹路的青铜臂甲,按住挂在左腰的剑鞘。连他今天佩戴的宝剑都是金色的。他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在火光的映衬下散发着光晕,仿佛就是传说中的英雄奎努斯在世一般。
他的身边还站着其他人。她未来的公公卢克雷提斯·塞克斯图斯·马格纳斯大人站在自己儿子的身旁。他仍然穿了一件白色红边的托加长袍,里面是一件朱红的长袍,头上戴着和父亲一样的头巾和桂冠。阿妮还看到好几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即将成为他丈夫的男子身旁。一共有五个,她们并不是他的家人,因为阿妮看到她们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闪烁着黄铜铭牌的反光,而她们每一个人的双手都顺从地垂在身前,双手之间都有青铜镣铐的反光。
阿妮听到一声长长的号声,接着感到父亲的左手搂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阿妮看到父亲对她点了点头。婚礼的时刻来临了。阿妮拖着双脚之间的银链,走上台子,来到火盆跟前。接着她看到哥哥也走了上来。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哥哥竟然也为婚礼换上了戎装。他穿着平日那套青铜铠甲,虽然经过了仔细的清洁和上油,可这仍然掩盖不住这三年以来的征战和厮杀给它留下的痕迹。只不过,他的铠甲外面也罩了一件考究的靛青色斗篷。阿妮看到哥哥手中捧着一个娃娃。这个娃娃有红色的头发,套着一条红色的裙子,就跟阿妮的打扮一样。接着,阿妮看到那一队身穿红色长袍的祭司们在台子边围了一圈,在他们开始诵念经文的同时,哥哥把手中的娃娃抛入了火盆,激起一股火苗。这宣告阿妮的少女时代彻底终结。
接下来她必须跨过这个青铜火盆。火盆并不大,大概只有阿妮两掌的宽度。可她双脚之间的链子大概也只有这么长。阿妮垂下目光,盯着火盆中逐渐熄灭的火苗。直接跨过去很难。她应该在父亲的帮助下过这一关,姐姐阿妲当年在婚礼上就是这么做的,其他女子也都是这么做的。可是……她转过头,目光在父亲身上扫过,看到父亲头巾下露出了头发,她印象中的棕发已经变成了灰色。接着她向殷切望着她的父亲摇了摇头。
阿妮向前走了一步,双脚并拢。她深吸了一口气,从火盆上跳了过去。
她听到许多人的惊呼。她稳定好自己的平衡,目光在许多人身上扫过。她看到父亲脸上的微笑,哥哥在朝着她赞许地点头,她未来的丈夫脸上露出有些诧异的神色,她未来的公公脸上仍然和初次见面一样阴沉着脸。伴随着她跳过火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属于父亲和哥哥的家庭了,连阿妮这个称谓都将成为过去。她将被自己新的家庭称为格拉狄娅,这个新名字将一直伴随着她走进坟墓。她看到父亲走了上来,把系在她脖子上的银链交到了卢克雷提斯的手中。
接下来的婚宴就像一场模糊的梦。她只记得自己被安排在卢克雷提斯身旁坐下,她丈夫的女奴为她解开面纱,让她吃了一口象征家庭美满的小麦面包。接着又被重新戴上了面纱。接下来她只记得一道又一道的佳肴被端了上来,有烤得不断冒油的野猪、有切成大片,烤得焦酥的火腿,还有松鸡、香肠和睡鼠。仆人们还端出来大盘大盘的牡蛎,让客人们就着柠檬和海盐享用。接着是各种海贝、螃蟹和肥硕的鳗鱼。宴会的主菜是抹上蜂蜜、海盐和东方行省的香草烤制的牝鹿。它被整只放在巨大的金盘里,由七八名奴隶一起抬出来。阿妮记得父亲邀请她的公公用银色的匕首沿着鹿的脊背切开,冒出腾腾的热气和浓郁的香味。鲜嫩的肉汁顺着刀子的轨迹不停流下,可阿妮却觉得盯着她看的鹿头在流泪。除此之外她只记得宾客们不停地喝酒,他们喝的都是父亲从东方行省运来的葡萄酒。在他们大声喧哗的过程中,酒水不停的泼洒出来,浸湿了宾客们的衣衫、甲板和幔帐。这些宾客大部分她都不认识。她看到父亲大人在甲板的一边跟她的公公攀谈,而她的公公一脸肃穆的不时点头,又不时摇头。她的哥哥在甲板另一边和一群人在一起说着什么。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走了过去,推开父亲的副将贝里乌斯,然后人群把她的哥哥和丈夫淹没。她看到大卡梅莉娅坐在女眷的幔帐里,端着金色的酒杯哈哈大笑,她的丈夫斯堪狄斯却在一旁耷拉着脸。她看到欧菲莉亚在幔帐的阴影中同几个看不清面容的士兵说着话,她的丈夫克提乌斯却在另一座幔帐中一边喝酒,一边同他的士兵们丢着骰子。她在整个甲板上都没有看到奥维狄娅的身影,也没有看到三叶,只有伊尼乌斯遥遥地在甲板另一头,指挥着奴隶们上菜。她突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只有丈夫的女奴守在自己身边。她们非常陌生,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她真希望三叶能陪着她。
当夜空中的明月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丈夫的女奴们站了起来,脸上毫无表情地扶起她,其中一个拉着她脖子上的银链,其余几个簇拥着她,把她带进船舱。当罗珊娜之矛的舱门在自己身后关闭的一瞬间,格拉狄娅似乎感觉自己的所有光明都被黑暗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