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念碎片(2)
这天鲍家的饭桌是热闹的。
从来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的鲍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正位上,姑奶奶坐在她的旁边,然后在按照往常佩服的规矩,鲍家老爷夫人,鲍大少爷,梁家大少奶奶和小小少爷,鲍家小姐,少爷。还有饭到一半赶来的梁家大少爷。
鲍家老爷夫人入座时几乎是一起叫了“娘”,然后叫了“姑妈”,其余也叫了奶奶有叫了姑奶奶才一一动筷子。鲍家的饭桌和梁的不同,梁家的饭桌是可以讲话的,也是饭前可以喝汤的,但鲍家的不是,鲍家的饭桌就是用来吃饭的。
梁家小姐最后还是嫁到了上海,可是她理解不了在夫家的生活,她从夫家跑出来,那房子里有使他窒息的气味,那气味和先生在学堂里讲的腐朽毫无二致。她亲眼看到丈夫在吃早饭的时候将手伸进下人的衣服里,又在一次晚饭是不小心掉了勺子,弯腰下去捡勺子的时候看到婆婆的脚正在丈夫的两腿之间游弋,这是她看到的,还有无数她不知道的。于是他决定离开这里,但她不能回到北京的家去。
梁小姐出来时住在旅馆里,他并没有一逃跑的方式离开,而是给丈夫留了信,可他不敢相信,那个晚上丈夫就在自己住的旅馆里和别的女人瞎混。这一切似乎是上天故意安排的,他的丈夫遇到了麻烦,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她的家人带着孩子撞了进来,于是打了他还要钱。梁小姐在隔壁听得真真儿的,她穿着睡衣走走近了大家实现,化解了这一次风波。
她只说是自己下楼拿水的时间,那女人走错了房间。那女人理亏带着自家老公孩子里开了旅馆,他赔笑说还是冯太太心疼自己男人,可是你不该跟踪我的。她没有解释,只是走出房间,进了自己的房间,熄灯睡下了。
第二天的上海滩上的报子这样报道:冯家少爷为为寻刺激缠带新婚妻子入住廉价旅馆走错房遭赔偿。冯家姨太太坐在沙发上一只看了又看,她的笑声视乎要掀翻整个冯公馆。
冯少爷油头粉面地走讲来,看到正笑得欢的姨娘,她凑上前去问笑什么。姨娘没止住笑声,手却伸到了他的裤子,斜着头问他刺激吗?那有姨娘您刺激,他说着,抱起她上了楼。仆阿巧退回房去。
姨娘的笑声一阵赛过一阵,最后是像要被是杀掉一样喊叫。
这天冯公馆的主人们没有在餐厅里吃饭,到是仆人的餐厅异常热闹。阿巧是个打杂的仆人,丈夫打死人入狱后被逼无奈之时打算去当几女,却在第一天就遇上了上海滩风流倜傥的冯家老爷,那是冯老爷的原配夫人还在,他把她招去当了个厨娘,由于做的饭都是些粗茶淡饭,冯夫人让她做打杂的仆人。
她一来就和冯少爷勾搭上了,准确地说冯少爷是被她引诱的,他在路过冯少爷的时候不经意地用屁股蹭了一下他。那时他还是个学生,阿巧借送茶水将自己也送了进去,那是个纯洁的少年,那是的冯少爷不经世事,连如何褪去女人的肚兜都是阿巧手把手教的。
事情总是这样,一当开始,就很难想象结局。从此阿巧常常往来于老爷与少爷之间,他甚至将他们做了对比,也将他们同入了狱的丈夫做了对比,冯家父子都不及丈夫,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
也许是阿巧引导得当,也许是冯少爷天生悟性,总之很快他就对这件事情轻车熟路。有一次阿巧告诉他老爷比他更厉害之后他似乎开始很起父亲来,他也开始留意父亲,才发现,冯公馆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被他临幸过的。
冯夫人一病不起,是她亲眼看见冯老爷在厨房和年迈的老仆人,这件事情让冯夫人是瞬间昏倒,她理解不了自己的丈夫,有年轻的三妻四妾,为什么还要勾搭上年迈的老妇。总之,她就这样渐渐耗掉了自己的生命,从此离开了这个世界,临终,她握着冯少爷的手说,儿子,不要像你爹。
儿子点头答应了,但他并没有做到。
冯夫人走后,姨太太们的笑多了起来,有时候好几个姨太太一起在老爷的房里笑,那种笑是冯公馆特有的。他深深地吸引这冯少爷,他努力从门缝里看那些笑声,直到他完全拥有。
冯老爷走后,他以怀念爹的名义,住进了他的房间。他喜欢爹的床,也喜欢爹的厨房,他发现凡是爹喜欢过的,都是值得他再喜欢一遍或者无数遍的。
冯公馆是热闹的,冯老爷走后,姨太太们常到下人院子里来,司机厨师伙夫们的力气都比老爷和少爷大,也因此,少爷赶走了那些常去往下人院子的姨太太们,只留下来刘姨太。
刘姨太年轻貌美,他喜欢一边使劲叫她姨娘一边使劲,而她也喜欢无止境的笑。她是该好好笑笑了,进了冯公馆,上头有冯夫人,下头是几个泼辣的姐姐,直到今天就剩她自己。
阿巧在退回厨房是撞到正汗淋淋的伙夫于耿,她直直地看他,他也看她。于耿是个四十上下的光棍,出了烧火,他什么事也不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烧火的,也因此,一直娶不到老婆,谁会嫁个一天到晚烧火的人呢,那得多脏多臭。
于耿说阿巧你看我做什么?我这张脸还不是天天都那么灰。
脸有什么好看,我才不看脸。
那你看什么?
光看又什么用?
阿巧你说的什么话,脸不看,还吃呀!
要吃的你给吗?
我有不是年贵,哪里给你弄吃的去?
弄就行不吃!
弄啥嘞!
你能弄啥!
烧火。
给我烧一个!
刚烧了,年贵说不需要了。
需要你就就烧是吗?
那可不吗,冯公馆没了火吃什么去呀?
这时年贵喊于耿你上哪里去了,火又灭了。阿巧笑得直不起身来,叫你去弄呢!于耿没头没闹地跑开了。阿巧看于耿跑开的样子,她想起自己在狱中的丈夫,于耿跑的样子和她丈夫跑的都是一种步子,这是苦力活的人都会的,冯老爷不会,少爷也不会,就脸司机也不会,于是她决定走进于耿。
梁小姐没有走,她回到冯公馆,以一个少夫人应该有的样子。第一件事情,她找来了管家,细细地了解冯公馆的一切。管家是过去冯老爷的下属,他逻辑清晰,思维活跃,和少夫人的谈话另他感到愉悦,这是夫人在的时候才有的气氛,下人们都站在各自应该站的位置,听少夫人和管家对话。而此时的冯少爷则还在楼上的房间里听刘姨太笑了又笑。
这件事情之后,梁小姐在冯公馆是收到尊重的,他们一方面和自己的主人们勾三搭四,但他们也希望这是个有尊卑的地方,这样他们才觉得才不辱他们在冯公馆的名声。楼上的笑声喊声一阵赛过一阵。梁小姐说,少爷出门前跟我说,姨娘的病严重了,阿巧你把这个送上去给姨太太,说是我从北平带来的秘方。
刘姨太没有想到,冯少爷也没有想到,阿巧竟然开了门入了他们正在欢笑哭闹的房间,六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阿巧说少夫人交代,少爷出了远门,临走的时候留下了给姨太太的药,我给您放在这里了,想吃的时候您把他吃了。
阿巧退出了房门,楼下的讲话还在继续,楼上寂静无声。管家说少夫人您这真是良方,一吃就好了!阿巧说还没吃呢!
梁小姐给刘姨太的并不是什么偏方,不过是她在旅馆里写了一夜的信,这是写给丈夫的。
冯少爷一个月没有出现在大众的视线里。
马莲在在花园里看大少奶奶抱着孩子,小姐给孩子喂饭,奶妈站在身后,三和人看着马莲,粗布衣服的女人在花园里看他们,奶妈过来驱赶,打少奶奶止住,问马莲是不是有事。奶妈告诉大少奶奶这是专门给梁府送白菜的,大少奶奶问还有别的事吗,她不由得说长这么大了真是不容易。奶妈说当然不容易,又不是种白菜,一茬茬的长。马莲还看,奶妈驱赶了她,小姐在逗小小少爷之余抬头向马莲笑了笑。
这只是一个开始,马莲觉得最起码得活下来,要是想死,在很早的时候她就这样做了,她有无数次有这样的借口,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和什么信念没有关系,她只是认定了,死这件事情,并不是谁都有资格的,至少她没有,现在没有。
她不知道苗四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孩子,她都不记得他的样子,只隐隐地知道,救过她爱的人一命的人家里,有个几岁的孩子。她甚至连他到底该是几岁都无法确定,可是,现在,这样个子高高,身材匀称的年青人,站出来,为她出一口气,为痞子赵金石的无赖。
可是苗四说话结巴了,他连自己名字都说不好,在赵金石溜走后。他还停留在初见她的时候,还停留在父母对这个姨太太的描述里。所以,她认不出他来时理所应当的。马莲没有听苗四书说完自己,她起身绕过苗四走了,连谢谢都没有说。对她来说,全世界的男人并无区别,除了名字不一样。
她知道此后碰不着了,周周转转,平平仄仄,最后连名字也不能他的。顾云舒把自己锁在房间,顾先生反反复复敲门也没回应。转头,她平平静静地出来,大大方方在梁家院子里出出进进,招待客人还是个人手。否则能怎样呢,哭一场还有一场等着呢。
顾云舒在梁路明的婚宴是亮过一嗓子,那别人没听过,那都是梁黎明和她在排新戏是唱过千百遍的,梁路明隔着人裙看她,她在台上笑意盈盈,他在台下泪雨纷纷。而这些,都于事无补。
回到家,顾先生劝她起来吃点饭,她一口气吃光了全部馒头,没就一丝咸菜地吃光了12个大馒头。顾先生只是看,拦也拦不住,他说:“孩子,别这样。”顾云舒狼咽掉嘴里的馒头:“爹,我只是两天没吃饭了。”她没有说谎,两天来她滴水未进,在台上那么一唱,下了台才觉两腿打颤。
这个夜里,顾云舒睡不着,不为别的,只是太饱。
她觉得胃正在变薄,馒头正在发泡。站也不是,做也不成,她想起了此时的梁路明的洞房。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婴儿,她像孩子一样额头着地,弓着身体,双膝跪地,脚掌整好够着屁股。双肘着力,双手抱住头。
顾云舒像孩子那样,她在这一刻下了决心,永远是个孩子。但是,一生只爱一个人并不需要她下决心。
顾先生再进来的时候,她觉得胃好了很多,肚子依然滚圆,但胃里没了压迫感。
顾先生坐在窗边,像对年幼的孩子一样:“你呀,真是吃饱了撑的。”
第二天一早,顾云舒起得特别早。三碗白面半碗水,她啪啪啪地就揉成了个面团子,面条就做好了。她半道是改了注意的,本来是想吃白菜陷的饺子,但她突然再不像吃任何带馅儿的东西,连看也不想看到。
冒着烟儿的炸酱面摆在顾先生面前,他松了口气。看到顾云舒碗里的小半碗,笑着说:“够吗?”顾云舒说:“爹,打今儿起,您就放心吧,该干嘛干嘛去,我好着呢。”顾先生忍不住闻了一下炸酱面:“我能有什么事。”顾云舒说:“您别以为我不知道,学生都找您好几趟了,成天看着我干嘛呢。不至于。”
顾先生没有说话,呼呼啦啦几口就吃光了一晚面。戴上帽子,拿起手杖,他走进了大雪里。
顾先生走后,顾云舒趴在窗台上,从昨天吃撑,她发现像孩子一样趴着睡是很舒服。
大雪里,他从那头走来,她在这头转身,没有人看到他们的笑隔了多少个世界。梁路明眉心一展:“云舒。”顾云舒嘴角一扬:“路明。”然后两人都静站在原地,谁也不靠近谁。
顾云舒转了身,迈开人生的新步子。
梁路面在身后喊:“云舒。”她自顾自地走,自顾自地说:“你回去吧,再别来。”热气从她嘴里冒出来,来不及飘到他头顶,散在风里。
鲍小姐去见刚从广州来的玉禾,她们过去是同学。
两人一见就聊得热火朝天,鲍小姐说:“玉禾,咱们都多久没见了,你常年跟家人青岛,广州,日本,美国,欧洲的,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呀?”玉禾会说:“真出落成了美人啦,说不准呢,但年是得在北京过了,青岛的表哥结婚。 ”两人先说叙了旧,就开始诉起苦,鲍小姐说:“玉禾,我真羡慕你,每天都活得那么快乐。”
玉禾说:“你是不知道,我是很悲观的。”
鲍小姐说:“可你对什么事都充满了热情,这点我可比不了你。”
玉禾说:“你才这点比不了我,我比不了你的多了。”
鲍小姐说:“你做什么事都那么自由,不像我,爹娘管上管下的。”
玉禾说:“鲍叫小姐是人羡慕死了的,你就知足吧。”
鲍小姐说:“玉禾,你真的不理解吗,要不是什么鲍家小姐,我早就能和元仲在一起了,爹娘古板,可是连奶奶都不理解。”
玉禾说:“奶奶不是都不爹娘死古板的吗?”
鲍小姐说:“我一起以为不是呢,以后她会支持我见元仲的,可是她倒第一个给我讲起来门当户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后来孟毕起要躲在鲍家,只有鲍家是不被搜查的。但搜查的还是来了,他躺进鲍老太太的怀里,躲过一劫。从此后,鲍老太太再没有出来吃过饭,她的话比过去少,笑也比过去少,直达孟毕起走后,她又重新渐渐回到过去的生活,但她开始打听外面的世界,听广播看报纸。也和鲍小姐更加的亲密。她开始主动和鲍小姐说起元仲,说起元仲家,一起给鲍小姐想办法怎样和元仲在一起。
鲍老太太第一次走出鲍家的宅院,是去烧香,她和鲍小姐一起,在西山的寺庙里,她们双手合十,紧闭双目,久久地不肯起来。
寺庙前面的湖里,柳枝直条条地垂到冰面上,它们似乎无限地向往这湖水,可却够不着湖水,看样子,春来发了叶,也就够着了。
从寺庙回来,鲍老太太只觉得累,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是婉儿送到她放里的,吃晚饭,她躺下,可怎样也睡不着。
雪停了,厚厚一层盖在房子上,地上。
她比过去起得早,院里静悄悄的,她绕过前院后院,走回自己院中,她看叶上的那些霜,婉儿给她披上斗篷。
说您不该不披斗篷的。
她笑笑说婉儿,你说我怎么记不得海棠花的样子了。
还记它做什么,开春就能看见了。
是,开春就看见了。
婉儿边说话边给鲍老太太披好了斗篷,她是鲍老爷给爹买的跑猫丫头,那白猫又肥又壮,却在鲍老太爷下葬那天没气了。鲍府上下都觉得这猫是极其有灵性的,就连那两天的婉儿也病在床上起不来,是鲍老太太用鼻烟油给她扎针醒过来的,所以婉儿也对鲍老太太比过去好。鲍老太爷死后,按照原来的协议,婉儿也就可以自由了,可是她没走,问鲍老太太是否愿意留下她。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无亲无故的能去哪里,鲍老太太自然留了她。也许是抱惯了猫的缘故,婉儿手里没东西的时候也像抱着个东西,有时候还看到她低头抚摸左臂弯上方一掌处的空气。
婉儿除了抱猫,她还秀的一手好秀,鲍家如今在用的帐幔上的花都是她秀的。鲍大小姐出嫁的嫁妆里有用得到秀的,多是出自她手,尤其是那喜服上的喜鹊,绣的活灵活现。她能留下来的另一个原因,还是她能梳得极好的头。
每天婉儿给鲍老太太梳头,都看到鲍家老太太的脸是那种看不到欲望,也看不到痛楚的,她不悲不喜的。梁小姐来和她说元仲,说柳掌柜的老寒腿,说玉禾的画,她都只是笑,像孩子一样。
但是从寺庙回来,她开始做一种梦,她不知道这梦算不算噩梦,那些佛像一个个地到她的梦里来。后来是他梦到孟毕起死了,一个女人说是孟毕起的母亲,抱着她哭。
鲍小姐说奶奶您这么闲,不如让玉禾来教您画画。
哪里学得会,教婉儿差不多呢。
婉儿有基础学得快,您不是也会秀吗,肯定学得快。
玉禾那是要做大事的,不跟人家凑热闹。
梁小姐告诉她,爹让人来说媒了,说毕业就结婚的事。鲍老太太问你还想元仲吗,梁小姐说当然,鲍老太太说你爹一定要你嫁到付家去吗?梁小姐说是的。你要是不嫁你爹会一直让你去吗?
鲍老老太太从来没有在凌晨醒来过,这天夜里突然醒来,打开枕边的怀表,夜光里看到正两点,屋里静静的,清楚地听到婉儿从外间发书的鼻鼾身。她起身想喝水,水倒在杯子里的声音盖过这漫漫黑夜,好像能把天叫醒。她喝了水,回到床上,婉儿的鼻鼾依然规律,她微微笑着丫头谁的真是香甜。她悄无声息地握着怀表,渐渐睡着了,她感觉握住了依靠,比鲍府更坚实的依靠。
鲍府的早晨是安静有序的。下人们都在主人家醒来之前就醒了,这天是腊八,梁家大少奶奶在头一天也赶了回来,这是鲍老太爷的生辰,往年的这天鲍府热闹而欢乐,全家人都要画像。即便鲍老太爷不在了,鲍府还是继承了这一传统,以前来画像的是玉禾的远亲,他用毛笔画,现在玉禾的远亲眼睛不好了,玉禾又留洋回来,鲍小姐正好请她,她也就顺手接过了远亲的任务。
但她并没有告诉父母,她是去给鲍家当画像,她知道他们不会同意。
婉儿低头穿过走廊,向迎面来的人行礼:“大少爷,小姐。”
两个女声笑起,梁小家说:“婉儿,你看仔细了,大少爷可有这单薄?”
婉儿微微地抬起头,“对不起,少爷,您看起来和我家少爷一样。”
“你家少爷可有这么俊?”一身西服的人说。
“玉禾,你都可以以假乱真了。哥哥是没你俊呢。”梁小姐说,“婉儿,这是玉禾小姐。”
婉儿半信半疑地看玉禾,怯怯地说:“玉禾小姐。”
“婉儿姑娘。”玉禾学婉儿行礼。
“小姐,我先下去了。太太让我给老太太拿新衣,画师怕是等不急了呢。”婉儿说。
“去吧去吧,太太老太太的事要紧。”梁小姐说,“画师在这儿呢。”
婉儿行了礼,离开玉禾和梁小姐去往鲍太太的房中。他听到梁小姐说玉禾你剪着比男学生短的头发,穿西服,看你戴的这顶鸭舌帽,哥哥见你都要叫玉禾兄了。玉禾说穿西服方便。梁小姐说看你的白衬衫娘要见了真以为你是姐夫呢。
婉儿从鲍太太房中出来,穿过回廊到了鲍老太太的房中,鲍老太太正在对镜坐着,她没有看到婉儿进来,将手中的怀表放到耳朵边听,还一边轻轻地说这“哒哒哒”。
婉儿进了屋就说:“老太太,您说谁见过那么年轻的画师呢,打扮得跟姑爷似的,我都以为是大少爷,可小姐硬说是玉禾小姐。”鲍老太太将怀表放入袖袋说:“是吗?”婉儿说:“是呀,我在回廊里撞见了她和小姐,抱着块大板呢,我要帮忙没让我帮。”
鲍老太太说:“是画师?”
婉儿说:“太太说昨儿太晚了,怕您睡下了没送过来。您穿上,一会儿就该开始画了。”她说这给鲍老太太换上,朴素又不失优雅,这些年鲍来太太的衣服,都是鲍太太订做的。
穿好了衣服,婉儿给鲍太太带上长长的挂链,又重新疏了一遍头,将碧绿的翡翠簪子插在饱满的发髻上。婉儿满意地笑着:“您看看,真是年轻得很。”
鲍老太太不说话,她今天的话特别少。
婉儿似乎意识到什么说:“太太说怕您冷,叮嘱我出门记得给您带上斗篷呢。”
鲍老太太在镜子看看自己,她把挂链取了下来,婉儿说还是带着好看,她又戴了回去。临出门,她将长长的珍珠挂链换上了怀表。
在鲍府院里,鲍老太太坐在鲍老爷太太的中间,后面一次站他们的四个儿女。
按玉禾的要求,没个人都摆好了自己的姿势,玉禾开始画,她在面前支起了画架。画得很快,后排的站着的很快完成。下人们都站在一旁看,这玉禾比她爹画得真是活灵活现,过去她爹画的是给大概,用毛笔一勾,他们就散去了。
玉禾边画就笑了起来,大家都疑似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有没洗净的,她走到鲍老太太面前,将她平放在双膝上的双手交叠着放。
画很快画好,是黑白的素描。
几天后,玉禾送来一张用布画好的油画,是那张素描的彩色版,大家都赞叹玉禾的画画的好,没个人都约这要画一张单人画,玉禾答应了,但她不能立刻就画,她急着去山东的舅舅家参加表哥的婚礼。
鲍老太太和梁小姐说了好多,最后她说,小年的时候让管家把柳管家一家来过小年,全家都来。
孟毕起只感到虚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四天没下过床,要不是口渴,恐怕他会这样躺下去。一个女人端着热水进来:“你醒啦。”女人将水放在窗前的矮桌上,试图去扶起孟毕起。孟毕起只感到头闷闷地痛,他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吃力地吐出四个字:“我自己来。”
他并没能在坐起,用力挣扎起来时感到左肋骨里剧烈疼痛。女人扶起孟毕起,将另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身后,转身端水递给他,有走了出去。
孟毕起喝了两口水,他停了下来,肠胃里有说不出的压迫感,但他还是很渴,他将一口水含在嘴里,细细地一点点往下咽。喝好了水,他企图将碗放到矮桌上去,才发现真个身体根本动荡不得。
女人再次回到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喝点粥吧,饭估计是吃不了。”孟毕起没有接过粥,他说:“谢谢,我这是在哪里?”女人说:“放心吧,还在人世。来,和了这粥,能吃了就给你做饭。”
外面有人叫魏姨,女人答应着走看出去。
孟毕起听不清门外说些什么,他极力地想听清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陷入了困境。他端着粥,试图能吃下整碗,但并没能如愿,他盯着门,想透过厚厚的棉门帘能看清点什么。
一个穿蓝棉袄搭水红旗袍的女子掀开门帘,孟毕起看到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他认识她。苗四告诉过他,她是梁家的干女儿,顾先生的女儿,梁到少爷痴心不改的顾云舒。
顾云舒皱着的眉头展开来:“你终于醒啦?”
孟毕起说:“我这是在哪儿?”
顾云舒说:“魏姨的私人医馆,不要担心,好好养病。”
孟毕起说:“顾小姐,您能告诉我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顾云舒一震:“先生认识我?”
孟毕起说:“拉车的时,听苗四说过。”
顾云舒说:“是吗?要不要再来一碗。”
孟毕起在顾云舒进屋后,不知不觉吃下了整碗小米粥,他才意识到,肠里依然有压迫感,但胃里舒服了很多。他说不必了。
女人有端了一碗进来,散发着浓浓的中草药味道,这是孟毕起熟悉的味道,简直没有能比这个味道更能换起他记忆的了,既然顾小姐不答,他也就不在问了。
端药的女人就是顾云舒说的魏姨,她换过孟毕起剩粥的碗,孟毕起埋头喝光整碗药,他说:“谢谢您。”
魏姨说:“别谢我,该谢的人是云舒。”
孟毕起转向顾云舒:“多谢顾小姐。”
魏姨接过孟毕起的碗,笑着说:“原来是认识的,云舒,你这可不地道了,跟我说是个陌生人,亏我医德好,要不不肯就活那切不是坏了事。”
顾云舒说:“魏姨,您看您,那有自己夸自己医德的。”
魏姨说:“女孩儿家,面薄点是应该的,可你不说他叫什么,你知道我在病历上写的什么吗,三根肋骨!”
孟毕起惊:“三根肋骨?”
魏姨说:“对呀,我就是按病写的,好了,云舒,总得告诉我他叫什么了吧,不然我可是会向顾先生高密的。”
顾云舒说:“这事估计您还得真好我爸去,就是他让我带这位先生来的。”
孟毕起摸不着头脑:“是顾先生救了我?”
顾云舒说:“我爸说夜里以为有贼,出门看到您倒在雪里,就送您来魏姨这里。这几天爸有事叫一直让我来看着,说无论如何得照顾好您。您现在好点了吧?”
魏姨说:“别说了,先生,您叫什么呀,总不能老叫您三根肋骨吧。”
孟毕起说:“叫我阿起吧。”
魏姨说:“好了阿起先生,您安心养着吧,也该让云舒回去合合眼了,这几天可都是她不眠不休照顾您的。”
孟毕起说:“谢谢您顾小姐,你回去休息吧。”
顾云舒起身:“那您歇着吧,我再来看您。”她走到门边的时候,孟毕起说:“我能……见见顾先生吗?”
顾云舒说:“您安心养着病吧。”说完,她出了院子。
魏姨照例每天给孟毕起喝水喝粥喝药,他只能平躺和右侧,他不知道三根肋骨的具体意义,胸腔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只感到痛。
直到孟毕起从魏姨的医馆里出院,顾先生都没有出现,再没见过顾小姐。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没了药味反到让孟毕起不自然,这一个月他睡了有生以来最多的觉,却一个梦也没有。
门被敲响,孟毕起从迷糊中醒来,拍门的声音很大,他能感到整个窗户都跟着摇晃。孟毕起来不及穿好裤子,他先披了外套,拍打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深呼吸一口气,做好了该有的准备,门外的人没有说话,他也没有问是谁,扣好外衣扣后迅速地穿了棉裤。这棉裤他从来没穿过,一直放在床头,夜里还当枕头使。
穿了衣服,孟毕起并不打算开门,他轻轻地支开窗户,一只腿忽地踩上了窗户。她摸摸棉裤的裤脚,手拉住窗盒,头钻出窗外。他真要跳,一个尖利的声音阻止了他:“嘿!您还真是没叫我们失望呐,就知道您会跑,可没想到您还从窗户跑呢。看您往哪儿跑了,躲过了初一没几天不就十五了吗,您就给了,我在不找你来。”
孟毕起看看四周,他吐了口长长的气,热气化成青烟直上消失在寒风里。他把头转回屋里。女人尖利的声音响起:“要不看你是个本本分分的人,空着就空着才不寻那不顺心呢,您可到好,不给房钱还想逃,王老七给我担保你的时候说得好听着呢,合着你们是一伙的呐。”
孟毕起退回屋里,他脱下了棉裤又叠好又放在床头。外面的女人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他长长地又舒了口气。
孟毕起说:“大娘,您拍是误会了,房钱我是交了的,初初来的时候就交齐了半年的。”女人说:“你七月来的,现在都年边儿了,这半年是不是过去了。”孟毕起说:“可我住进来时都八月初了二了。”女人说:“你几时住进来我不管,王老七给祖这房的时候,说是七月始。我还没要你押金呢,被给脸不要,您要是住不惯呢,可以给足了钱山别人家去。我这儿可伺候不起您这样儿的主。还打算跳窗逃跑的。”
孟毕起说:“大娘您真是误会了,这门给冰冻上了,我是大不开门才打算开了窗见您的。”女人的声音远远那样高亢:“冻不冻上的,您心里比我有数,若是这俩子儿值了您撒谎说胡话,我也管不着,穷家小户里是长不出您这样白净的人来,我找王老七说理去。”孟毕起并没有起身开门,他嘴里喊着:“您听我解释呀,你倒是要听我解释。”
女人走出院门,在门口和过路的,和人家聊起了天,站在风里,东家的长说两句,西家的短骂两声,人家走了,她也转身回了自己家,要找王老七说理的念头像从来没在她脑海里形成过。吃饭的时候,她又照常给孟毕起送了碗熬白菜,这回得白菜里加了虾米,孟毕起在看不见得虾米味道里回到了自己的家。
孟毕起去还碗的时候,女房东也不提拖欠房钱的事,她在火炉边转悠悠地不知找什么。孟毕起把碗放在门边的柜子上,说:“大娘,碗我给你送来了。谢谢您。”女房东的声音不再尖利,她从来也没有这么轻柔温暖过,她说:“小伙子,闹革命的是不是都把命闹没了?”孟毕起没放稳的碗摔在地上,他慌慌张张地捡起碗来,缺了个口。女房东说:“摔了就摔了,人一辈子哪能不摔些个碗呢,你见识广,给大娘说说,这革命是怎么闹的,怎么闹才不会把命闹没了。”
孟毕起放下缺了个口的碗,要走,女房东接着说:“孩子,你可别学那些个学生,有事无事总要去把命闹没了,自己个没了是没了,可这家里的人呢,肝肠都是寸寸的断的。我的是快断完了,你要跳窗,他们爷儿俩也要跳窗,我要是让他们跳下去呢,去哪里也就是去了,可我怕他们摔断了手脚,摔断了手脚这辈子谁来养呢,老子还有儿子养,儿子呢,媳妇还都没影呢。这么些年,收你们点租子,全仗着还有顾先生顾小姐照看,逢年过节的还来看看我,要不我也就剩和你们这些个租房之妻逗逗闷子了,这回倒好,听说顾先生要走了,去了就去了吧,往后你的房钱我不要了,何苦要跳窗呢。”
孟毕起呆呆地站在门口,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女房东将火烧的旺旺的。
良久,孟毕起说:“大娘,我想了想真是七月来的,来了又一个多月才过的中秋节呢。”
女房东说:“孩子回去吧,迟来早来都来了,也都是要走的。”孟毕起说:“大娘,等我过几天把工钱结了,就给您。”女房东手背朝孟毕起摆了摆,示意他出去:“别不舍得烧煤,能烧多少呀,被给门都冻坏了。”孟毕起答应了,轻轻地退回女房东家。
孟毕起并不知道女房东是一个人管着这个大杂院,她有时候在院门口骂人,天还不亮她就开是骂,一直骂到院子里该出工的都出了工,改遛弯的都遛弯去了,连孩子都低着头溜到院子外面去玩了,她才住了口。才重新回到自家的屋子里,把火生得旺旺的,做饭,熬白菜,炖萝卜,蒸馒头。然后撒点葱花和虾米放一碗到孟毕起锁了的屋里去。
女房东在孟毕起的屋子里坐着,窗台上放着几本书,那书的大小和花色很像过去家里的,爷儿俩一个看了一个看的那种书,她一页页地翻,即便一个字也不识。屋角一口皮箱,她去开,上了锁,她回到房里拿刀来要撬,看看也没有撬。床上单薄的棉被和床头还算暖和的棉裤,她把多余的线头剪了。
一大钵熬白菜冒着热气,她从阁楼上的房间里抱了两床被褥铺在孟毕起的床下,紧着木板铺。她看着个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床和那口箱子,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她坐在孟毕起的床沿上静静地看灰尘一粒粒地落下来,看熬白菜不再向上冒热气,她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里。
鲍小姐没有请到玉禾,她去了山东的舅舅家,但玉禾给她介绍了一位,说是画得上好的。进门来,是孟毕起,那天匆匆忙忙,她并没有看清那个开门给他避难的人,连方向他也记错了,连来过这个院子,她都记不得。是玉禾把地址给他,让他来给鲍家的老太太画像,他在心里想,下回还得还吧,说好事给老太太画,没想到见到的是个小姐。
她给鲍老太太画了衣服画像。
鲍老太太见过的画都是梅兰竹菊,花鸟虫鱼,可这回,上面是自己,头发丝和耳环都画得清清楚楚,还有眉毛里的那颗痣,她从来不知道眉里还有颗痣,还有哪有那虎牙。她平日是不笑的,可画着画着不知怎地她微微地笑了,整好露出那虎牙。
很久后他们一起看到,这副画里的鲍老太太竟然在雪地里拿着蒲扇,婉儿也诧异,这是谁给她的,可能只有鲍老太太自己明白。
从画上也能看出来,那牙是渐渐露出来的,那样含蓄。
玉禾从舅舅家回来,她见了孟毕起的画的鲍老太太,啧啧称赞。她说赞的不是孟毕起的技艺而是鲍老太太的内心变化。
玉禾是聪慧的,她知道处变不惊的鲍老太太为什么握着蒲扇还露着虎牙了。
那天他将母亲给他的怀表落在避难的人家,但不记得是哪里。
她抬头,孟毕起正在看她。
鲍老太太答应让玉禾教他画画。她没有见过一个恶语相向的人,即便是过去父亲把回春堂毁了,她也还是个大小姐,去鲍家,别人觉得不公平,她到不觉得什么,鲍家能就父亲,鲍家就是恩人。
鲍家老太太这样天真,天真地以为她的小脚能走出四九城去,能找得到那个掉了怀表的人。那样天寒地冻的黄昏,他的手那样温热,她躲在帐里,手紧紧抓在婉儿秀的那枝梅上。他们退回去,说明明进了院子,可能是上了房顶了。
鲍老太太觉得时间过的真慢,她都过了好像三辈子了,才十八岁。
幼年的她家境殷实,过着富足有快乐的生活,父慈子孝,后来母亲病逝了,父亲爱妻心切终日吸大烟,这是她的第二辈子,过了整两年多。直到回春堂倒闭,才进入她的第三辈子。第三辈子过了十二年,鲍老太爷去世。
这日子慢得她一个夜里醒来好几次,好几次都只看到雪还在下,这雪下得也慢,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屋顶上还是那么点厚。
他甚至有些怀念鲍老太爷,他在的时候,一天天过的很快,才吃了早饭有吃中饭,中饭的余味还在嗓子里,又该吃晚饭了,然后这一天就过去了。第二天比第一天还要快就没了,人们忙得团团转,光是婉儿抱猫这件事都忙不过来。婉儿要给猫喂食,梳毛,和她玩弹球。还要不远不近地在鲍老太爷的视线里,他想摸一下猫的时候,猫就要在他的手边。
但是现在,婉儿除了给鲍老太太梳头,其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日子过得真慢,黑夜雨白天视乎有着深仇,常常在鲍老太太手中的怀表里一滴一滴地拖延着那必相逢的狭路。
她真希望鲍小姐再来,再来和她说说元仲,她似乎改变了主意,和元仲也不错,至于为什么不错,她没想。她也期待梁家大少奶奶来,带着那肉嘟嘟的小小少爷,她会和他玩耍,那眼睛真像她小时候的眼睛,小时候母亲说她眼睛像猫的眼睛。见了鲍老太爷的猫,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并不像猫的,而是像孩子的。
她是鲍老太太,这并不她并影响一直都是个孩子。
她放慢脚步,听到鲍大少爷在书房里笑,鲍大少爷要请了有客人,她听他们谈论轮船大海,触礁的惊险和海鸥,这些都是她没有见过的。然后他听到他们说瀑布,这也是她没有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