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她15岁的时候,抽大烟的舅舅把父母早亡的她,卖到了安徽芜湖怡春院。那时,她叫张玉良。从此,她有两条路:要么逃亡;要么安心学习如何卖笑弹唱。她学会了唱京戏,一口老生腔唱得最是苍凉.可她从来就没安心。她无法面对以后那必将到来的那一天。
她18岁时,那一天来了。
芜湖商会马会长把她带到县城江上酒家。他本意是想用一个雏妓,来贿赂新上任的芜湖海关监督潘赞化的。席间,她唱了京戏《李陵碑》里杨继业的唱段,唱得那么雄浑哀伤。后来,她又唱了《洪洋洞》里的一段。那一种深沉与忧伤,竟让潘赞化心中一种怜惜之意,溢于言表。
他后来赎下了她,带她回家。大家本以为文人狎妓,并无新鲜。但新鲜的是,潘赞化带她回家,不仅教她读书认字,还娶她做了二房。张玉良心中感激,拿笔在纸上把“张”字圈掉,改成“潘”字。从此,她就叫潘玉良了。
青楼女子,得此归属,此身无憾了吧。这也几乎是所有青楼女子的最高理想了:从良嫁人,过正常一生。但潘玉良不是。这只是一个起点,远不是终点。
他们从南京搬到上海后,潘玉良发现自己很喜欢画画,并跟从洪野老师习画。其时,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跟她家就在一条街上,她非常想上。潘赞化全力支持。
她报名参加了入学考试,考的是静物素描。她感觉很好。发榜之日,她兴奋不已。仔细查找自己名字,却没有。——她的出身给她带来了偏见和歧视。
走投无路,心如死灰之际,美专学校校长刘海粟得知此事,亲自来找她,当面告知她,她画的很好,她被录取了!
潘玉良在美专学校如鱼得水,潜心学画。第二学期开始学人体素描。为了学好它,她狠下功夫。校内练习感觉不够,于是,她跑到了外面的公共浴室。几张浴女群像素描刚刚画好,即被人发现。浴室里顿时群情激奋,潘玉良被拉扯推搡,险些不能脱身!
没有模特,怎么画?!她在家中,关上门窗,拉上窗帘。坐在穿衣镜前,脱去衣服,她拿笔画了起来。
一件事情,你若不想去做,你总有万般借口;但你若下定决心去做,办法总会有!
刘海粟曾经语重心长地跟潘玉良说,西画的发展在国内受到诸多限制,有机会还是要去欧洲。1921年7月,她考上了法国里昂中法学院。潘赞化全力支持。
潘玉良到达法国。不久,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巴黎国立美术专科学校。那里,凯旋门、卢浮宫,到处留下了她苦下功夫练画的身影。
她没有辜负岁月,岁月也没有辜负她!
1925年,她从巴黎美专毕业,又考入意大利罗马国立美术学院。罗马郊外的颓垣断柱,角斗场的西风残照,翡冷翠古桥下的梦幻波影,无处不入画,何处不可学?越练越厚的素描功底,让雕塑系的琼斯教授找上了她,要免费教她雕塑!因为她不仅是一块可造之材,而且还是一块璞玉。
那时候,潘赞化在南京只是挂了个专员闲职,留学津贴本来就少,现在更是时断时续。潘玉良忍饥挨饿,日渐消瘦。她经常饿得头昏眼花,连模特面部特征都快看不清了!
眼看难以为继,学业要断。天无绝人之路。她此时收到了五千里尔奖金,她的油画《裸女》在欧亚现代画展被评为三等奖!
1928年7月,潘玉良从罗马国立美专毕业。回国后,在母校上海美专任西洋画系主任。此后,她参加多次国内画展,震动画坛,也得到了蔡元培、刘海粟等教育界、美术界名家的鼎力推崇。然而,名声太盛之后,她明显感到了一些来自同事的压力。她的才华明显挡住了一些人的利益。
此时,中国最高学府、南京的国立中央艺术大学艺术系主任徐悲鸿早已向她发出聘请,请她前去执教西画。那时潘赞化正在南京实业部任职,潘玉良于是离沪赴宁。
在南京,她接来潘赞化和原配的儿子潘牟,让他在南京读书。潘玉良把潘牟视如己出,一家人其乐融融。1931年,她的油画《我的家庭》,就呈现了这样一种幸福。
这段时间,她全身心投入艺术追求中,带领师生写生、创作。1935年,她在南京举办个人作品展。当年的名流、政要,悉数到场,评价很高。她的画艺受到朝野一致好评。
与名声相连的压力又来了。那一年,她没有收到国立中央大学的继续聘书。
后来,上海美专重新聘她为西画教授和绘画研究所主任。她在美术界声誉如日中天,在校园受到学生热爱和追捧。徐悲鸿曾说,在中国,画家只有三个,而潘玉良就是其中之一。
1936年6月,潘玉良在上海举办个人画展。有一天,画展被破坏,作品《人力壮士》被划破,并贴了纸条:妓女对嫖客的颂歌。她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一天,她于课间接到潘赞化电话,说大夫人方氏来了。下课后,她买了很多水果、蛋糕赶回家,却听到怒声吵嚷:“……她就是个皇太后,我也是大,她还是小。走遍天下,我也是主,她还是卑!今天你不叫她给我行大礼,就过不了门!这是老规矩,磕头!……”潘玉良心中反抗,然而看到潘赞化萎缩在沙发上,痛苦不堪,她心中不忍。她走进屋,双膝跪地……
潘玉良这么多年来,为了追求人格独立,拼尽了全力。然而,哪怕你贵为教授,妓女、小妾的标签却一直在,并且在你觉得快忘了的时候,这些标签会如利刃般随时再刺心房。无论是南京,还是上海;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里,其实都没有她真正的自由之地。
她在哪里能够寻找到她的独立人格,她的艺术梦想之所?——唯有巴黎。
潘赞化尽管万般不舍,心中苦痛,却难以拦住潘玉良的逃离。两颗心,因为爱,将又一次长久分开。而这一次,两人谁也没想到,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1937年8月,潘玉良再次来到巴黎。此后,无论国内国外,战乱频仍,音讯难通。在巴黎,对于丈夫,她苦苦思念;对于艺术,她无尽追求;在生活上,她却时而断炊。她在华人圈里,是个“三不”怪人,不卖画,不恋爱,不跟画廊签订展销合约。在最困难的时候,旅法华侨王守义默默地帮助着她。面对王守义的深情,潘玉良恪守兄妹情义,始终不忘潘赞化。二战结束后,潘玉良的画展使得她名满欧美。她与国内的画界交流也日益频繁。她的画艺日益精进,但她依然不止步于此。
有一次,为了画有色人种的健美体格,她跑到了海滨浴场。在酷日下练习写生,她中暑晕倒。当王守义赶到,和周围人一块儿把她弄醒。她稍微恢复以后,却继续到烈日下的浴场画画!
她在美术界,早已是名满天下了,却依然在为艺术拼命。原来,什么叫专业精神,什么叫为艺术献身,潘玉良大概就是一个最好的诠释了!
此时国内各种运动如火如荼,空气日益紧张。对潘玉良望眼欲穿的潘赞化,却在信中婉转表示,她这个时候不宜回国。心中日思夜想,信中却阻其归国。我无法可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
此时,潘玉良的雕塑《张大千头像》和水彩画《浴后》被巴黎国立现代美术馆收购和珍藏。她是首位以雕塑作品走进巴黎国立现代美术馆的华人艺术家。作为一个两艺齐名的艺术家,她走到了顶峰。
当她把巴黎市长授予她多尔烈奖的合影照片寄给潘赞化的时候,潘赞化早已卧病多时。每当痛苦难耐之时,方氏叫儿媳、孙女把潘玉良留存的画,抬到她床前。只有这一刻,才能稍稍减轻他的病痛。
1959年7月,潘赞化病逝。但中法在1964年才建交,潘玉良也是直到这一年才得知噩耗。得知那一刻,她脸色煞白。
世路坎坷,一路走来,这个男人给了她太多。她此生难报。
潘玉良也已老了。
从芜湖走来,直到巴黎。始于追求人格平等,终于攀上艺术高峰。这一生,她有爱,有画,已经没有太多遗憾了。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好好得到其中的一样。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风雨过后是安宁。1977年7月22日,潘玉良病逝巴黎。王守义出资买地,把她葬于巴黎蒙帕纳斯公墓第七区。1981年,王守义去世,与她合葬。
画魂的一生,始于爱,也终于爱。
参考书目:石楠《画魂 潘玉良传》《潘玉良画传》
伊戈 《潘玉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