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正中午,火热的骄阳炙烤着大地。老房子的大厅里却透着阴凉,我躺在木椅上昏昏欲睡,嘴角边上挂着饭粒。
我多么喜欢的一个闲暇惬意的中午,大人们在地做农活,整个院子里只有我和猫慵懒的睡着午觉,安静得恰到好处。
灰色的小苍蝇挥舞着苍劲的翅膀在我头顶上盘旋着,一会着陆,一会又起飞,在我的身体和脸上游来游去。忙碌的蜜蜂嗡嗡嗡的吵闹着,排着队伍从城堡的小孔空里钻出来,张开翅膀,一瞪腿就从平台上起飞,逆着阳光,飞向屋顶的天窗,飞到屋子外面去。不一会儿双腿两侧各夹着一粒花粉又从天窗飞了回来,像是满载炸药的轰炸机。
天窗外不知名的飞鸟“啰~啊~啰~啊~”的在高空中徘徊着叫着,所以大家都叫它啰啊。叫声似悲非悲,又像是在倾述什么,叫得人心慌,叫得人心生惆怅,叫得人思念故乡,叫得我今生难忘。
南方的传统农村住宅建筑格局大体是这样的,先在土地上筑起一圈正方形或者长方形的泥土围墙,墙高达两层楼,厚至半米。然后在围墙内用杉木搭起梁柱,最后在屋顶上盖上瓦片,一栋土木房子就修好了,一楼住人,二楼做粮仓和堆放杂物。但并不把所有围墙内的面积都用瓦片盖起来,一般会用一大半面积来造房屋,留一小半做院子,可做前院,可做后院,或者前后各留着一个院子,中间是住房部分。还有一种常见的布局,房屋沿着墙根建造,中间靠近大门的位置空出一个大天井来,天井的面积小至三五方,大至十几方。从天上俯视,整个房屋的结构就像个方形的铜钱。我家的老房子就是这样布局的,厨房后面还留着一个后院,种些果树养些家禽十分好用。
我喜欢老房子,南北通透、光线强烈,冬天是冷了点,可夏天凉快。阳光从天井照进来,躺在大厅木椅上就可以晒太阳,雨水从天井飘进来落在我的脸上,蜜蜂和燕子可以欢快的从天井进进出出。我躺在大厅里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蓝天白云,可以看见天空中的飞鸟,唯一不好的是天井太过宽敞,下大雨时会把整个大厅都浇湿,走路要特别小心以防摔跤。
老房子里住着的不止是我们一家人,还住着我们家宠物、我们家的顶梁柱:蜜蜂。我在那里住了多久,蜜蜂就在那住了多久,我们搬走了蜜蜂还在那住着。
我妈妈尤其喜爱蜜蜂,她养了一辈子蜜蜂。就养在家里,蜂箱搁在墙头上,墙头距离屋顶瓦片还有一米多高,搁放蜂箱恰到好处。小蜜蜂十分满意它们的住所,屋檐底下遮阳挡雨,离地面高,阴凉干燥,蛇狸狐鼬等天敌无法侵犯。蜂箱在墙头上隔着一米的距离整齐的排着队伍,像是城墙上列队保卫城堡的士兵。
我家的蜜蜂还认识阿拉伯数字,妈妈担心蜜蜂采完花粉回来找错了蜂巢,她在每个蜂箱上用红色的大字体编写序号,1,2,3,4,5,6…井然有序。小蜜蜂高兴的说:麻麻再也不用担心我找不到家了。
墙头上都摆满了,又摆在院子里。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小蜜蜂忙得热火朝天,我的家就像个是国际机场,充斥着蜜蜂震动翅膀的轰鸣声,十分吵闹。走在院子里就是走在蜂蜜横冲直撞的雨林里,晒在院子里的衣服希希点点沾满了蜜蜂橙黄色的粪便。蜜蜂吃的是蜂蜜,它们的粪便不令人作呕,我穿着蜜蜂粪便点染过的衣服一点不感觉别扭。
有时候蜜蜂也会很讨厌,蜜蜂喜欢光亮,哪里有光亮就往哪里钻。晚上你开灯,它们就绕着灯泡嗡嗡嗡的转圈圈,灯泡太烫它们又不敢再灯泡上停太久。你开着电视,它们就在电视屏幕是爬来爬去。最讨厌的是你关灯睡觉了,半夜突然蜇你一下,疼的你嗷嗷叫,肿的你像猪头。这件事时有发生,我已经记不清楚被蜜蜂蛰过多少次了,反正每年至少要被蛰上两三回。
可我并不讨厌蜜蜂,我喜欢蜜蜂,因为蜜蜂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我家的蜜蜂供养我读书。我害怕蜜蜂蛰我,不仅是因为疼,我不愿意它死。
到了每年九月份开学季,家长就皱着眉头发愁,为了孩子的学费发愁,孩子多的人家更是愁上加愁。不过我爸妈并没有那么愁,我家的蜜蜂总会帮他们解决燃眉之急。
我妈养蜜蜂是放养,只給蜜蜂提供一个居住场所,偶尔用竹竿搅去屋顶上的蜘蛛网,其他就靠蜜蜂自生自灭。
我家在深山里,四周都是原始森林,蜜蜂采集的是森林里的百花粉,酿出来的是百花蜜。每年六月份,妈妈就会挑一个黄道吉日采一次蜜,并不全部掏空,她一定会给每一箱蜂留下一大块。每年都能产出几十斤到几百斤蜂蜜,好的年份能采出五六百斤。
六月份采出来的蜂蜜,暑假我就和妈妈用扁担抬到镇上去卖。那时的我个子矮力气小,妈妈为了把重量担在她那一头,她总是把大桶重心拉向她自己,让我的肩膀靠近扁担末端。
装蜜蜂的桶是用装除草剂草甘膦空出来的白色塑料大桶,蜜蜂比水重,一桶能装上一百斤。有些娇贵的女人见我们是用装农药的桶装蜂蜜会担心的问:用这个装蜂蜜…不会中毒吧?其实塑料桶妈妈用开水烫过无数遍,爸爸山上劳动一直是用这种桶当水壶,用了几十年。
我和妈妈沿街卖蜂蜜,每到一家商铺门口就卸下扁担去问人家:老板,要买蜂蜜吗?挨个商铺去问。
天气太热,我中暑了就趴在桶上喘着粗气吐着白沫。有好心的阿姨会蹲下来递给我冰水,西瓜还有正气水,临走前还买走几斤蜂蜜。
在单位上班的人爱吃蜂蜜,镇政府,卫生院,供销社这些地方每次进去都能卖出去好几斤。也遇到过棘手的情况,有一回,我和妈妈把蜂蜜抬到镇上计生办,一群女人围上来买,一个穿着高跟鞋抹着口红的女人上前来看了几眼就颐指气使的说:这蜂蜜是假的!妈妈嘴拙不知怎么反驳,着急得直掉眼泪,弄得其他正准备买和已经买了的人十分尴尬。我气冲冲的一只手拽着那个女人的裙子一只手指着她说:你可以不买我家的蜂蜜,但你不许说我家蜂蜜是假的!
我的学费就是这样一斤蜂蜜一斤蜂蜜卖出来的,每年都是如此。
久而久之,抬着扁担卖蜂蜜的母子俩被镇上的人记住了。越来越多人要求我们留下电话号码,他们买的数量也越来越多,从一斤两斤到十斤二十斤。镇政府,派出所,供销社的,学校,农机站等,越来越多人提前预定我家的蜂蜜。每年三四月份他们就会打电话到我家预定。
后来,我和妈妈不再需要把蜂蜜抬到镇上去卖了,食客自己会上门来买。每年到了采蜜的那天,他们就开着车提着桶来坐在我家里等,蜂蜜刚落地就被他们装走。
一传十,十传百,我家的蜂蜜传出了名声。不仅镇上的人会来开车来我家买蜂蜜,也有从县里来的,有的是老板,有的是老板秘书,也有领导秘书。
我吃蜂蜜长大,我也爱吃蜂蜜。从那以后我家的蜂蜜就不愁卖了,可我自己想要吃点自家的蜂蜜也变得困难起来。
妈妈只是在院子里散养,不是专业养蜂,规模小产量有限。能产出多少蜂蜜还得看年景。气候好的年份产量多些,要是冬天遇到严寒大多数蜜蜂都会被冻死,来年的产量就会骤减。近些年来,农药的毒性越来越强,开花的季节谁家的果园要是喷洒农药,第二天早上蜂箱门口就会躺着一片蜜蜂尸体。
妈妈勃不下老顾客情面,食客登门索取,她不能让人家空手而归,一滴不剩全都给了食客,年年如此。
我很怀念自家蜂蜜的香甜味,我常常想起小时候每次采蜜我都能喝上一大碗,不兑一滴水。或者直接切下一大块蜂巢放进嘴里嚼,像吃甘蔗。
四月份我打电话回家,“妈,今年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留两瓶蜂蜜,我给你出双倍的价钱!”
妈妈在电话那头顿了几秒钟,哽咽着说:今年我们家没有蜂蜜了,去年冬天所有蜜蜂都冻死了,一箱不剩!
“啊!我家没有蜜蜂了!怎么会这样?”
从小到大,我们都是和蜜蜂住在一起,蜜蜂就是我们家里的精灵,妈妈早已把蜜蜂视为她的孩子。忽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墙头上的蜂箱全都空了,里面结满了蜘蛛网,变成了蟑螂的巢穴。妈妈用手去敲击一下蜂箱,再也听不到蜂箱里蜜蜂受到惊吓震动翅膀的一阵哄哄声…
去年冬天,几十年不遇的寒潮突袭了我们村庄,果树全部冻死!蜜蜂全部冻死!
几年前我们搬出老房子,蜜蜂仍然像站在城墙上守卫城堡的士兵一样,守卫在我家老房子墙头上。上苍善妒,突然没收了我家的精灵。妈妈站在院子里,荒草淹膝,久久盯着墙头上的空蜂箱,1,2,3,4,5,6…数着数着就数红了眼圈。
五一放假回家,我从朋友那里打听到县城里有个养蜂厂可以整箱出售蜜蜂。我开着车直奔那家养蜂场。
旁晚,院子里又重新摆上五箱小精灵。忙碌的小蜜蜂嗡嗡嗡的吵闹着,排着队伍从城堡的小孔空里钻出来,张开翅膀,一瞪腿就从平台上起飞,逆着阳光飞向屋顶的天窗,飞到屋子外面去。不一会儿双腿两侧各夹着一粒花粉又从天窗飞了回来…
妈妈伏在蜂箱旁边,盯着一只只进进出出的小蜜蜂,如同一个慈祥的母亲爱不释手的抱着失散多年的骨肉,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们家的小精灵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