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商场地下的连廊中,静静地摆放着一架钢琴,黑色的漆面反射着优雅的光泽,黑白分明的琴键似乎在等待着人们弹奏出美妙的旋律。
东侧的超市和西侧的专卖店里人来人往,却无人在钢琴前驻足,除了嬉闹的孩子们临时起意乱按一通,人们大都是脚步匆匆,无意也无力停留。
直到有一天,一位拖着买菜的小推车、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走到了钢琴前,她刚从拥挤的超市出来,看起来还有那么一丝疲乏,却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干净手指,抚摸着光洁的琴身,缓缓坐了下来。
她弹的是一首小步舞曲,并不算曲折复杂,却优美而低回,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我看见她的嘴角轻轻颤动了一下,牵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脸上堆积的皱纹因这个微笑而稍稍平坦了些,那岁月留下的风霜之感也因此减轻了几分。
她站起身来,重新拉起那破旧的购物车,芹菜、莴笋的叶子和之前一样,随着她的脚步在小车中来回颤动,不同的是,她那蹒跚的脚步中多出的几丝安稳和几分满足。
仿佛那一刻,她从几十年的柴米油盐和琐碎生活的搏斗中解放了出来,重新得到了一种少女般的轻松和快乐。
我深感触动,在荆棘丛生、波折不断的人生道路上,也许正是因为能够发现并拥抱这样让人心生欢喜的时刻,生命才能一次又一次的获得披荆斩棘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吧。
2.
其实那时站在不远处凝视着老奶奶的我,正处于人生的低潮,相恋多年的爱人决然的选择了别人,和客户签好的合同遭受恶意违约,经理毫不犹疑的把责任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人们随便就可以辜负自己,几乎不需要给出任何的解释和理由。
我觉得心灰意懒,既然生活要折磨我让我难以喘息,那就这样好了,于是终日蓬头垢面、无所事事,嘴上虽不曾长吁短叹,意识深处却早已自怜自伤、怨天尤人。
朋友尝试宽慰我,家人试图使我振作,但当前景一片黯淡,连希望模模糊糊的低语都无法听见,我不知道该怎样努力,该怎样重新建立起我对感情和这个世界的信任,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可笑而没有意义。
只是,看着老奶奶弹琴时那幸福的神情,我那颗多日没有着落的心忽然就一点点沉静了下来,彷徨、焦灼、愤怒、悲痛都如浮光掠影般渐渐消散,不再苦苦上下求索一个答案,不再声声叹息着生活的现实与残酷。
那天晚上我剪掉了乱糟糟的长头,买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花了好几个小时清理两个多月没有打扫过的房间,凌晨两点钟,当我站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闻着初夏的微风送来淡淡的百合的香味,忽然觉得那些结局不堪的情爱与人事都已随风散去,心口时而尖锐时而钝钝的疼痛也已经消失,余下的,是岁月安稳的感觉和一个人也可以天长地久的了悟和笃定。
泰戈尔说,世界以痛吻我,我仍报之以歌。我们常常误以为,总是需要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才能让我们领悟和了解生命,事实上,也许正是生活重压的间隙中,那些裂缝中洒下的阳光、那些暗夜中浮动的香气,那些平凡却又别具意义的一个个小时刻让我们仍能重新站起来,面对着世界的痛苦仍然选择歌唱。
3.
少年时候读林徽因,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常常在夜晚写诗,为什么写诗时一定要点上一炷清香,穿一袭白绸睡袍,面对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飘飘中吟咏琢磨美丽的诗句。
在抗战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在租住的偏僻陋室里,这样的写作仪式未免稍显做作与奢侈,矫情而脆弱。
我也同样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每日辛苦的下班回来,晚饭后一定还要伺弄院子里的花草,甚至拿着干净的毛巾一根一根擦去叶子上的尘土。
在远嫁他乡、物质匮乏、父亲在外奔波、没有他人可以倚靠的困境里,我认为她浪费了太多自己本可以休息的时间和精力。
而随着年岁渐长,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终于渐渐明白,正是因为岁月艰难,才更需要那一炷香、一身美衣、一池荷叶,才更需要那一个夜晚的专注与清凉,正是一个个那样的时刻,让斑驳的时光不再难熬,让人觉得世界并非是全然的荒凉,它终究不曾完全辜负自己。
我也渐渐明白,能够发现和拥抱这些时刻的人,是真正勇敢的人,因为他们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选择了热爱生活,不因风雨曾经摧残,就活的盲目而粗糙,而是在石缝中静静的开出花来,让生命显现出独特的坚韧和美丽。
4.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我想,让我们得以不因为被虱子折磨而终日郁郁的,大概就是因为生活中那些偶尔出现的美好时刻吧,它们就像是心中的那抹白月光,让我们在即使在阴暗处,也能看见那袭华美长袍上闪烁的细碎光芒,它们带给我们生活中一个个小确幸,让我们获得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力量。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拥抱它们,让它们温暖和照亮我们的生命,然后方知,生命是如此美好、不容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