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2001
一
在钢筋水泥搭置的空间,在一个个
闪红耀绿的夜晚,我的城,
我的灵魂的栖居地一片寂静。
他在搜寻,在自己闲散的影子里搜寻,
直至搜寻到迷失在自己渺小的
肉体。是呵,我们都会死去,
此外,我们还能走向哪里?
一架飞机飞过黑暗的头顶,它的旋流
扬起巨大的轰鸣。一位老人
在竹椅上自言自语,他在跟谁说话?
这是午夜零点的成都,
我们还未把明天触及就已忘记了过去。
酒吧门前一对拥抱的男女。
他们在笑,他们在相互询问着什么。
他们的音量在增大,车灯闪过,
几片树叶落了一地……
有人在街头“卡拉OK”、在“蹦迪”,
彻夜不息的是谁家的哭泣?
有人似乎患了梦游症,
惊异、激动地传递着活动的秘密……
二
失眠的夜晚,我听见城市中散落的
“夜巴黎”。三陪女装束暴露,
妖冶儿的眼神回避着身世的凄迷。
那个嫖客是怎么落网的?
他的劫数竟取决于一个娼妓。
“麻辣烫、渣渣股、小麻将”,
“跟斗酒”是不是稳定的另类元素?
主要的弦律在电视上高唱。
美容院、洗脚房,发廊门口的
按摩女正在四处张望……
看呵,农耕意识正渐渐退化,
高效快捷的饲料催促着家禽的死亡。
活着的问卷填充着精神的空间,
你对我说:一位暮年的写手,
再次放弃了余热的主张。
你,一桌牌局的看客,一首诗,
你的浪迹能证明什么?你青春不老,
暗藏杀机,偏执的树荫下,
好像流氓、疯子与你走进同一间病房。
三
清晨的天府广场一片空寂,
绿色对称显示着它的庄严古典和浪漫。
我从一个通宵的狂欢上来到这里,
这时的车流已渐渐密集。
噢,时代的广场,历史的夹缝中,
我看见吉庆斑斓的灯光,
我看见人民的鲜花正应时开放。
我想,从这儿搭辆车会去到哪儿?
北京、上海、广西,还是
拉萨、海口或乌鲁木齐? 你,
一个年逾不惑的人,命相的掌纹上,
能占得什么又能藏到哪里?
窥视吧,窥视吧,如果是假日,
这宽阔透明机警的天窗,
沉默的眼睛将彻夜透亮。而你不停地走,
轻松的空气里,能否揪出生命、
揪出你,一个古老的细胞,
一个因时尚而天天触及的模样?
我在广场中央胡思乱想,
我在两棵银杏一棵古榕树下计算着
性命的长短和分量。就在我
神志迷乱的周围,无数车辆驶向了远方……
四
A .
如果我不死,我还会作些什么?
书中的问题,写作的恐慌。
从岁初到岁未,我还会遇到哪一束芳香?
我还会在黑暗中点一盏灯吗?
或面对一条高大强壮、不停狂吠的狗,
操起一根驱赶的棍棒。报上说:
一群盗贼在城北张狂劫掠,
星级厕所内,一位大亨的女儿
怎么突然遭遇了死亡?
面对一浊浑水,我的案头、我的笔下
是否也会落下几粒尘土,
或传来哀嚎中一声绝望的枪响?
诶,那个总是灵魂高蹈的人,
怎么忽然抛出了阴谋的纸币欲望的岩浆?
B .
如果我不死,我还会在深夜盘算什么?
在成都,西南的重镇,昨天,
你挽着夫人,从“百盛”步入“伊滕洋华堂”。
瞧,骡马市盐市口多么繁华,
青年路也悄然无声地换了花样。
春熙路的佳丽装饰了夜市,
她们的脚,将从“肯德基”穿过“太平洋”。
当你慷慨地拒绝了老板的主张,
当你否定了夫人看好的一套时装,
你要小心,那双直视你皮夹的嗔怒目光。
一个文弱的人,国家和人民之间,
你在期待什么?除了生活、除了写作,
你的渺小和忙碌,你的懦弱,
能否承载下物欲的劳累和人际的烦琐?
C .
如果我不死,我想我或许会悄然出走。
沿着熟悉或不熟悉的铁道,
沿着那些无名无姓的山路、河床。
从四月到十月,穿过沉睡的果园麦地牧场。
你或许会问:你来自哪里?
在冷暗的傍晚为我点一堆篝火,
并默默为我赶制明天的干粮?也许,
你会劝我留下,为我搭起一间温暖的木房。
放心吧,我会记得你们,
我会记下经过的一切。
在所有惊讶的打量中,陌生的目送下,
举一把火,照亮我的黑夜,
也照亮别人的村庄。当然,也许,
我还会穿越废墟、荒漠、大森林,
在黑暗的山坳,撞上一只饥饿的野狼……
五
A.
现在,我只能写写这没头没尾的文字,
耐心地等待一位琴师。我曾发誓:
要同他一起在臆想的城阙上品味飞翔。
今天我活着,在流动的城市、
流动的夜晚、流动的纸上写作,
琴师却已死亡。去年你对我说,
要深入哲学,升入理性和智慧的天堂。
“你不懂外语,无法直视引进
的文字,你的诗还能流向哪里?”一次
安排的笔会上,我听到无数勉励
的忠告。二00一年,是个崭新的开始?
还是陈旧的结束?转阴的天气
告诉我一本翻开的历史一个折叠的主张。
B.
是的,我的写作不是为了铺张时光,
也不可能把空间压缩。“夏天的纪念”呵,
十年前,紧张的日子过去后,
我接受了你,一种莫名“自戕”的奢望。
我和你们如此亲近,在守望中
深入语言的魔镜,直至在疼痛中
迎候家庭的降临,直至在清贫的纸上
找寻残余的火星,并在你们
赶海的背影中,无限放大着动人的情景。
我知道我的虚妄与不合适宜,
我更知道你们心中怀着怎样的好意。
在这混浊狐媚的现世,面对
所有的背离,除了我的坚守、我的沉默,
临街的窗户呵,我还能说些什么?
C.
是什么紧张使你魂不守舍坐卧不定?
是数字时代?是键盘和光碟,
还是反复上网的眼睛?
一个诗人说:“已惯于在内存上写字,
太少用笔、太多地使用键盘,
那结果会是什么。”宽巷子、
狮子山、水晶茶房,醉梅轩……
一个智者还在威风八面,
一个过河的卒子站在树下打望。
对于生活,品牌和诗歌,谁更重要?
看看身旁的流水,空间不息的
转换中,一片树叶一滴水,
一首诗能带走什么,又能留下什么?
六
呵,多么诱人的时代。抹着满嘴的油,
他对他说:“看那,不问价码的
款爷,出入别墅的女郎……
一辆劳斯莱斯,多么令人向往。”
那个三轮车夫怎么挨了一耳光?
他的卑贱和胆怯给另一类车夫壮了胆量。
那个纯情女子怎么啦,难道只是
不愿陪老板上床?要知道,
你的年少你的姿色你高耸的乳房和腰翘,
在商务的版面上同样颇有卖相。
放心吧,卖盒饭的下岗工,
假冒的偏三轮正得到治理,消息说,
就业的机会中优惠很多很多,
最根本的污染将彻底消亡。
呵诗者,你知道世上正发生着什么?
面对一个个坠落,迅速地遗忘,
一个灵魂一支笔,他能承受多久?或许,
这是暗夜里你的唯一的口粮?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当我看见又一种死亡。
七
新时代,机器在加速运转,它的庞大机警
足以抚平世人的恐惧和忧伤。
看吧,权威的版权中正匆匆排列着
公允的文字。雌性的字面上,
一只裸狐正拭图扫去雪原暴露的伪装。
市场让社会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股票和期货的牙缝中,
机会主义者找到了价值的最佳取向。
战犯、毒枭、人贩子,
你们无情地欢呼吧。家庭的镜子前,
我看到自己虚拟的幸福和乖张。
哦,卡夫卡的饥饿,里尔克的凄惶,
我说出了庞德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的忧伤;
陀思妥耶夫的痛,在北美,
我咬住了布洛茨基死亡的泪光。
而背向现世,我分明听到梦的天国里,
有人正将灵魂的牧歌渐——渐——拉——长。
八
这是否是又一次写作的败北?黄昏时分,
从城东我来到市区的一座桥上。
我看见太阳沉入水底,火焰上了楼房;
我看见银杏的浓荫、槐树林,
榆树正在妥善地成长;我还看见,
在梧桐女贞统领的路上,一只“金毛”
在时间的额头承受着足够份量。
流动的河水推着复归的万象。
此刻,我听到大海的抬升,陆地的沉降;
我听到了濒死的嚣叫;还听到了
多少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这就是我写作的桌面,肉体的城,
不是预感的奇迹,不是工作,
也不是记忆的随笔。他是那样的完满,
没有起点终点、重量和形象,
也没有过去和将来,只要我活着,
他就无羁无束,通体透明,一如既往。
2001.12—20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