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蝉十七
看过《聂隐娘》后最大的感受是美,每一帧画面都美。仿若一卷移动着的中国山水画,和一轴盛唐人物画卷交叠在一起,在近两个小时里徐徐展开。画卷中的美,就在这一帧帧的慢镜头里,奢侈地停留。侯孝贤用胶片拍摄整部电影,没有后期特效,胶片的质感最大程度还原了山水人物的本来面貌,美得心旷神怡、不可方物。
风
唐朝的风放佛穿越荧幕,轻柔抚过。风无形无色,却影响万物。侯孝贤善拍风,用帘、用树、用云。帷幕动、衣衫动、树动、水动、云动,实则是风动。而古人讲究心不动则风不动。心动,风亦动。
我想侯导也是有意用风表现人物的情感波动。窈娘归家后坐在母亲身边,听母亲讲公主娘娘的故去。公主娘娘借聂母之口说,她临死仍放不下阿窈,因觉当年屈叛了她。一旁的窈娘听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聂母讲此段时,屋外的风吹得帷幔翩跹飘飞。屋内有风时时吹过,丝绸帘幔在两人身旁不停摆动,仿若窈娘波动不平的心绪。
还有聂母送夫和兄出行的那场戏。秋野辽阔,空气肃杀,城外瑟瑟的风吹乱了众人的衣衫发髻,袖口和裙摆杂乱地飘飞,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众人亦只此行艰险,秋风吹过心更寒。
片中还有几处表现温情的戏份,风未入,我很喜欢。一是片头部分,聂隐娘奉师命杀大僚小儿一家,却见大僚小儿可爱而未忍心下手。当时大僚小儿卧榻嬉戏,而后小儿睡在其父怀中。人心安静平和之时,心不动,则风不动,帘亦不动。庭院里安静美好,只听得蝉声微弱。聂隐娘也被这份静谧祥和所感染,她没能下杀手。终归,她做不成刺客。还有田季安教儿子摔跤那场戏,田季安手把手教儿子姿势,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屋里帷幔静静地垂着,楼阁安静,只能听到父子二人的笑声。此时的填季安是平和快乐的,他在用心教儿子武艺,没有想发兵,也没有想夺权。
树
很喜欢片中的树。有绿得苍翠欲滴的大树,冒着灵气;也有掉光叶子的枯木,透着韵味。田季安庭院里的树很有特点,树干高耸,枝叶繁茂,树干底部还铺着翠绿的青苔。树高,则威严;枝繁,则富庶;青苔遍生,则显历史沧桑。
其实,植物是最接地气的。侯导用胶片还原植物的本来景象,是想在荧幕上展现万物造化,万物灵韵。万物的灵气不是飘在虚空中,而是植根在大地上。它们,是离大地最近的生灵。戏里磨镜少年的居处是最接近人间烟火气的地方,于是聂隐娘总要穿过一大片田野地走到他家。田野金黄,随风摇曳,芦苇和庄稼摇出柔和的弧度。置身其境,只觉这就是自家屋外的田野,是童年时常去玩耍的野地。而清晨时分,那屋外树影婆娑,湖水微荡,远处雾气烟岚,山影隐在晨雾中。最是人间烟火处,却偏偏美得恍若幻境。
我总觉得侯导也是有意用植物的翠绿柔化一些刺杀的肃萧。田元氏派黑衣人寻聂父田兴一行、企图将田兴活埋那场打戏,其背景是一片翠绿的树林。林里植物繁茂,叶子绿得好像能滴出水来。刀剑在树缝之间穿过,剑风杀过,却感觉不到冷。绿当真是极有魔力的颜色,看了总能让人心旷神怡、心生温柔,轻而易举化解了眼前一场打斗的惨烈。因为有绿,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应是好的。看到这段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读《长恨歌》时读到的那句:“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他说,我对你的爱是绿色的。如今想来,这是多好的一句情话。
聂隐娘与戴上面具的田元氏打斗的那场戏。她们在一片白桦林里交战,群鸟惊飞,叶散枝乱。白桦是我特别害怕的长满“眼睛”的那种,那些眼睛就这般看着形影飘飞的二人,更觉肃杀。
花
道姑送隐娘回家,隐娘沐浴回忆时有一个时间很短的镜头。那是嘉诚公主与众人骑马经过山林间,山林葱郁青翠,惟近处有一树杏花,花瓣雪白、摇曳生姿,明亮了整个画面。远处队列里的嘉诚公主没有露面,可这一树如雪般摇曳的杏花已然让人觉得美得沁人心脾。美人不露面,借花出镜。观花之貌,便可想象美人之颜。风吹杏花如飞雪,美得让人心动。
片中提及最多的花是白牡丹。白牡丹是公主娘娘从京师带到魏博的。当年,她受了皇帝的玦,为表决绝之心辞退了所以自京师带来的随从,以表从此京师自京师、魏博自魏博。可是她还是把自京师带来的上百株白牡丹种满了轩堂前的庭院。白牡丹盛开似千堆雪,公主娘娘坐在其间教儿时的隐娘抚琴,给她讲青鸾舞镜的故事。“罽宾国王买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鸾见类则鸣,而公主娘娘自京师嫁到魏博,始终是一个人,没有同类。于是她只得和白牡丹依偎在一起。她从不肯真正和京师断绝,只守着京师带来的白牡丹,也是守着惟在京师才可觅的同类。当她听闻皇帝和皇侄相继驾崩时,咳血而亡,园子里上百株的白牡丹也一夕间全都萎了。我想这花儿应是代表了公主娘娘的同类,同类远在京师,魏博没有。
影
影片中的烛台精致,烛影也很美,每处的烛影也有不同。田季安议事处的烛光明亮,烛影翻腾跳跃,如一条想奋力跃起却又紧受束缚的龙。田元氏处的烛火也是亮的,烛影看似收敛却也肆意翻腾。而瑚姬房中的烛影是柔和的,微微地摇曳着,浅浅的亮着。也唯有在这个房里,田季安是放松的、舒服的。而且当二人在房中依偎时,心形的烛光映在帘幔上,明亮却不刺眼,微微晃动,放佛两人给予彼此的那种温暖。
同是用“影”捉人的还有瑚姬被小纸人魔怔的那场廊道里的戏,半明半暗的廊道,影影绰绰的人群,轻易造就了一种风流影动之感。妖气便在这影间氤氲,整个画面似美似幻,又煞是骇人。
俗世
影片中我最喜欢的两场戏,一是瑚姬与田季安依偎,田季安给他讲儿时故事之时;还有一处是故事的最后,隐娘回去找磨镜少年欲送他回新罗国那场戏。这两场戏里,有俗世里微小又暖人的幸福。
田季安唯有在瑚姬处,才能收起戾气,放松又舒服地抱着他的爱妾。他抱着瑚姬,给她讲他和聂隐娘小时候的故事。讲聂隐娘对他的爱,讲他对聂隐娘的愧疚,听瑚姬为隐娘不平。他们依偎在一起说话,像这世间所以平凡又幸福的夫妻一样。而此时聂隐娘就在屋里的帷幔后,静静地听他的六郎讲故事。那一刻她明白,她的六郎已然找到自己的青鸾,再不需要她了。而她,是时候去找自己的同类了。屋里烛光昏黄,床边有一束花,插得活泼又有灵气。田园氏房里也有花,一瓶艳丽的串红,被田季安发怒打翻的一瞬,串红撒了一地,艳的肆意,也艳的寂寞。
最后一场戏是隐娘回去找磨镜少年。磨镜少年从新罗来到这里,没有同类。他平时给人磨镜,几乎不说话,只是笑。可是当看到隐娘兑现承诺回来时,远远地,他就兴奋地喊出:“隐娘!”然后快步跑过去,为隐娘牵马,对她笑。如果我没记错,这应是影片中唯一一个叫她“隐娘”的人,而且是在影片最后。其他的人都唤她窈七,阿窈,窈娘或是七娘。可是从此以后,她不再叫聂窈。磨镜少年喊出了她新的名字,她叫隐娘。从此隐于山间乡野,不问朝堂江湖事,也终于可以忘了少时的恩恩怨怨。
最后一个远镜头,隐娘带着磨镜少年离开,他们穿过那片金黄的田野,远处雾气山岚,一行人走向田野尽头。那是俗世的大地上,最常见的景致。此时高昂的音乐响起,隐娘终于也找到她的青鸾,去向她真正想去的地方。我突然想到冯唐说过的一句很烂俗的话:“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要尘世的幸福。”
从电影院出来,天下着雨。我和睡睡一边讨论着剧情一边往回走,秋雨还是有些冷的。回到学校商量着晚饭吃什么,想了半天也没结果。突然,睡睡灵光一闪说下雨天就该吃泡面!两个人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于是回宿舍,拿小锅煮水,看水花翻滚沸腾,然后放进面,加鸡蛋和榨菜。面香浓郁,汤水暖人,边吃边看一部韩剧,所谓幸福,大抵如此。想到前两天和一个结婚一年的朋友聊天,她说不过是平凡人过小日子,而幸福,都挂在了脸上。
吃完面在阳台站了一会儿,秋雨连绵,笼罩了整个天地。
天地辽阔,容得下每个人的悲喜。万物有灵,温暖了所有的俗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