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寒园
夏济安(1916-1965),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毕业,学者,翻译家,精通英美文学,有评论誉其为二十世纪国人中,能以英文写作而“不隔”的少数几人。曾先后于北京大学、西南联大、香港新亚书院、台湾大学任教。他的学生包括白先勇、陈若曦等。1959年赴美,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加州柏克莱大学作研究。逝世后,弟弟夏志清整理出版了他的遗著《夏济安日记》,其中主要是他于1945年1月到9月在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时的日记。
董桥曾在《三“家”村》中,对夏济安所译的《名家散文选读》推崇备至,赞其“中英文富可敌国,进出衣香鬓影之间应对得体,十足外交官风度”。
日记中的一条主线即是他对于自己女学生R.E的思念和暗恋。
民国思想进步,尤体现在知识分子当中。那时爱上自己女学生的不算少数——沈从文之于张兆和,鲁迅之于许广平。1929年沈从文被胡适聘为中国公学教师,张兆和便是其学生之一,沈从文一见倾心。其后连年累月的情书轰炸,张兆和去找当时的校长胡适理论,胡适反倒极力支持沈从文,更要为其做媒(中国好校长),其风气开放可见一斑。这两对师生恋虽经波折倒也圆满,但夏济安之于他的女学生R.E,却只能在日记里苦苦相思了。1946年夏济安初遇R•E便堕情网,但他没有沈从文那样的热情大胆,只敢在日记里记下他的思念、他的渴望、他的进退失据。
假如你有写日记的习惯,会发现其中的某些类似的细微处——即使是在日记这样隐秘的文体写作中,我们提到某些关键的人名(比如你暗恋的对象),也依然不会完完整整写下TA的全名,而只会以字母或者自己能够领悟的字符来表示。夏济安在日记中曾写道:“这段公案,又除在我日记上透灵一些外,世上将无第二人知晓……”。没想到他去世不久,这本他以为“世上将无第二人知晓”的日记便已付梓。这或许是我们即使在日记里也会对某些东西予以保留的一个原因罢。
上一期推送的内容中曾有雨果一句话:“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羞涩,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夏济安可算将雨果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可他身上并没有与一个成年人相称的成熟与老道。看夏济安日记,完全是一个初遇爱情的中学生才会有的羞怯与不安。
假如有过这类体验,想必体悟更深。
会因为她的一个回眸而辗转反侧、失掉睡眠,会为她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句话语而猜想老半天,去推测这动作背后有什么含义,她是不是喜欢上我了?一会又会因为某个新的“证据”而推翻这个猜想,继而懊恼无比。老半天地望着她发呆,忽喜忽悲,患得患失,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福尔摩斯也不及。
这或许就是青春了。
假如你现在掉入冰河期、一个人穿着盔甲独自前进,夏济安日记或可带你穿越时空,再次回到十七八,重温当年的心悸与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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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附几则日记选:
元月廿七日 星期日,非但不冷,且觉天已热
〔...〕相思病至今两日矣。我想我的立场很不清楚,我究竟要求些甚么?已经是师生关系,不能随便请人做「朋友」,而且世界上没有勉强人家做朋友之事。强迫人家做「爱人」,更是没有理由,因为人家未必爱你。求婚吧,我那里有这个力量结婚?所以考虑下来,这件事打销,除非上帝另有打算。〔...〕
二月十二日 星期二 阴
今晨到校时,才打预备铃,我就去厕所。等上课铃打时,我进教室,朦胧中只见有一位女生,原来就是她。她说上次作文没有写名字,我说知道了。她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是哪里口音。那时又有别的同学进来,我只含笑再问一句:「你怎么还记得没有写名字?」
〔...〕
她的课卷上未写名字,那天(六日)缴进来时我就觉了。其实即使当时不发觉,她的笔迹我还会不认得吗?她的姓名学号在我脑中早已占着极重要的地位,我昨天已经替她补上了她的姓名学号,想发下去时使她惊奇一下,不料她竟会自己记得的。
二月廿日 星期三(民国三十五年)
H组作文题很费我思索,因为我既没有机会和我所爱的人谈话,只有从作文里探听我想知道的了。我本来想出一个类似 My Native Place(我的故乡)的题目,因为她是哪儿人,我根本都不知道哩。可是福至心灵,给我想出了 My Life(我的小传)这样一个好题目。她的作文文字很坏,可是在一个钟头之内,讲得已经够详细了,现在原封不动的抄在下面:
〔...〕
很奇怪的,她总是不敢望我。今天做作文,她伏案捷书的时候,我细细的端详了一下,觉得她的鼻子和面部轮廓,真是美得无可比较,肤色亦是特别娇嫩。我能够有这样一个人做太太,真是太福气了,她的座位是在阳光下,我有时站的地位,把阳光遮住,我的头的影子,恰巧和她的庞接触,她不知觉得不觉得?她其实很敏感,在她第一张作文纸写完的候,她想反过来写了,我早已冷眼看清,随手递了一张白纸过去。她头亦不抬,面孔一红,居然就接了过去,她所以不敢看我,是不是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她?去年头两次作文,她每次总是一挥而成一张半,里面错误又多,我懒得改,在后面批了一句希望做得短一点,以后她就从来未超出过一张,今天她不知不觉又写出了一张,可是她恐怕还记得我叫她不许做长,怕我责备,所以不敢来拿纸。其实这样一个题目,她就是写一百张我都是喜欢读的,非但喜欢读,而且还要背出来。她写了上面这一点,我正嫌太短呢。〔...〕
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昨夜临睡祈祷时,天指示我可以向钱学熙倾诉一切。当时差不多想不睡,就下楼去同他长谈,但是终究睡眠要紧,决定今日上午再说。
〔...〕
说完之后,心事一轻,舒服得多。可是回来一想,今天在我的生命史上,是划时代的一天。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承认在恋爱。我生理上虽早已脱离儿童时期,但心理上稚气还是很多。我一天到晚,没有什么心事,晚上能一睡九小时,非常香甜。可是今天起,我是算大人了,(至少是正式进入 adolescence 青春期),对于刚过去的 childhood (童年期),非常恋恋不舍,伤心时几至流泪。
我这一次决心下得很大。我现在的计划是再等两个月后进行。其实两个月以后,暑假既放,我设法坐飞机一走,到了上海后,时过境迁,把她亦会渐渐忘掉,既使偶然想起她来,不知天涯海角,何处找寻,灵魂上也许会稍觉空虚,但痛苦一定是麻木的了。这段公案,又除在我日记上透灵一些外,世上将无第二人知晓。照我以往的逃避主义,我一定会这么干的。但这次我变成很正经,两个月后可以逃避而不逃避,而且还要央人去说亲,我这样的勇敢,这样的积极,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了。
〔...〕
我一向自以为自制力很强,这次硬要把它「制」掉,我相信亦办得到。然而何苦呢?她不是我想要的人吗?为了满足某种骄傲,要搏「不动心」的名誉,硬使自己同所欢喜的对象拆开来,这是给自己捣蛋。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捣蛋呢?
二月廿七日 星期三 下午小雨
她来了。今天穿了一件新的浅青灰色的绒线甲克,带了一双黑皮的长统手套。她没穿过大衣,最初看见她时,穿一件上胸有一条(两条?)红条浅灰色绒线衣,最近两个月是件黑色拉炼的绒线衣,旗袍总是很干净的深青布的。她的趣味是很素雅的,而且很爱洁净,(书面上都用牛皮纸包了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嫌我太脏?我赞成她不烫发,不长不短,柔曲而并不太黑的美发,恰巧衬托出脸蛋的圆浑。眼睛虽不大,却并非没有秀媚。她的模样看起来比她实在年龄还要轻,我见了只有爱怜,邪念是一些没有的。〔...〕
下课回家后,整天觉得寂寞不堪。我和她的认识,一方面使我自觉神经病的严重,(然而医好不少了),一方面就是使我感觉无比的寂寞--这种寂寞是任何好朋友好书所不能解慰的。只能偶然看见她,而不能同她讲一句话,或者在一起走几分钟路,这对我真是苦刑。没有她,我生活似乎空虚了一大半。我当然可以让它空虚下去,但是我总想能填补,还是填补的好,那封信非写不可。
三月十四日 星期四
忽然大彻大悟--我对她并没有爱。现在即使别人来撮合,甚至她自己来追求我,我都无动于衷了。〔...〕
三月十九日 星期二 (热)
今日晨她又没来上课,不巧的是下课时,我进北区,发现她在前面(穿了很旧的青布旗袍,可是这毫不减我的爱),同另一个难看的女生在边走边谈,我想叫应她,可是没有勇气,后来她们进康乐室去吃点心。我本可追纵而入,可是还是按捺住,看见旁边有个同乡学生(关嵥),就招呼他同他讲起来了。问了他几句回家计划等等,我就走开。
〔...〕到吃中饭,似乎觉得轻松一点。饭后午觉,忽又爱念大作,(本来想不想下去,逃出去看电影吧,后来想还是想个明白的好。)左思右想,我认为我可以不追求,我这段心事非要吐露给她不可。我应该在飞重庆之前夕,写封信给她,把我的痴心告诉她,可是我不附地址,使她要覆也不能覆。(其实我是多么怕她不给我回信呀!)
四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
从今日起新生命开始。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今天下午一点半,我从床上爬起,觉没有睡着,心绪很坏,认为这件事毫无希望,又想放弃了。正在写给张芝联的信,叫他进行美国大使馆的奖学金,忽然门外笃笃两响,开门一看竟是我好久没见而朝夕想见的人,另一个女生伴着她(不是我班上的),她笑盈盈的,说是来缴作文。我真冤枉了她,她生了三个礼拜的病--斑疹伤寒。我赶紧问她怎样回去,她说要跟学校走。我请她们进来坐,她们不肯。可是我把门关上后一分钟,她们又来了,想打听一下大考怎样考法,这次请她,她可进来了。她们坐了十几分钟,我们所讲的话,这里不必记下来,反正在我是没世不忘的。有外一位客人在,我不能说得太露骨,但旁人看来也许已经很露骨了。她走时我送了她一本我就是为了她才挖来的”Woman in the Window”(窗中少妇)。
她并不讨厌我,她甚至还喜欢亲近我--我第一个决定是四月底不能走,非在五月十二日走不可。我们的爱情在昆明还可以滋长一下。〔...〕
我打了几个月的腹稿的信,现在又得换一个写法了。以前什么都不定,我只要她表明态度已够。现在她的态度再明显没有了,让我热烈地追求吧!星期五大考那天,我要把我的信附在她补缴的作文里一起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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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夏济安的弟弟夏志清追思哥哥的一些文字:
“济安哥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去世,才四十九岁。三月一日我从旧金山飞纽约,带归的遗物中,最珍贵的是济安的两本日记和我自己多少年来寄给他的信件。时隔九年,最近又把这两本日记拿出来重读,感动的情形,不下于当年初读,决定把它发表,使济安很多的朋友和读者对他的为人和情感生活有更深的了解…
日记第一本扉页,英文写着“一九四六正月——七月,昆明——重庆——南京——上海。”这下面贴上一帧我和六妹的小照(我下面三个弟弟皆夭卒),照片底下济安录了一首诗: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见冰消涧底
不知春上花枝
同页这两节诗下面贴了一张“学生选习课程单”小纸。填写这张单子的是大一女生R·E·,也就是这两本日记的女主角(虽然她出场次数不多),济安那年日夜想望、苦苦思恋的对象。兹将这张小纸抄录如下: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学生选习学程单民国卅四年至卅五年度
学程:英文作文组别:h
教师:王高祥学期:学分:2
学生:R·E·学号: 34345
系别:历史。学组年级:一
(此联即上课证经课程股盖章持交教师)
课程2102—34—30,000 注册组课程股(紫色印章)
济安把这张小纸贴在日记上,因为这是他仅有的R·E亲笔手迹。R·E写的几个字,墨色已淡,王高祥的名字写了再用几条横线划掉。想来,H组英文作文本来派给王高祥教的,卅四年秋季开学时临时换了济安。根据日记的记载:秋季开学后济安在课堂上注意到R·E·,在十月九日那天,从此倾心,日夜痴想。可惜一九四五年秋季开学后那段日记,济安没有带出国,我无从见到……“
***
夏济安终究未能与R·E·玉成,辗转至台湾大学外文系任教后,又暗恋一位女生数年。1965年因脑溢血病逝美国奥克兰,终身未娶。令人着实为之叹息。
可望不可即,想得而未可得,你奈人生何?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All the lonely people
Where do they all come from?
All the lonely people
Where do they all bel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