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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生活里的孤独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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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文字来自：报大人---->每个人都是生活里的孤独困兽
好看的电影让人目不转睛地看完，然后转身就忘掉了。好的电影让人忍受着某种枯燥，看完时甚至感到困惑，『咦，这就结束了？』然后反刍、回味，结果品出越来越丰富的况味。
伊朗导演阿巴斯的片子属于后者。前几天看了他的《如沐爱河》，结尾处，老教授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楼下有位冲动的青年，叫嚣着，踢着他家的门，他知道，开门会凶多吉少，他躲在家里不敢吱声，偷偷从窗户向外看。突然，一块砖头『咣』一声破窗而入，教授吓倒在地，电影戛然终止。
故事像没讲完，戏剧冲突正待开始。就这样结束了？但细品，这个结尾实在很妙。电影导演无意于去展示狗血的剧情冲突令观众高潮，至此处，电影中人所有的无奈与困苦，已揭示到位，电影使命完成。留下更多空白部分，让观众接下导演的思维接力棒，自己去演绎。
电影故事设定在日本东京，超级繁华大都市。研究社会学的教授、作家兼翻译家渡边年逾八旬，独自一人居住在市区的一套公寓里。他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健康。作为一位精英人士，他社会关系网络发达，时时响起的电话声，表达着社会对他的需求。他居住的公寓，有满墙的书，充满文化气息，是茫茫都市之中一个合乎他个人心意的小小港湾，有着超大的窗户，观景畅快，采光量也充足，他开车出入，楼下门口刚好有一个车位，使他下楼就能上车，方便至极。
然而，他是孤独的。他曾有妻子和女儿，而今独自一人居住。这种孤独无处诉说。况且作为人，他还有欲望。在这个成人服务业高级发达、任何成人诉求都有人提供满足的国家里，这位教授，也选择了应召女孩上门为他服务。作为精英人士，他的需求也能得到周到的考虑。提供应召女孩上门服务的老板刚好是他的一位朋友，懂他，给他安排了一位有点特别的女孩。
教授虽然80多岁，可身体健康的他，也渴望搂着个温暖的肉体睡觉，排遣一下孤独和压抑的欲望。这很正常。他又是个老派的好人。对于前来为他服务的女孩，精心准备好了晚餐。还有烛光、音乐。虽然本质上是一个上门色情服务，他却是把这当作一次浪漫约会来安排的。他也许有需要排遣的肉体欲望，但更有精神上的需要。说白了，单纯的肉体发泄，只会催生更大的孤独和空虚。人如果在欲望的发泄之后，走向更大的孤独和空虚，那是人的悲哀。好在，人是可以借着欲望之火的照耀，去与另一个生命相融合，去驱走那份孤独、空虚和无聊。在欲望的柴堆之上，可以升腾起爱的火焰。而爱，也许才是生命最值得去追逐的东西。
但遗憾的是，爱作为一种语言，通常也是难以实现沟通的。不过，只要爱的火苗升腾起，多少都会为人与人之间，带来一些彼此的温暖。哪怕那温暖，转瞬即逝。
而这即将迎接老教授爱之光照耀的女孩，便是那应召女孩秋子。
在应召女孩齐集的店里，秋子心事重重，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可受到疑心病重的男友的病态纠缠，使她不开心，情绪有点失控。老板却还是一个劲地催她，晚上再去接待一位客户。老板相当絮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安慰着她，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关心她，而只是希望她，去为他的下一个客户提供满足。秋子的烦恼不只是限于男友的纠缠，而在于她这样一个乡下女孩，来到东京，至今两年了，依然在这灯红酒绿的都市之中，找不着北。为了在都市求得立足之地，她出卖自己青春的肉体，甚至不敢面对从小将她带大、从故乡来东京希望见她一面的奶奶。奶奶在电话留言里反复表达着见面的愿望，她都不理会，直到奶奶在打算回家的火车开动之前，继续给她留言，怀抱最后一丝见面的期待，她也只是坐在出租车里，请师傅在火车站前逗留了一会，隔着车窗看着奶奶，流下眼泪，然后让师傅继续开车。
这样一个不快乐的女孩子，为了生存，干着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对老板发泄完脾气后，还是乖乖地坐车前往客户的住址。老板告诉她，这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客户，她去了肯定会喜欢的。正如老板告诉渡边教授，给她安排了位有点特别的姑娘。秋子到了渡边教授的家，一扫坐车时的失落与困倦，强打精神，满脸堆笑，进门后教授正在接一个电话，她趁机在室内溜达，打量着这个充满书香、毫不俗气的房子。又见满头银发的教授彬彬有礼、一脸和气的样子，无形中觉得亲切起来，及至二人交谈，迅速扫除了陌生人之间的拘谨，非常从容随和地交流起来。他们之间的交谈，是基于她对精神性话题的好奇而展开的，教授一点不像位好色之徒，并且毫无架子，对她的问题一一亲切作答。拉近二人距离的重要一点，是秋子发现，教授家里摆放着的妻子和女儿的照片，竟然跟她自己颇有点相像。原来，『特别』之处正在这里。
聊了一会『精神』性话题之后，秋子起身，问厕所在哪里。其实，这是她作为『职业人士』，破除局面、迅速推进业务的一招。因为以教授跟她交谈时的风格，这位谦谦君子看起来是不会主动迈出那一步的。而她又觉得累了，不想在客厅沙发上久坐，干脆跑到教授房间，脱光了躺到床上，等着教授来『临幸』。教授发现情况有异，找到了房间，发现『剧情』突转之后，有点尴尬地说，自己精心准备好了晚餐，请她先一起享用晚餐。但秋子嫌麻烦，呼唤教授免除那道程序，直接上床与她相拥。教授左右为难，正人君子了一辈子的他，面对孙女一般年纪的她，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是有欲望，但无法做到那么直接。尴尬之余，只好自己独自去吃晚餐，适应一下秋子的『激进』。等他再回到房间时，秋子已经睡着了。
这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落差。教授想要用浪漫气氛，和足够多的交流，减轻原始欲望的赤裸，增加温情。他对温情的这种积极努力和心理需要，我想并不是出于滥情，而是他确实需要这份温情，需要与一位长得颇像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陌生女孩之间，建立起一种精神上的联系，而不是纯粹的性关系。但作为充满无力感的年轻女孩秋子，她早习惯了都市生活的快节奏，爱情是速食的，作为交易的性，更是没道理不如此。何况，总是感到困倦的她，或许想早点结束『工作』然后睡上一觉。这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机制。
两种需求没对接上，第二天起床后，教授温暖依旧，他亲自开车送秋子去学校上课。他本可以不如此的。但他是个充满绅士风度的好人，何况，这个长得像妻子和女儿的女孩，勾起了他想要照顾的愿望。更何况，我相信他那无处安放的心灵，在见到秋子的那一刻，可能便发自本能地期待着，在她身上找到安放之所。哪怕这种期待，充满虚妄，但符合人性的真实。所以，他在乎的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希望赢得一份长久的期待。
缺乏温暖和照顾、在大都市里孤立无援的秋子，似乎也顺其自然地接受了教授的这番美意。坐他的车子来到学校。一路之上享受被照顾，看起来像是爷爷跟前的孙女，快到学校时，她化妆，穿鞋，暴露着身体，在教授面前不避嫌之举，看起来又像是他的小情人。这种暧昧的关系，如果均发自两个人的内心，不被社会看见和评判，谁又能说不是一段或许温暖彼此的美好关系呢。如果剧情这么发展下去，倒像是日本情色作家渡边淳一的作品了。但这是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的作品。所以，接下来，故事有了微妙的变化，进入了另外一个维度。
在学校门口，秋子下了车，遇到守在门口的男友。男友情绪激动地冲上前去，与秋子进行了一番肢体纠缠后，秋子摆脱了他，进了校园。而男友根本不死心，继续在门口等待起来。坐在车内的渡边教授，看到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并且，他也是打算守候的，等秋子下课，坐他车再去进行下一场约会。他并未因秋子男友固执的身影，而自行退却。可见，这位年事已高的社会精英，内心是多么空虚寂寞，多么需要秋子这样一位姑娘来填充，来点亮他生命的余光。为此，他算得上不管不顾了，像是重新投入热恋之中的少年，不怕付出代价。
秋子男友也看见了坐在车内等候的教授，犹豫了一会，他走过来借火、攀谈，最后请求坐进车内。侥幸的是，他把教授当作了秋子的爷爷。教授也产生了应急的机智，顺着对方的意思『承认』了这个身份。秋子男友便向教授讲述起他的恋情起来。他也是从乡下来东京读大学，但觉得读书学些过时的知识没什么用，还不如早些走入社会谋生。他成了汽车修理店的技师。他爱着秋子。可以说是痴痴地爱着。热恋令人盲目。他一心想要早点与秋子结婚，在爱情与婚姻的观念上，他倒是非常传统甚至古板的，认为男人应该早点结婚，而一旦结婚，便可以将女人守在自己身边了。令他烦恼的是，他驾驭不了秋子，甚至发现秋子可能在上课之余从事色情服务，这令他抓狂，只是他苦于没证据，所以拼命想搞清楚秋子的行踪，确认她是否清白。
电影至此，将第三个在生活困境中挣扎的人拖了进来。秋子男友，因爱情而盲目，因爱情而苦恼，似乎爱情能给他提供新生活的门票，他拼命想抓住这张门票，导致了一种偏执的态度。应该说，他也不是一位坏人，当他把教授当作秋子的爷爷时，对教授是充满客气的，还希望教授促成他们的好事。当教授听了他的讲述后说，『你不要追求秋子了』。他没听懂话外之音，只是把这当作来自长辈的逆耳忠言，认为自己还没有争取到长辈的信任，他要继续努力好好表现自己。
及至后来，教授再次与秋子二人单独在一起时，他问起秋子：『为什么你会喜欢这么一位男孩子？』秋子说：『我也不知道。』还补充说，或许是因为他是空手道高手的缘故。一个长相斯文却超级会打架的年轻人，这看起来酷酷的。你看，年轻人的爱情冲动，就是这么不靠谱。作为一个年轻人，秋子活得纠结，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什么。她没有自己生活的标准。她的冲动与选择，看起来都是随大流的结果。
但话说回来，年轻的生命，总是需要经历一段盲目摸索。谁天生就知晓答案的呢。何况秋子是从乡下来、从小无依无靠的姑娘。
秋子在盲目中冲撞，因此得不到快乐，并整天因应付生活而感到疲累，秋子男友，看起来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剥开他的认知和观念体系，便会发现，僵化迂腐得可笑。如果生活中不是这种人吃亏，那该谁吃亏呢。
相比之下，教授是个英明的人。他具有一技之长，凭借智慧和本事在这个社会拼得了自己的一席生存空间，与盲目和迷茫的年轻人相比，他确实有着过来人的优势，并且是一个善于体贴他人、照顾他人的人（在他这个年纪，能够成为一个照顾者而不是被照顾者，真是生活够眷顾他的了），但在这个茫茫大都市之中，他不也是孤苦伶仃的吗？乃至于有些为老不尊了，面对自己孙女一般年纪的青春女孩秋子，他甘冒风险，愿意付出，以期得到那一点点的温存。
这个电影中，教授对秋子的照顾，秋子对教授某种程度上的依赖，确实泛着一点温暖的光。也许你会说，教授的这种善良，并不纯粹，因为他是始于欲望的。可在生活中，谁会那么纯粹呢。谁不是一面揣着卑微甚至可能险恶的人性，一面又散发出天使一般的光芒呢，而这光芒，有时确实就是欲望这个火种催生出来的。
秋子，弱小的秋子，在教授的家里，在教授的车中，在教授的身旁，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因欲望结合的实质一刻（头天晚上秋子睡着之后的情节，电影没有表现），她确实表现出对教授的照顾的享受和依赖。乃至后来她被识破真相后的男友打了，受伤后蹲在茫茫都市的某个角落，所能想到的，也是给才认识一天的教授打电话，寻求他的帮助。而教授接到电话后，竟然立马把手头的急活儿扔下不管，急急开车出门，去寻找需要帮助的秋子。谁说这一刻的真情，不是至真至纯的呢？
教授在某个街角找到了受伤的秋子，将她接回了家，看她受伤的样子，又拖着年迈之躯，开车跑出去买药，并将她带回屋里，为她上药。这位出于欲望而认识秋子的老男人，在这部电影的始终，都没有出于色情和欲望的目的，动过一次手，他全身散发的，是爷爷对孙女的温情。
但我不认为这只是一场精神爱恋，或是教授见了秋子后，只想将她当孙女看待。如果是这样，电影早就可以安排相应的情节来表达：为了排除不必要的误解和紧张，教授告诉秋子，『我就认你做孙女吧，我们保持纯洁的关系。』我宁愿相信，教授是想要一份富有温情的两性关系，而不是单纯的性关系。
对于茫茫都市之中这样一个善良的人的这样一份需求，出于人性的考虑，本着自由原则，或许并不过分，教授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每个如爬虫一般穴居或爬行于都市或乡村的人，其实都是可怜的。都是生活围城里一只孤独的困兽，终生寻找着打破孤独的方法。
教授用金钱交换作为起点，并付出他的耐心和热情，这显示出了某种善意，但发出善意就一定会圆满吗？生活的答案有时是残酷的。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个社会网络之中的人，一人之动，牵动整个网的颤抖。就比如说这位教授，或许爱慕这位女孩子，想要照顾她，换取她的一点点温暖回馈，她也开始习惯于这份温存了，或许正在成为教授心中想要的那个她。但是，生活不只是属于他俩的。
所以，当秋子那发了疯般的男友，跑到教授楼下大喊、胡闹之时，教授与秋子之间那点私人秘密，就不可避免地被揭开。教授充满了紧张，秋子也害怕极了。二人躲在屋里，畏畏缩缩，像闯了祸的孩子。本质上，教授是自由的，秋子也是自由的，毕竟，那位男友本就是她想要甩脱的，她对他不负有责任，教授对他也不承担道义责任，但生活并不如他们所愿。教授动了他人心中痴恋的女人，对方闹上门了。这场闹剧中，没有赢家。可以想象，秋子的男友闹完之后，只会彻底失去秋子。而秋子和教授呢，或许很快就要丑闻外泄，身败名裂。他们还怎么能够平心静气地去享有二人之间的小温暖呢？姑且假设他们在这场灾祸中能全身而退的话。
生活往往就是这么充满迷惘的。
人拼命想要找个避雨的洞穴，但在还没抵达洞穴之前，一场豪雨就将你浇透。
这个电影看似编织了一个充满偶然性的故事，但实则揭示着生活里常常是充满必然性而不可回避的矛盾。
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活围城里的孤独困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