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离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完完全全地认识自己,他都是不断在别人的眼睛里慢慢完善了自己的模样。十岁之前,我未发现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家里有一只猫、一只狗,我与它们玩得很好,它们跟着我上山采浆果、捉蝴蝶,几年前它们也曾跟着哥哥这么做过,在它们眼中,大抵我与哥哥是没什么不同的。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是从哥哥眼睛中发现的。哥哥出过山,上了学堂,回来的那一日他死死盯着我的后背看,彼时天气酷热,我常不着寸缕在院里玩耍,他的眼光像一把刀子在我的尾椎处逡巡着,我有些不自在,我不安地扭动屁股,一截小小的尾巴也随着局促甩动起来。
“你怎么长了尾巴?”
“什么?我以前就有尾巴啊!”我有些讶异哥哥说的话,猫有尾巴狗也有尾巴,为什么哥哥会诧异人有尾巴呢?
“我从未见过有人会长尾巴?”
我有点不相信,我去看父亲母亲,果然他们后面也没有如我一样吊着一只尾巴,父亲说,这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小的时候还不明显。
哥哥说要是在外面被人发现人长了尾巴是要被抓到皇宫里去的,皇帝不介意看一下长尾巴的人。
我以前从未关注过尾巴,就像我从未关注我的胳膊我的腿一样,可是现在我开始关注它了,这小小的物什变得如此显眼,我每天在湖边洗完澡,我都要扭着脖子看它半天,它扭动着拍打着,不知何时它在我眼中是如此丑陋,我又盯着湖水看,恍惚间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猪猡,我愤恨地把水面拍烂,发泄过后,我心底泛出一股无力,我还不如是一只猪猡呢,毕竟谁也不会为猪猡有一只尾巴而感到惊奇。
我以前看过父亲杀猪,父亲把猪绑好后,把手里一道银光送入它的脖子,一插一拧,刀拔出来后依旧是亮白如银,过一会儿,血才如涌泉般从猪脖子的伤口处喷涌出来,而这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以致我从未见过父亲杀猪时身上被溅到一滴血。
父亲说这得益于他的刀,父亲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铁匠,不,应该说是刀匠,父亲打的刀刃如秋霜、切金断玉。附近执法的刽子手的刀就是由父亲一手打造。他们说父亲的刀快,刀刃从骨缝处切入,头颅应声而落在地上转个几圈,鲜血才从倒地的脖颈中喷出来,这极大减少了犯人的痛苦。
父亲把猪的猪头、四肢分开,剔肉削骨,刀尖从猪尾处的骨缝一削,那猪尾巴就囫囵掉下来了。我以前爱吃烤猪尾,现在我再也不吃了,但我还是看父亲杀猪,我一遍一遍地回想着猪尾从猪身上剔除,我好似有了一种尾巴从我尾椎上脱落的感觉。几年来我一直这样想,并随着我的年龄这种想法越发强烈。
我到了年纪没有去上学堂,我问父亲他的刀能不能把我的尾巴削掉。他蹲下来诧异地望着我,他问我为什么这么在意它呢,不过是一截尾巴。我知道它不仅仅是一截尾巴,它在猪身上只是一截尾巴,但在我一个人身上就远不止是一截尾巴这样简单。父亲说,他的刀做不到,人的身上长出了尾巴,这是神的差错,要切掉它非要世上最锋利的刀不可。
我决心留在家里跟父亲铸刀,我想我一定要铸造出最锋利的刀。父亲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他的衣钵,我的想法正遂了他的意。我心里有一股冲劲,学起来格外卖力,从铸模到销炼、望气、浇筑到最后的淬刀,我一门心思扎进去,学起来很快。三年过去了,父亲说他没有东西再教给我。
于是我自己铸了一把刀,挥起来像一道银色匹练,只一刀就斩断了两人合抱的大树,我把刀拿去给父亲看,问他这是不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父亲说还不是。我问他最锋利的刀是什么样子?父亲没有回答。
我以后也没有从父亲的嘴里得到答案,父亲和母亲出门去京城的途中被山贼杀害了。我没有去京城投奔哥哥的意思,我摸了摸我的尾巴,我想在处理掉它之前,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在人前生活呢?
我把尾巴在腰上缠起来,在衣服外面罩上了一件大黑袍,我清点行囊,带上我的刀,第一次走出了大山。
我来到了一个叫河间镇的小镇,这是一个地处黄河边的小镇,这里地势低洼、土壤肥沃,我在这里扎起了铁匠铺。我能打一把好刀,打造农具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打造的镰刀割起麦来就像一股旋风,铸造的犁翻起地来就像一条土龙。
我扎根在这里一年,每天漏出精干的上身打铁,当然我万不能将尾巴漏出来。这个小镇的每户农家基本上都有我打的农具,他们见了我会热切地打招呼,我忽然觉得在这里定居也不错。
有个吃瓜少女每天蹲在我铁匠铺对面的树荫下望着这边,她手里总擎着一页瓜,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觉得我这个人除却有一截尾巴外还是蛮不错的,有顶好的手艺,手艺好便意味着手里富余,我脸长得不赖,又常年打铁肌肉结实。要是我没有这截尾巴就好了,这样我就能与对面那个少女结婚,然后她就能在我旁边吃着瓜看着我打铁,几年后,她会抱着个娃娃娘俩吃着瓜看着我打铁,那我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是我有一截尾巴,我能怎么办呢?那少女还是每天来啃瓜,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我无奈地叹息一声。
进了六月,天气就飘忽不定,天变得迅猛,黄河低声咆哮起来,猛然掠向岸边,淹没了岸边的青石台阶,第一次对着河堤发起冲击。乌云低压,隐约雷鸣,在酝酿了片刻后掉下来了个落地雷,银色的电光挤进逼仄的小巷,把少女和我的脸映得惨白。又一声霹雳,似天穹倒挂,整个雨瀑垂落下来,讲我浇了个透心凉,我将炉子踢进屋里,朝少女招了招手,俩人一起钻进了屋子。
雨声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少女摸了脸上的一把雨水,大大方方地望着我,我在她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我望着她灼灼的脸颊,心中想或许她不介意呢?人生总该尝试一下的。
我扭扭捏捏的,但她到底是看到了,她愣了一秒种,大叫一声冲进了雨里,我的心一下颓然下坠,果然没有人会不介意的。这次的尝试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难免还是有些颓败,在逐渐变得稀稀拉拉的雨声中,我的眼皮一下沉重起来,我合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我是被隆隆的水声给惊醒的,是什么样的水才能鼓动出如此强大的力量,是黄河。我的眼睛看不见,四肢被束缚住了,但我能感觉我正躺在黄河上,脑袋边有流过的水声。我侧耳倾听,黄河边还聚了许多人。
“是个妖怪,你看都长出尾巴了!”
“我说黄河水怎么泛滥了,原来妖精作祟。”
“定是他惹怒了河伯大人,才使得黄河水倒卷,把我们的地都给淹了。”
“把他祭了河伯!”
接下来我又听震天的喧嚣上声、应和声,接着是冗长的祭祀声,原来我要被献给河伯了,河伯会喜欢童男童女或者喜欢美女,难道也会喜欢我这个不伦不类的人吗?我又想到了那个女孩,她会不会伤心呢?我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什么价值?这样想或许死掉倒也不错,世上就再也没有一个长尾巴的人,世上本该不出现一个长尾巴的人。
我突然听到人群中嘈杂起来,接着是马的嘶鸣声与人们的哭喊声,直到有人跳上木筏一把撕下了套在我头上的黑布罩。我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强烈的光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马匪,他们杀了不少人,抢了不少钱和女人,我看死者和那些俘虏里没有那个少女,心里稍定。为首的提着染血的刀走过来,我想他正想一刀砍了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那匪首诧异,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本来就要死的,你一刀砍了我倒是我的痛快。”
“他们为什么拿你祭河神?”
“你把我解开就知道了。”
两个马匪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我站起来时他们就看到我身后甩动的尾巴,他们齐齐后退一步,“妖怪!”
“你们也害怕吗?”我哂笑一声。
“提脑袋过日子没有什么好怕的。”那匪首向前一步,作势提刀。
“你的刀太差了,我打的刀要比你的刀快得多。”
“那拿你的刀来看看。”那匪首沉吟了一下说。
我进到铁匠铺里,提出我的刀,随手将它扔给匪首,他照自己的刀上一削,他的刀应声而断,而我的刀依旧咄咄逼人。
匪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这种刀,你要是能打造一百把,我就饶你性命。”
“只要材料足够,这有何难?”
“土匪窝里什么没有?”
于是我和一伙土匪上了山,我很快打了一百把刀,我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我从中挑选了一把我最满意的,心想这是不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呢?我要拿它试一试。
开始之前我要学着古人斋戒沐浴,再像模像样地祷告一番。刀出鞘便如明月拨开乌云,我倒持宝刀,回想着父亲削断猪猡尾巴的情形,将它抵在尾巴骨,刀柄下压,刀刃上提,我听到尾巴落地的声音了,随后我的尾椎处喷薄出血液,我整个人萎靡下来。
修养了一个月后,我发觉我失败了,我的伤口处又长出了一条新的小小的尾巴,我想这还不是世上最锋利的刀。
完成与马匪的承诺,我便下了山,在临近的隐龙山下操起了我的老本行。期间,我有意无意地收集天下间的稀有材料,为下一次的铸刀做准备。
这一天,我的刀铺里来了一位老和尚,他说他是隐龙山隐龙寺的住持。我见他身着缁衣、身形笔直、行走如风,面膛红润又内敛一股沉静,想必不是凡人。他道明来意,原来是想要一把戒刀。
我有现成的刀,便带他去屋里看,屋里的土墙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刀,最上方的是我迄今打造出来的最锋利的刀。
老和尚看着那把刀,说,“好刀!”
“你想要这一把吗?”我问他。
“不用,一把戒刀,不用如此锋利。”
他随便选了一把刀,露出满意的神情。
我问他,“为什么不选那把好刀?”
他说:“如果说锋利的话,那确实是一把好刀,但我的刀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割衣,如此我手里这把也算是一把好刀。”
“世人都晓得锋利的刀好,你这和尚倒是有趣。”
“再好的刀也有斩不断的东西。”
“什么东西斩不断?”
“世人之议,安可断乎?”
说完,老和尚就双手合十,持刀告辞了。
我越发觉得这和尚不简单,这隐龙山旁边就是马匪的老窝,附近没有一家像样的营生,这隐龙山却茕立着一座寺庙。再者这和尚说的话玄之又玄挺像得道高僧的模样,只是想到这里,我有股把他的秃瓢砸开的冲动,看他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之后我攀上隐龙山去请老和尚解惑,晓得他的法号是圆空,于是我便唤他圆空法师。
我给圆空看了看我的尾巴,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把他削掉,圆空道了声佛号说,“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我有些发毛,这老和尚不说人话,圆空又说,“不过是一副皮囊,施主何必在意,人生几十载,人死灯灭,这皮囊腐烂,被鹰食被蛆食,到头来不过是一抔尘土,归散于天地间,到头来并无两样。”
他又说,“施主,你有慧根,放下它时,便是你成佛之日。”
我心想,我他妈放得下,别人放不下啊,我从来都看得起自己,我是要让别人也看得起我。毕竟我是一个人,人怎么能一个人活着,我还是一个男人,是男人我就要有属于自己的女人,否则我就是不完整的,可是这副模样我怎么能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女人。
我回到山下,恰巧碰到一个道士在我铁匠铺前踅摸,我问明来意,他也是来求刀的,我带他去选刀,他选了最锋利的那一把,临了他说他还要一把刀鞘。
“为什么要刀鞘?”
他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刀太过锋利要用刀鞘来调和。”
我问,“世间万物真的一阴一阳吗?”
“天与地,冷与暖,光与暗,男人与女人。”
“我这样的人也有与我相配的吗?”
“世间万物无不在其中。”
道士走后,我不禁想,世上是不是有一个女人也在承受着与我相同的苦痛。
我要走了,收拾了一下必要的材料,寻了一匹快马。我快要出隐龙山的地界时,迎面疾驰过来了一队人,我策马停在路边仔细观望,等他们近了,我才看清原来是隐龙山的一伙马匪,为首的小头目我还有些面熟,估计之前打过照面。
这伙马匪估计又出去劫掠了,看他们马屁股后面满满当当的布囊,料是收获不小,那小头目估计也认识我,和我打个招呼,便从我身边策马过去,他走过去时,我才发现马背上还绑了个女人。
马匪窝里,大秤分金银倒不必多说,他们还时常劫些女人,那些女人就可悲了,进了匪窝里必然保持不了身子的清白,若有人赎回去便罢了,没有赎的就沦为马匪的玩物或者被卖到青楼沦为妓女。
我看着马背上的女人,她戴着一个黑色的面罩只漏出一双眼睛,清亮亮的,她望了我一眼,眼里没有什么别样的神采,没有惶恐没有呼喊也不挣扎。我想世上的女人没有不怕进马匪窝的,可是为什么她这样平静呢?
我从包裹中取出一把刀,对那个小头目说,“我用这把刀换那个女人怎么样?”
那小头目沉吟了一会儿,我把刀扔给他,他一看,脸上就炸开了笑容,我接着说,“这把刀比你们当家的的刀还要锋利。”
马匪古怪地望了我一眼,扔下女人策马走了。
我蹲在她身边把她扶起来,我问她家在哪,她说没有家。这样我就苦恼了,两个都没有家的人能去哪?我把她拉上马背,让马儿随意选了个方向,恣意去跑吧!
我没有过女人并非没有上过女人,说实话,我有钱,也随着马匪逛过青楼,不过我做的时候我要把女人的眼睛蒙上,这样对大家都好,她看不到我的尾巴,自然不会害怕,而且封闭了视觉反而会换来其它感官更加强烈的体验,她们可以把我想象成年轻时心底里藏的那个人,何乐而不为呢?只是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这种人终其一生都在想脱离孤独,我要的是那种能放开身心和我相容的女人,这种女人我只有在梦里才梦到过,她环抱着我,我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浑身温吞吞的,什么都不用想。
我们到了一家客栈,我点了几道菜,一路奔波我早已饿得不行,捋起袖子狂吃,只是女人还是轻扬起面纱小口小口吃着,我有些诧异了,她的肚子里不比我鼓胀,现在还矜持着,难不成是个绝世美女。
她见我古怪地望着她,似是明白了了我的心声,道了一声你想多了。送她回房间时,她拉住我,一把掀开了自己的面纱,她说,“这下你看到了,你可以不用管我了。”
我确实惊了一下,但我反而不急着走了。一张好看的面容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想了一下大抵和男人的钱是一样的吧,我混了这么多年,好像没钱的男人不怎么受女人的待见,丑陋的女人不怎么受男人待见。
女人并不丑,只是她半边脸上张满了密密匝匝的蓝色鳞片模样的东西,延伸到脖颈或许还要往下。
她见我怔怔望着她,她就轻声抽泣起来,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别人盯着我的尾巴看的时候就像是火烧一样,只是我的尾巴可以隐藏,脸这种东西是藏不住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扶住她颤抖的双肩去吻她。
她说她是被唾弃之人,这样的人即便被马匪劫走也不会有人担心。我说,那么我也是被唾弃之人,神把不属于我的东西安在了我的身上。
她看到了我的尾巴,眼睛里却突然迸发出神采,她温柔地抚摸它,像是清风吹拂在我的心上,上一个这样抚摸我的女人还是我的母亲,只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之后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的心一下子坠落到地,踏实而稳固。
我一寸寸地亲吻着她脸上的鳞片,从脸颊到脖颈再到她的左乳,我说,“听过往的商人说,南海有鲛人,歌声忧伤,流泪可以化作珍珠,你上一辈子可能是一个鲛人。”我又一遍一遍轻轻抚摸她身上的鳞片说,“它们很漂亮,像兰花铺在大地上。”
她听了很高兴,把我的尾巴缠在她身上,让我们结合得更紧密,她伸开臂膀紧紧箍住我,热烈地亲吻我。
我想起了道士说的“万物负阴而抱阳”,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我生命的另一半呢?
我和她策马游玩,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天高地阔、绿草如茵,万物都活了过来,绯红色的霞光一簇簇从天边延伸过来,野荆棘上都开出了红豆般红艳艳的小果,低空鸟徘徊,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和她在一起我整个人是彻底放开的,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裸露着身躯,我们谈天、亲吻、激烈地做爱。我想天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如果我不做那个决定的话,那该多好。
此前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打出世界上最锋利的刀,这样的刀已经不属于凡间,即便是神的过错也能弥补。我没多想,还是决定要完成这项伟业,我弄到了天下间最稀有的几种金属,准备好了南极的寒泉作为淬水,铸刀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我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月,才把几种熔点不同的金属销炼完成,之后把它们浇筑在一起,在炉火鼓动的青色火焰之下日复一日地捶打,使它们质地更紧密,并朝着刀型演变,当我将它扔到淬水里时,我暗道,“雷公助我。”平地一声惊雷,一道银色闪电就闪进了刀身。
“成了!”
我迫不及待去抚摸刀身,它在我手中铮铮作响,我随手一挥铸刀台便被一分为二,这样的刀已经算是天刀。我再一次将刀抵在我的尾巴骨上,这次将尾巴分离,我的尾椎没有再流出鲜血,就像是我从来没有长尾巴一样。
我成功了,我迫不及待要和她分享,她正在给我织一件毛衣,我说我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我的尾巴没了。
她怔怔望着我,满脸地不可置信,然后她眼角的泪水就决堤似的喷涌出来,她夺门出去,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去追她哄她,她一直哭,我问她怎么了,她抽泣着不说话,等她稍稍平静她说她要我那把刀。我说自无不可。
她拿着刀要走,我问她去哪,她说回河东镇,我说和她一起去,她说不行,如果我爱她就一个月后带彩礼去娶她,我心中满腹疑问,但还是答应了。
我一个月后去往河东镇,正好在市槽目睹了她被刽子手斩首,用我的刀。
她本来是河东镇的官宦人家,兄弟姐妹有许多,但她因为容貌的缘故,从小不受待见,她被马匪劫掠而去也是被她的姐妹们暗中操纵的,这次回去又免不了受到她家人的冷嘲热讽,她杀人了。
被审讯的时候,她说那把刀真快啊,只一刀没怎么用力就把人劈成两截了,她说她被斩首时请用那把刀。
刽子手挥刀下来像天地间闪过一道雷光,她的头颅应声而下,脖颈处没有喷出血液,我连滚带爬冲过去抱起她的头颅痛哭起来。
行刑场上的血腥气积年累月已经渗进了泥土里,它们不住地往我的鼻腔里钻,但她的身上没有丝毫血腥气,还是那股淡淡的清香。周围的人环抱这膀子看热闹,他们也是第一次见人头掉了却不流血的。
她的头颅对我说,“你的刀真快!”
周围人立马退开,头颅开口了,没几秒钟,这市槽上的人就被吓得跑光了。
“为什么?”
“傻小子,你的刀再快也斩不断世人的议论,世人的白眼、冷眼,那么只好斩了我了。”
“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傻小子,没有比那更开心的时刻了,只是我们那大抵不是爱吧,我听闻寒夜里两个陌生人都会抱团取暖,何况是我们,我们只是太孤独太冷了!不,现在只是我而已,你已经不再孤独了。”
“傻娘们,爱这种东西能分得干净吗?早知这样,我不会铸这把刀。”
我还想说什么,她的头颅已经没了生息,我想是我害了她。我们都身中孤独的毒,她曾把我当做她的解药,只是我将我的尾巴斩断时,我与世人再无分别,我就再也不是她的解药了。
我们把对方的孤独当做彼此的慰藉,当一方失去这种慰藉时,他内心所承受的是整个世界的压力,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怀抱着她的头颅,使她更能贴近我的心脏,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着我们一起走过的足迹,不知不觉我竟走到了我第一次踏足的地界,河间镇。
我进入一间破庙,我拢起火柴,点起火焰,使它一点一点在我的瞳孔里扩散,我终其一生所追寻的是错误的吗?我不过是想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心愿得遂,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吱呀”一声,庙门被拥开了,来人见庙里还有人也有些惊讶,接着就有些惶恐地退后。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曾经的吃瓜少女,只是她现在已经不啃瓜了,她背着一捆木柴,见了我有些尴尬,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洒脱大方的感觉。
我们双方都有些尴尬,还是她有些局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你绑起来。”
我摇摇头,示意没关系,“我已经没有尾巴了!”
她惊讶了一下,“其实回想起来我还是挺喜欢你有尾巴的模样的,只是当时第一次见我太吃惊了。”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这世上还是有人能平等地看待它吗?我沉吟了一会儿,我想我们都太过执着于自己的不同了,拼命去合群反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其实这世界上总有真心爱你的人,不计较这些的。
我的脸不自觉牵扯出笑容,那少女见了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