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311期
作者:阎保成
编辑:秦陇华
自打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每个礼拜只有一天的休息日。在这一个礼拜当中,到底是在哪一天休息,很难固定,因为父亲是一个煤矿工人,不是在机关工作,自然不能有规律地在周日休息。
母亲对父亲生活上的体贴和细心照顾,只因我当时尚年幼无知,不能理解和感悟到它的重要性。觉得母亲有时候对父亲的关爱让我感到好笑,尤其是父亲下班回到家中休息睡觉的时候。等年岁大了,懂事了,方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
一提起矿工,人们马上就会有一幅照片浮现在眼前——头戴安全帽,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巾,满脸的微笑,似乎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微笑。其实呢,这完全是两码事,照片是用来做宣传的,和现实中真正的矿工是没有可比性的。微笑的鱼尾纹背后,不知道藏着多少苦和累。记得有一次,父亲对我说,明天是礼拜天,你不上学,下午快四点的时候,领着你弟在职工澡堂门口等我,顺便给你们兄弟俩洗个澡。第二天的下午,父亲从井下上来,在澡堂门前叫我的时候,我才真正看到了一个煤矿工人工作后的模样。除了两个眼睛里面的白眼珠和嘴巴里面的牙齿是白色的以外,脸上和脖子上都被煤灰覆盖了,几乎看不见肌肤的颜色。只有额头和脸上被汗水冲洗过的地方,依稀显露出几缕黄色的肤色。父亲连续叫了我好几声,我只是傻傻地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看着这个奇异的人。当父亲向我们走过来的时候,吓的弟弟慌躲在我的身后,并且把我的手抓的很紧,不敢去看眼前这个向我们走来的人。必定是我的父亲,声音还是可以听出来。要是在往常,父亲下班回到家里,弟弟早就扑向了父亲怀中,此刻,弟弟却站在我的身后。父亲在前面走着,我拉着弟弟的手尾随着父亲,保持着一段距离,唯恐父亲身上的煤灰把我们的衣服弄脏。父亲上身棉衣的下摆,早已烂的不成样子,棉花裸露在外面,有几处只剩下几片破布随着父亲的走动在摇曳着,还没有乞丐穿的整齐。等到后来我也成为一个矿工的时候,才知道那棉花为什么会裸露在外面,那是矿灯的蓄电池溢出的硫酸造成的。不是父亲一个人身上的衣服会被硫酸腐烂,每个矿工的衣服几乎都是这样的。
父亲不能永远上白班,有时也要上夜班和下午四点班。原则上说只工作八个小时,有时候一个班下来,甚至超过十三四个小时。这种超时现象,在煤矿上好像很正常,没有啥大惊小怪的,煤矿上把这种超时工作称之为“捞点”。大凡“捞点”的原因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井下工作面条件太差,不能准时完成任务,其二就是设备故障影响正常生产。“捞点”的时间再长,也不会给加班工资的。下午四点去上班,一旦“捞点”回到家中,天已经快亮了。为了不影响第二天正常上班,让父亲好好休息,母亲会用厚厚了帘子把窗户挡严实,让父亲始终感觉到天没有亮,可以在黑夜中多睡几个小时。听老辈人讲,晚上就是让人休息的时候,即便是白天睡的时间再长,远抵不住夜晚睡的舒服、解乏。这可能就是母亲为什么要把窗户挡严实,不让光线照进屋里的缘故,给睡觉的父亲制造一个假设的夜晚。中午放学回家,母亲会把我们堵在门口,小声地告诉我们,不让我们大声说话,走路轻点。
“娘,我饿。”弟弟说。
“再坚持会,和你爸爸一块吃。”母亲言语中带着无奈。
大凡我们放学回家,父亲这会也该起来了,母亲遮挡光线的帘子,父亲已经取了下来,站在外面我们是可以看见的。
等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不再上四点班和夜班了,只上白班了,工作和生活基本上有了规律。虽说不是机关工作人员,但还是一个下苦的工人,可以享受星期天休息了。每当周六晚上看完电视,父亲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明天早上总算可以睡上个懒觉了。”
懒觉,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奢侈,因为只有星期天的早上可以享受到,一周内的其他五天,父亲早上六点多就起来了,为了给我们姊妹三个做早饭,好吃了早饭去上学。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不再让母亲为我们做早饭了。周日我们不去学校上课,早饭也就不做了,懒觉自然也成为父亲的渴望。
父亲退休后,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睡懒觉了,没想到他却不再睡懒觉了。父亲是一个不喜欢多说话的男人,退休后竟说了这样一句令我母亲很感动的话语:“孩子他娘,几十年来,你为我和孩子操了不少心,每天为我们做早饭,很少睡过懒觉。如今我退休了,从今往后,早饭由我来做,你也可以享受一下懒觉的滋味了……”
母亲笑了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傻呀,没听人们常说吗,‘有钱难买黎明觉’,你也可以享受一下了。”
打那往后,父亲竟然做到了。因家中居室太小,我们兄弟成家以后,只能离开父母单住。父亲天天早上起来为母亲做饭,竟惹得邻里一家老两口吵起架来。邻里这家和我们家相处了三十多年,关系十分融洽。几十年来,我一直把邻家的女人叫大婶。必定是老夫老妻,吵架让人听了也想发笑。
“你个老不死的,你睁眼看看都几点了,还睡着不起来。”
“喊叫啥,多睡会你也有意见,真是的。”
“不是我有意见,是锅里的饭菜有意见。”
“饭菜能有啥意见?”
“你要是不想吃早饭,你吭声,也省的我早早起来。你看看隔壁,男人起来做饭。你到好,饭做好了还要等着你。待会饭菜凉了,难道你自己生火吗……”
大婶的男人也是下了一辈子矿井,后来得了矽肺,五十岁就退休了。他走路不能急,也不能快了,否则上气不接下气,一生没有其它爱好,就喜欢早上睡会懒觉。
我知道,在井下工作几十年的矿工,由于当时井下工作条件太差,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职业病。他们是最普通的人,大都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喜好,只能天天翻着挂在墙上的日历,数着一天天逐渐减少的岁月,默默地生活着,静静地活着。好在我父亲不曾落下职业病,身体还很健康,也算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了。父亲的懒觉,是他工作上的劳累让他对懒觉有了依赖和期盼。我也希望父亲没有退休前,多多地睡上几天的懒觉,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一定是身体累,心也同样很累。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对于那些受苦受累的人如果可以安心踏实地睡个懒觉,是多么的奢侈。
在我的心中,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的男人,一生不曾叫苦叫累,他只用那“明天总算可以睡个懒觉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来释放他心中的苦和累。这样的话语,有几个人能听懂!
2015年12月21日铜川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