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记

今儿是小雪,《群芳谱》中说:“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 这是立冬以来的第一个节气,漫天飞雪的冬日正式开幕了。 津城有阳光,没有雪。一如既往,太阳仅存的几分热量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冷冷地照在堆积得厚厚实实的落叶上,也在日迫西山时,拉长了路人走过的身影。 在这样干燥寒冷的冬日,蜷缩在腐朽腌臜的木屑下的蝼蚁,一个个拥挤在一起,拼命挣扎嘶吼,寻求解脱前的最大欢愉和歇斯底里。未必只是蝼蚁,与生俱来的对生命的无限思索、畏惧和留恋,往往在这个时刻看得更透彻一些。魅惑了一年的繁盛,也禁不住绿残红瘦的光景。 然而,繁盛的目的似乎就是趋于荒芜。行走在生命的荒野,不论是蝼蚁、树,还是人,都在徘徊迟疑冷酷残忍中,寻求着怡然自得,并时刻享受着这一过程,并谓之进步、谓之前行。因为开始结束已知,无穷的意蕴便在求索中弥散了开来。 就如年年期待的飞雪,虽知人不可控天象,也无扶乩之术,却依然自入冬一刻起,便翘首期盼着哪一夜被雪落下的声音惊醒,欣喜若当年,出门踩新雪。“推敲”的贾岛从弟贾无可有首诗这么说: 片片互玲珑,飞扬玉漏终。乍微全满地,渐密更无风。 集物圆方别,连云远近同。作膏凝瘠土,呈瑞下深宫。 气射重衣透,花窥小隙通。飘秦增旧岭,发汉揽长空。 迥冒巢松鹤,孤鸣穴岛虫。过三知腊尽,盈尺贺年丰。 委积休闻竹,稀疏渐见鸿。盖沙资澶漫,洒海助冲融。 草木潜加润,山河更益雄。因知天地力,覆育有全功。 而从凛冽的大西北辗转华北渡口,冬天不在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小时候的冬天,是萧瑟中挤出的欢笑。 一团白雪,抛在玉炉中煎,刺刺拉拉的叫唤。炉箅子里塞满土豆红薯,火苗舔着黑乎乎的茶壶,腾腾的烟和雾穿过炉膛,穿过烟囱,与白茫茫的天地一道,舞动着、扭曲着、欢笑着、痛苦着。窝在炕上,屁股热得红彤彤的尕娃,趴在窗户上哈一口气,画着随性的艺术品。花花绿绿的棉袄,在炉火上来回烤,直到嗅到一股焦味,便滚烫着立即裹在身上。下炕,洗脸,皴裂的皮肤遇水就疼,于是一场洗脸的闹剧就上演了。大人们追着赶着,瞪着眼;小孩子跳来跳去,咧着嘴。最终,还是体悟了那热水渗入裂璺般彻彻底底的痛。洗罢,抹上棒棒油(大概是甘油一类的东西),本就红彤彤的小脸愈发油光锃亮,活像一个小丑。打个荷包蛋,炉子沿上围一圈馍馍,待炉箅子香气扑鼻的时候,便是丰盛的早饭。 推开门,院子里堆着厚厚的雪,大人们用铁锹扫帚开出一条路来,这条路,便通向了银装素裹的世界。千门万户雪花浮,点点无声落瓦沟。全似玉尘消更积,半成冰片结还流。青瓦、灰墙、白雪,红的、绿的、黑的身影,游动在这一块偌大的幕上。于是器宇轩昂的雪狮子堆起来了,五花八门的雪人堆起来了。甚至雪厚处,挖一个陷阱,盖上薄薄一层雪,便作壁上观,只待哪个倒霉蛋中奖落了下去。半人高的陷阱,滑溜溜无处着力,爬出来怕是得费些力气。待结了冰,陀螺抽打起来,冰凌雾凇挂满树枝,光怪陆离的冰雪城里,来回游走的人们,过着荒唐或不荒唐的日子。 似乎漫天飞雪打红灯,不配上一两场嘶吼是不叫冬天的。于是秦腔、曲子戏便四处搭台子了。冬日人易犯懒,不过躲在被窝里呜呼哀哉还不如出门看戏。擂鼓弄镲,声一起,四处的人便凑过来了,零零落落到熙熙攘攘,再到零零落落。只留下满地的脚印,顺着雪水一点点淡了。吹胡瞪眼、提袍甩袖,铿锵婉转,咿咿呀呀,唱出黄土深情、唱出悲怆惨淡、唱出大气磅礴。秦香莲的故事还在,孟姜女也依然演绎,只不过,红白哀乐,戏里戏外,日子都不同了,看戏,不只看台上,也在看自己。 堆在打麦场里的草垛,大雪盖过后,像极了坟冢。只不过人们从草垛抽一笼秸秆,点了火,烧了水,做了饭,哪日又把这火带到坟茔前来,给先人们送寒衣送纸钱。老家人常把坟墓叫做土谷堆,食了一世人间烟火的人,最终还是把满腹仓廪带到了土地里。土谷堆会成长,像禾谷一样,愈大愈满,才不枉这飞雪保墒。 小毛驴、架子车前面走着,人在后面跟着。车轱辘的辙子掩埋了毛驴儿的蹄印,人的脚步又掩埋了所有。于是苍茫的荒野上,泥土消失不见,人就像一个个装在铁匣子里的蝼蚁,嬉笑怒骂地摇曳着。却再也没了那“六出飞花入户时”的五光十色了。 似乎嗅到了黄土的味道,听到了雪落的声音。“帘外雪初飘,翠幌香凝火未消。独坐夜寒人欲倦,迢迢,梦断更残倍寂寥”。今天是小雪,家乡下雪了。                                               (于2014年小雪节气)

(图片引用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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