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远房叔叔，他排行老三，所以人们管他叫“张三”。
我家所在的县城很小，哪家有个家长里短，恨不得传了整条街都知道，张三的事迹也不例外：他于上世纪90年代时曾任县里国营印刷厂的采购员，长期在省城工作，这可是一个肥缺，县里的熟人们都巴望着张三给自家捎带些县城里买不到的稀罕货，那时大家都叫他“张文礼”，这是张三的大名。
后来，张三跟了一帮狐朋狗友，吸了毒，把原先赚得的钱都败光了，还进了戒毒所，人们不叫他张文礼了，只叫他张三。
再后来，张三戒了毒开始卖菜，有一次不知怎么的，给一位买菜的大妈找钱时少找了五毛，那妇女怒不可遏，说张三缺斤短两爱骗人，赚黑心钱。从那次之后，人们背地里开始叫他“谎张三”。
可是我觉得张三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
我们县里有一个中年女人，她丈夫原先也卖菜，摊子跟张三的菜摊相邻，后来得脑溢血死了，女人唯一的儿子也因犯了事被抓进了号子里，女人受了刺激后精神不正常了，整天疯疯癫癫，经常到垃圾坑里捡些红红绿绿的破布条挂在自己身上。女人脑子坏了，又断了收入来源，就拉着个小推车到菜场里捡些烂菜叶吃。有的菜农会把卖剩下的菜给她，但也有些无聊的人会逗她，给她小米椒生吃，看着她被辣得鼻涕眼泪的哈哈大笑。但张三每次遇到那女人，他总会遣散看热闹的人们，唤了他的小女儿巧妮把女人拉到自己摊前，帮她洗手擦脸，再给她一些吃食，有时是刚蒸出来的米糕，有时是一些青白小菜。
好事者见他这样，就问他：“谎张三，你媳妇跑掉了，你要找个疯婆娘再当媳妇咯？”张三也不恼，只是淡淡地笑，有时他女儿巧妮生气了要跟别人理论，他还要制止住。他就像一位遗世独立的仙人，我常想他或许真是上天派到人世间渡劫的，这样的好人，又怎么会占那五毛钱的便宜。
母亲与张三是旧识，她与父亲结婚时，曾托张三从省城买过一只毛绒绒的玩具狗，故而一直念着张三的恩情。她常跟我说张三人不坏，只是一时走了弯路，要多帮衬他才是，不然他一人带着姑娘过日子，也没个女人持家，真挺难的。
张三原先有个媳妇，自他吸毒之后，媳妇就扔下刚出生不久的巧妮走了。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襁褓中的巧妮拉扯到8岁，读了小学二年级。
我下班回家，只要从菜市场经过，就能看到巧妮坐在她爸的菜摊旁边，趴在案板前写作业，她齐腰的头发被梳成两根常常的辫子，又黑又亮，那是张三为她梳的，张三守着摊子，巧妮写作业。有一次巧妮问她爸一个数学题，张三不知如何解答，碰巧我在旁边，他就让巧妮来问我，又叫巧妮给了我一个刚洗好的黄瓜作为感谢。每当巧妮不上学的时候，她就站在她爸旁边，帮着她爸卖菜，人们问黄瓜、问洋芋、问豆角的价格，她统统都知道，算账也厉害得很，几斤几两多少钱，马上就给顾客算出来，还不会出错。顾客临走时，她总要说：“大爹，你再来啊！”
母亲买菜时如果买了一些小零食，常会借跟张三买菜的名义把零食送给巧妮吃。巧妮不好意思要，母亲每次都说“姐姐在家吃不了这么多，放坏了怪可惜的。”巧妮看看张三，张三告诉她大姨给的东西可以要，但是一定要谢谢大姨，巧妮就接过东西，再脆生生地说一声：“谢谢大姨。”把母亲乐得合不拢嘴。母亲离开菜摊，巧妮又常会老远地跑过来，往她兜里塞上几根黄瓜或者几个番茄，告诉她：“大姨，我爸给的，谢谢你。”说完又甩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跑开。张三不肯凭空接受母亲的馈赠，就用另一种方式来回馈。
前两年，我由县里调往市里工作，临行之前，父母决定邀请亲朋好友到家中聚餐，于是母亲大清早地就把我从床上翻起来，约我去菜场买菜。她向张三买了很多时令小菜，并邀张三到我家吃饭，张三说当他请侄女吃饭，不肯收钱，母亲只得作罢。席间张三抵不住亲朋劝酒，两杯酒下肚，一改往日的脾性，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他说自己年轻时走了弯路，所以之后一直小心做人，靠卖菜赚点辛苦钱，凭良心做事，却被别人看成贪图五毛钱的人，什么时候又能向别人证明自己！他苦笑，把头转向父母亲道：“大哥大嫂，你们常上我那买菜，我知道，谁家吃得完那么多菜啊，你们是帮我哪！”继而又摸摸巧妮的头，说他这一辈子无愧于任何人，除了巧妮，他没能力给巧妮更好的生活条件，甚至连个完整的家庭也给不了她，但巧妮懂事，体贴他，巧妮是他最大的财富，末了他告诉巧妮：“大爹大妈和各位叔伯的恩情一定要记住，要懂得感恩。”巧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父亲看他情绪不好，就开玩笑地让张三多请大家吃几顿酒就行了，张三不说话，重重地又喝下一口酒。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张三。
在我调到市里不久后，母亲打电话来告诉我，张三叔去了。我心下一惊，他年纪不过40多岁，平时并无不良嗜好，身体也好得很，怎么说走就走了。母亲告诉我，绕着县城的那条冷水河，今年夏天下大雨，河水暴涨，把往日过河的桥都淹没了，一个小学生放学之后要走到河对岸去，只得从石块垒起来的小道走，脚下踩滑落了水，恰好被路过的张三看到，就跳到河里把孩子救了起来，张三被卷到了河里。旁边又没其他人，那小学生赶到家里叫来父母赶到河边，却不见了张三的踪影。
“那张三叔找到了吗？”我问。“过了两天，水退了找到的，就在他落水不远处，在采砂石的坑里...”
后来我听说张三被县里表彰为“见义勇为好人”，县里成立了宣讲团，广泛宣扬张文礼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巧妮被送由她姑妈抚养，县里承诺一直供养巧妮直至她大学毕业。
张三最终还是证明了自己，而我却不知是喜是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