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时住在吉林大学的家属楼里。那楼虽老旧,却颇具设计感:从上俯瞰,这楼像一个直角等腰三角形,圈起来了一个“私人”院子。与其他横平竖直的公寓楼相比,它绝对不是品质最高的,但一定是令人印象最深的。我在家属楼里住了九年,那院子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地砖都在我记忆中勾画得清清楚楚。
家属楼里住着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我和T年龄最大,自然便主导了所有的游戏。T其实并不住在家属楼里,他家在街道对面开了家五金建材店,那里没有和他同龄的孩子,于是便过来跟我们玩了。T和我同龄,比我瘦弱,脸上永远脏兮兮的,但无论是体能还是反应都要比我强得多,想必这是在家里帮着父母干活历练的结果吧。T十分机灵,总是能在每一次玩具更迭时以最小的成本“称王“:当我们都在迷恋四驱车的时候,T的前驱改装车配合充电电池“打败天下无敌手”;在所有孩子都在苦练悠悠球技术的时候,T已可以轻松做出最高难度的花样。甚是在不需要玩具的游戏(爬房子,搭堡垒)中也是大展身手,充分发挥他过人的耐力与想象力。我可能是以年龄的优势主导着游戏的方向,T却是以惊人的天赋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可是,偏见与残忍是人类固有的恶习。成人明白如何去伪装它们,了解去如何不将它们写在脸上,可是孩子不会。孩子往往是最恶毒的。
等到我们稍微长大,渐渐明白了T与我们家庭背景的不同。T家的建材店经常对方着很多木板,许许多多穿着破棉袄,脸上有许多冻疮,带着破布手套的人将板材往”道骑驴“(一种木板搭建的简易三轮摩托车)上抬。由于我经常和T独自在他家店里玩,早以对这些景象习以为常,可是其他年幼一点的孩子并没有经常看到这些,他们的生活仿佛和眼前的建筑工人们格格不入。渐渐地我感到了Q和W(另两个和我们一起玩的孩子)对T的敌视。开始时他们有意无意的提到T家的建材店,对T的家庭冷嘲热讽。我那时虽然还小,但也能听出言语中所藏的恶意。那是我算是理解了“笑里藏刀“的含义:这不是一种比喻的修辞,话语中的刀子闪过之时你甚至可以看清楚它的寒芒。渐渐地话中的匕首已发展成明晃晃的长刀,就算聋子也能感受到长刀的刺骨寒冷。我没有参与他们的攻击,但也没有阻止他们。也许在我内心深处也有着些许对T家庭的鄙视?每次想到这点我的心便揪成一团。
T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乖戾,渐渐地不再那么多话,眼神里也涌现出了复杂的情感。是委屈?是愤怒?是不解?我不知道,也不会再知道了。
最后的最后,T在过年的时候将一颗毫无威力但声势骇人的炮仗扔进了Q的羽绒服帽子里,六年的童年团体也在那一声混合着Q喊叫的爆竹声中谢幕。
中考的时候,我偶然和T安排在了同一所学校。我在校门外等待入场的时候看到了T和他的母亲。T正神情专注地玩着智能手机,旁边围着一群初中生,他们丝毫没有中考的压力。我招呼他,他抬头看了看我,笑着搂了一下我的肩膀,眼神却已经回到那块4寸手机屏幕上了。我不知道如果再次见到T我能否心安理得地与他打声招呼,因为我无法原谅我对玩伴们残忍暴力的沉默允许,更是因为我对当时我内心深处那一丝些许的鄙视感到极度羞耻与无地自容。T是我童年里最好的玩伴,而我却将那雪白的友谊之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踏上两脚。它永远都不会像开始时那样平整无暇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人们都需要伪装的面具:这不是为了虚伪待人而戴上的,而是为了困住内心中那些邪恶的猛兽,防止他们在一张张白纸上划下抓痕。我也渐渐学会了戴上面具,因为很多时候我无法战胜心中的猛兽,他们嘶哑地吼叫着,从潜意识中猛然冒出,狠狠撞在我拼尽全力为他们设计的兽栏上。我最终的目标自然是要彻底消灭这猛兽,可惜我现在只能努力控制住他,耐住对自己的厌恶与他共处。
我读书,不仅为了拓宽视野,更是为了寻找永远杀死猛兽的方法。
也许我永远不能杀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