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粉的冬天
小麦播种完,土地翻整好,大块大块的地瓜堆叠到场院边上,一年里来自土地的收成都已归仓,人们还是不能闲下来。那时候村里还有生产队的划分,队长就把部分适合的“劳动力”们分配到粉条加工的流程中,做一个冬天的地瓜粉。
一整个冬天,父亲的手嫩得发白,因为他在推地瓜粉的整个工序上忙碌:粉碎地瓜、冷水沉淀、打包成坨、配料打芡、热水漏粉、冷水晾条……粉碎机在场院北边大屋子的近处立起,大块的地瓜漂洗后就被送上了传输带,颠簸着、震颤着,传进机肚子里,咔擦咔擦地给寂冷的空气一些机械的声响,招惹着男孩子们围着机器打转。吐出的地瓜碎渣被放在凉水里浸泡,白色的淀粉不断释放出来,一层层地沉淀,水就由稀而厚,僵成一整块。不知需要等待多长时间,碎渣被过滤,水被控出,就会看到大坨的淀粉被白布包起来垂挂,塑成平面圆底的形状,成型后被摆放在铺好垫子的平整处晾晒。大人会不时远远地看着这些金贵的被叫做“粉团”(地瓜淀粉)的东西,生怕小孩子碰坏、弄脏。一排排的粉坨白得耀眼,自带着一种威仪,给乡村冬季贫乏色彩的场院一种单纯的亮,也催得我们远远地看着,不敢近触。
大部分的推粉程序都在场院北边堆满了大个瓷缸和铝盆的大屋子里完成。一屋子的人,走动声、说话声、笑闹声,伴着在各个“工种”里劳作的声音,把冬的冷硬是给烘热了。粉团抱进屋子里,放进大盆里,三、四个人围着大盆用手搓成面,在开水里搅成糊,然后一团一团地放在铁瓢下拍打……懂技术的人就在各处探水温、看火候,保证着粉条的质量。在没有灯光的场院屋里,父亲是全能型的角色,勤劳的本性又使他从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尤其在“打芡、和面”的工序上,弓腰、驼背、不停地拍击,手上的皮肤快被扒去一层。母亲就在“漏粉”的环节里随着粉条的流出而转动。粉条从圆形的铁漏子里“漏”出来,流进热水里,母亲就用细棍把粉条挑起来、再运送到大盆里冷却,手就需要不断地放进冰冷的水里……小孩子是不允许进入推粉现场的,只能透过门边或是捅破木格窗子的纸向里望,为了看清每个人在干什么,围着大屋的窗户底端就会有好多被我们捅破的漏眼。眼睛抵在这些“缝”和”眼”处看去:阳光的斜线在暗黑的屋子里拉出几条亮带,那些劳碌的身影在里面移动,看见软而韧的粉条魔法一般地流出来,被拉进满水的大盆,再被拉进另一个大盆,然后被绕成一捆捆垂挂……
绕成捆的粉条要在大屋子里阴放两三天,再经过凉水浸泡后才能被人们拿到阳光下晒,晾晒的场地就是各生产队的场院。在童年的印象里,每个生产队的场院在南河岸边连成一片,空旷辽阔,坦然静默。冬藏后,场院上不再有晾晒粮食、麦秸和玉米杆的任务,这时候,一组两根的木棍被交叉绑定,一排排地在上面立起来,很有阵势地静待着粉条的出场。冬日的阳光照下来,独轮车把湿重的粉条一车车地推出来,人们一捆一捆地把它们摆上绳子,抻直、平摊、分条。为防止粉条粘在一起,人就要一直站在绳间不停地去做分开、翻晒、扯直的动作。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晒粉条的人整个地缩在那里,手从厚厚的棉袄袖间伸出来,红肿、粗硬,分摊那些马上冻透的粉条时,一会儿就要拿到嘴边呵上热气,再伸出去……小孩子是不知道大人的辛苦和心思的,只知道晒粉的地方有冬天里可以驻足观望的风景,可以边玩耍边观看,寂寞中找不着玩处的心里就有了极大的满足。
如果几日里只刮着阴风,或是大雪飘上些时日,人们就得停下推粉的事情,担心着那些还在屋内的湿粉的命运。只待雪停下,太阳刚一露脸,人们赶紧把满场院的雪堆在边上,给粉条留下足够大的晒场,很多人都参与到晾晒的过程中,场院上一下子就热闹起来。白的雪、白的粉,人和自然就把个冬天打扮得异常纯净。有时候粉条推得多,场院实在是晒不下了,就把绳子支在了河滩上、靠近村边的荒地里,粉条就又染白了那一片河滩、一片野地。寒风凛冽,粉条细白,阳光起时晾开,太阳落后收起,那一排连着一排,一院连着一院的白,就牵连出如同一丝丝垂挂的粉条一样的细腻心思,在冬日的风里轻扬,这平凡的劳作化成的结晶就把人心中的期冀带向了很远的地方。
在我们老黄县的地界下,冬日里的乡村就在这样的景致里浸淫。推粉的历史也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据母亲讲,我的姥爷就是推粉的能人,在那个还是以家族为生活单位的时代里,他没白没黑地做,每次由大家族的舅舅们推着小车送到龙口粉庄的粉条都是一等货。因为以前的粉条都是经龙口粉庄走出去,卖像佳、味道好,逐渐闯出了名号,人们冠之以“龙口粉丝”……所以本地人有一手推粉的好手艺是有传承的。
推一个冬天的地瓜粉,各家各户也并得不到多少粉条下饭,靠劳动挣工分的人们把那些晶莹透亮的、纯白细长的,下到锅里很快柔软韧烂、放入口中即刻爽滑软腻的粉条视作仅有的可换来来年给生产队买种子、进肥料、添农具的钱的物件,干透后就会用麻袋打包,推到专门的收购处卖掉。能分到各家的只是断碎的一点,要想让冬天漫长时光里的炖白菜里能够放上可口的粉条,就得靠放学后的孩子们去场院里捡起那些晒粉后的遗留。
下午放学后,场院里晾晒的粉条陆续收起,我们这些回家后的孩子,放下书包就拿起葫芦剖成的瓢或是小桶,分跑到各个场院上捡粉条。架子上的粉条已收入袋中,地上掉落的也经过了大扫帚的轻扫,能够遗留下来的是实在不能再收起来的细碎之物,散在凹处、落在远处、偶有挂在高处的。一等扫帚过后,我们就得到了可以捡拾地下剩余粉条的信息,一下子循着自己认为可能的方向寻去。蹲下身子,低下头颅,瞪大眼睛,每个小孩子都格外地认真,不放过任何细碎的粉条小段。如果有一长根的粉条偶尔躺在某处被发现,心里就是一阵的狂喜。最盼望的就是有粉条在河滩上晾晒的时候了,那里沙粒不平,扫帚过后的遗留就会多一些,经常会有细长的整根粉条混在白沙间。冬日天短,夜色很快就浓重起来,风也刮透了身子,细碎的粉条只能靠裸露在外的小手捡起,手冻得麻起来,天暗得看不见,有的小孩子们还不愿意放弃,倔强在走过每一个晒过粉条的场子……一点一点地累积,有时候一个傍晚也能够捡上半瓢多的,这样,家里专门存放粉条的纸盒子里就又添上了一些欣喜。祖母那时候每次做加粉条的菜的时总会笑看着我,说一句话:这些都是你捡来的。那样的肯定就会让我的心里温暖好长时日,仿佛为家里人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
推粉后的附加物还是有些能够惠及各家的。粉碎后的地瓜沉淀后过滤出去的废渣从房后排出,被人们收集回去喂自养的猪。母亲就经常会在晚饭后去到排渣的沟道边做这样的事情,得一些把猪快快养胖的希望。粉团破碎的部分积攒起来也会分给各家一点,擀面条的时候洒在面板上一些面皮就不会粘连,面汤滚开后加入用凉水稀释的碎“粉团”就能做有名的黄县打卤面,卤子粘稠起泡,面条滑润爽口,让家人胃口大开。还有的推粉过程可得的享用是推地瓜粉时不能给予的,村人就到离我们村几里地远的、能推绿豆粉的尹村去换取,推绿豆粉时能产出被我们称为“油粉”的流体,装回来用开水煮,再放进些花生、菠菜,味道有些奇特,却被乡人称道,成为家乡一道营养美味……一味躬耕,不问结果,人们就在那样的日子里安于那样的劳作和生活,至于那些年里粉条通过收购站卖到了什么地方、被什么人享受、传播出了什么样的名声,人们倒不会去想很多。
关于地瓜粉,关于推地瓜粉的种种过往,关于由地瓜粉而酿成的家乡味道,化成了乡愁的一种,丝丝缕缕地缠绕在脑间,出现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让我回想、咀嚼那些身影、那种味道,让我在乡村集市上摆放龙口粉丝的摊位前驻足,让我在家中很多的菜品里放进吸收了冬日阳光的粉条……
2016.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