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

野史有载:嗽金鸟,出昆明国。形如雀,色黄,常翱翔于海上。魏明帝时,其国来献此鸟。饴以真珠及龟脑,常吐金屑如粟,铸之乃为器服。宫人争以鸟所吐金为钗珥,谓之辟寒金,以鸟不畏寒也。宫人相嘲弄曰:“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再次遇见他的那一天,恰逢入冬,京城的细雨里边夹杂着北方的凌厉,还未进宫,还未得见天颜,我便已是感觉到这一国之都的冷漠与威严。

十二骨紫竹伞被阿鸾缓缓撑开,泼墨浓香的荷花绽放于一纸青色伞面上,我提着自己的裙裾从马车上下来,雪白的舞衣在夹带着冷霜的雨里边似翅膀沉重的蝴蝶,疲软垂下。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皇城门口,披着雨披,像一只从树洞里边窥视人间的坚果。

他全身防备,我干净白皙的脚踏入泥水,脚上的紫金铃在雨水里叮当作响。

“煌姑娘,这边有为你备的步撵。”

他面无表情的开口,素净优雅的步撵被两个御林军缓缓抬出,油布罩住了步撵顶上那一层绣了花好月圆的丝绸,一看便是贵人坐的。

我隔着幂离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唤了太监带我去住处,而他,跟着我的背影,催着马走了许久。

我是光着脚走到司乐坊的,听着身后的马匹声渐无方才叫阿鸾拿水冲去脚上的淤泥污渍擦干净脚方才入屋。

我进落桃居之时,掌乐甚是讶异的抬着下巴在看外边那调转马头飞奔而去的男子,口中喃喃着这位叶将军怎么又来司乐坊了。

我低下了头,等掌乐将我名字记下。

“你叫什么名字?”

巧的是,掌乐也没有看我,一本厚厚的花名册盖住了她那墨迹未干的画,毛笔上还沾着朱红。

“煌。”

“什么煌?”

“敦煌的煌。”

掌乐记下我的名字,便丢了毛笔匆匆出门去了,忽而又折返回来告诉我,从此我便住在五乐阁了。

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下得突然,我坐在屋子里边看书,忽然间住我隔壁的春浓敲开了我的房门,那一场大雪就那么纷纷扬扬的入了我的眼。

“怎么了这是?”

我合上了书,叫阿鸾给她沏茶。

“那位叶将军向圣上请旨赐婚了!”她高兴的莫名,见我与阿鸾没什么喜意,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是要在司乐坊中的舞姬里边选一个。”

“这将军真是奇怪,前些日子我家姑娘来报道时,他跟了我家姑娘一路,今儿又要求娶司乐坊的姑娘……”

“阿鸾。”

我给阿鸾使了个眼色,但为时已晚,但春浓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她说,这位叶将军几乎给每一个头一回进宫的舞姬都备过一架步撵,对每一个舞姬都曾驱马跟到司乐坊的大门口。

这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不仅她,便是这里许多的姑娘都见怪不怪了。

所有人都上了步撵,唯独我。

我端起手中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不温不热的温度被我吞入腹中,陷入了沉默。

春浓还在痴迷于叶将军的容颜,而我,合上了双眼。

“姑娘,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耳畔是阿鸾关切的声音,在我变成一个官妓之前,这样的声音实在太多,一夜之间,全没了。

我成了一个不论严寒酷暑都不能穿鞋的舞姬,我为我的右脚戴上了一串小金铃,提醒自己,我要努力成为全国最好的舞姬,我要入宫为那位与我素未谋面的帝王舞蹈。

“帮我把玉肌膏拿来。”

我要翻案,要报仇。

六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最是鄙视舞女的大家闺秀,变成了赤炎国的第一舞姬,被接入了宫。

这六年来,我付出太多了,断然不能被这一纸赐婚所难倒,我睁开眸子,看着阿鸾拿来的玉肌膏,思索了一番,从袖中取出一柄嵌了宝石的倭刀,对着镜子凝望了良久。

镜中的女子极美,能入选第一舞姬,进得这司乐坊的舞姬,又有哪个长相平庸的呢。

我缓缓的握着匕首划过脸颊。

鲜血点点滴滴的滴在我白色的衣裙上边,阿鸾见状忙为我止血,抹上玉肌膏,口中念叨着若是不好好打理,怕是要留疤了。

疤而已,留的时候痛苦,但谁会记得那道疤后边的疼呢?

我呆呆的望着镜中那一张被阿鸾包的小心翼翼的脸,淡淡的安慰了阿鸾几句。

掌乐知晓了此事后,带着女医来看我,女医见了我的伤口,发出了一声叹息。

“傻姑娘,你这是为何呢?”掌乐将女医给我开的药方看了一遍,面带怜惜。

我说,奴婢为掌乐舞一曲罢。

我没有等她回答,新换的舞衣已是次第展开,脚上金铃声阵阵,愉悦的不只是掌乐,还有我自己。

这样的声音,让我无数次回想起那梨花雨后姻缘树下,阳光不忍曝晒的两小无猜。

“我明了。”一曲罢,掌乐如此说道。

掌乐安排了我的舞蹈,是在新年之际。

这大约是这皇宫之中一年最是喜庆的一天了,四处张灯结彩,巨大的走马灯架在御花园上边,花灯与字谜将这园子挂满,平日里各有隔阂的妃嫔们也成群结队的出来了。

这天夜里,灯火宛若天空的星。

若是冬风温柔点,会更美好。

我赤裸的脚在雪白的狐毛地毯上边旋转着,如弓月一般的形状引得那些个看舞的人叫好。

这一夜,皇帝点了我。

当我的手交到那位天子的手上之时,我看着本该在落桃居挑选内子的男子,发疯了似的朝我跑来,手里边的圣旨随着他的绊倒而甩出去老远。

“多谢皇上垂青。”

我无视了外界的严寒与热闹,这间寝殿的温度已是足够叫我暖和。

“朕看中的可不是你的舞蹈。”这位外界传言碌碌无为的、昏庸的皇帝抬起我的下巴,或许是嫌我跪坐的姿势不够卑微吧?

我被迫仰着头看他,他的容颜在灯火幽微之间越来越近。

取下了我的面纱。

“是你这道伤疤。”

这略有怜惜却带着残忍的话语响在我的耳边,我木然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男子,他半蹲在我眼前,极其认真的看着我面上那道已是开始愈合的伤疤。

“不敢污了陛下的眼。”

我不能垂下头颅,便垂下了眉睫。

“朕喜欢你。”

淬不及防。


“你想要什么?”

我被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逼至墙角,一只手扼着我的咽喉,随时能够要了我腹中胎儿的性命。

“复仇。”

我盯着他,冷冷的吐出两个字来。

“孩子不是朕的?”

“自是陛下的啊。”

我说了谎,我终于还是没有守得住自己心底跳跃的火苗,它去招惹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若朕没记错,你是六年前没入官妓的。”

皇帝松了手,放我自由。

六年前,他还没即位,而我已是被送入了那个肮脏的地方,一桩错案,一句错误的供词,以及一个巨大的家族。

我从极致的荣华到极致的清贫。

“为了什么?”

“辟寒金。”

我抚了抚自己的胸膛,坐在一旁的软靠上边,望着自个儿那一双极是好看的脚上边。

这是一双娇嫩的脚,但它曾经踏过多少石子路,便是它自己都没有记忆了。

“你知道凶手吗?”

皇帝爱怜的抚摸着我的黑发,说有时候他想给我这世间的珍宝,有时候又想极致的摧毁我,毁灭我。

“云妃。”

阿鸾怜我的发掉的越来越多,每日里捡着发也能让她心疼好久,而我,就在前不久,亲自处决了云妃。

我辛苦挣扎着苟延残喘的活着,原来生命是如此的易逝,不过是白绫一条,便可以将一条鲜活的生命了结于皇城之中。

我是带着辟寒金去的,我犹记得大祸来临的前一天,我的父亲不顾我的哭闹,一剪子戳死了我那只不会讲话的鹦鹉。

“傻姑娘,那是嗽金鸟啊!”他对于我的不懂事很是痛心疾首,但依旧是给了我一条活路。

在药材行杀人一事之后已然是穷途末路的父亲,在骂完我之后连夜将我送入了官妓府。

黄家一夜之间,消弭于这个世间。

只有我还活着。

“阿鸾,别捡了。”

我掉的头发一日比一日多,而那位曾说喜欢我的帝王再也没有来过,孩子五个月大了,院子里的花也如我曾经的裙裾一般,次第开来。

美的很。

外界还在流传着我与皇帝之间的故事,叫从来不敢揣测为妃为主的舞姬们心里边又多了那么几分盼头。

黄家也翻案了。

我的使命也结束了。

“娘娘,您就吃一点吧。”

阿鸾搁下了手里边已是凉透的白粥,我对着镜子,没有回头。

“娘娘,叶将军来了。”

“这便是辟寒金了?”

皇帝凝视着掌中的那一圈金铃,目色至那水榭长廊里边转了一圈,那女子坐在回廊之中,肚子已是大了一圈了。

“是。”

叶将军低下了头,不敢去看那女子的容颜。

寻了三春又三秋。

终于在她脚上的紫金铃中醒悟,他还是寻到了她,只是已是回不到过去了。

“辟寒金啊,哪有传闻之中那般的厉害,可怜宫中的女子,还为了这么个东西争来斗去。”

皇帝把玩了一阵子,便将那金铃揣入了心口,转身离去了。

也将军站在回廊之中,望了那个女子良久,终于还是向她走了去。

时隔了六年半,曾经他夜半偷溜出府,想要与心爱的姑娘解释一番,那一纸供词也只是他的父亲屈打成招罢了。

一家八十九口人,他翻过八十八具尸体,没有她的,他终于是躺在了血泊里边笑了,手里边倒扣的令牌缓缓举起,上边御林军的字样刺痛了他的眼。

“娘娘。”

他忘不了那一夜花好月圆,他在那迷人舞姿之中醉倒。

一生那么短,那一刻却那么的长。

那么满,那么圆,这一生就此值得。

“你来了……”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左不过半年的时光,我便已是换了模样。

“我来了。”

我没有回头看他,但我知道,他已经奄奄一息,皇帝立在我对面的回廊之中,对着他放了一箭。

他连同皇弟逼宫,已是退无可退,但皇帝,还游刃有余。

“你……告密!”

“你们叶家不也一样。”

我依旧是没有回头,话语里是平静,也是挣扎,所谓的冤案,是那位好心的管家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由头。

而这一切,都毁了我!

我本该忘了这一切的,我该忘了这一切的!

“你的任务也到此结束了。”

我没有听清皇帝的话语,但身后已是传来阿鸾的惊呼之声。

箭羽留在我体表,我的眼中只看到那位俊逸的男子浅浅的笑开了。

“我本是要你难产而死,谁知皇上竟这般的心急。”

平静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得意,我不用转身,已是知晓是谁,目色里边露出一份悲叹来。

人要活着何其的难,死的却是这般的容易。

掌乐带着春浓来收叶将军的尸体,吾皇开恩,许她带着他的尸骨归乡。

“就送到这里吧。”

皇城门口,掌乐与春浓告了别,没有看站得高的华服女子,掌乐心想,虽是卖主求荣,但阿鸾到底也是求仁得仁了。

而她呢?

痴守了六年有余的人,却只剩满天洋洋洒洒的骨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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