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信使》的腰封上有这样一句话:永远记得——你因看见世界而震颤的每一个瞬间,都正在看见自己的心灵。因为这句话,这本书的腰封成为我书架上唯一的“幸存腰封”。
看见世界,很简单,看见心灵,却很难。不是每个人都有像本书作者安德森·库珀一样的经历,作为曾获颁九座艾美奖的CNN记者,库珀可以目睹战争、饥荒、海啸、飓风,能够见证灾难之中的离别、仇恨、恐惧、死亡。
生与死,贯穿全书。库珀正如身处世界边缘的信使,用极其直观的行文方式,将灾难背后的真相放置在读者眼前,平静的叙述下,是对真相的尊重,是对生命的敬畏。
斯里兰卡的海啸过后,死亡遍布位于南部的港口城市加勒,不管救援者在哪里搜索,都能找到尸体。
“水的威力全部呈现在这里:淹没、挣扎、疲惫、惊恐。涌进肺部的水,咳嗽、呕吐的婴儿,停止跳动的心脏,抽搐的肢体,向后垂下的头,涂满泥浆的面庞上暴突的灿白眼球,肿得像黑气球的舌头,鼓胀得如同蟾蜍的脖颈,断裂的骨骼,粉碎的颅骨,从头颅上硬扯下来的牙齿,失去母亲怀抱的孩子。”
这就是库珀的文字,简洁明了,质朴深邃。这种直面死亡的描写,给人带来的不是直观的震撼,也非旁观的冷静,你似乎站在上帝视角,看着人间发生的一切,又似乎被画面式的文字拽入其中,感到阵阵窒息。
柴静在《看见》里说:“记者提供的是事实,不是情绪。”情绪是留给读者的,但太多记者试图引导读者的情感走向,利用关注度赢得更高奖赏,从而忘记追寻事件真相,这也被库珀一语道破——某个人报道了某件事,然后所有人都开始学舌,而真相就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消失了。
对此,我深有感触。
数年前,有媒体爆出“玉林荔枝狗肉节”,引发了玉林人与爱狗人的多年战争,无数媒体的闪光灯在每年六月准时打向这个广西小城,却鲜有人关心真相。记者们为了头条,竞相奔向小城里爆发的每一场狗肉争执,本是关于是否该食用猫狗的争论,渐渐演变成多方地域攻击。
数年后,我前往玉林,发现所谓真相早已被人们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年复一年各说各话的罗生门。所以那一年,我们的专题文章名,就叫做《罗生门下》。
在库珀经历的伊拉克战争里,也有一场罗生门。一个士兵曾对库珀说:“每个人经历的战争都不尽相同,我们都只能看见自己眼前的一角,因此,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库珀在书中写道:你观察得越仔细,就越抓不住焦点。
然而,什么才是战争的焦点呢?因由?胜负?还是不计其数的死亡……
“每场战争都彼此不同,每场战争又都没什么区别。”不同的因由,不用的胜负,带来同样的死亡。而在死亡面前,那些生命以外的东西就变得渺小,而生命本身,却因此变得坚韧、顽强。
除了海啸、战争,《边缘信使》中还有库珀曾经历的尼日尔饥荒、卡特里娜飓风。无数尼日尔的孩子因营养不良死去,库珀是悲剧的旁观者,是死亡的旁观者,是一切事件的旁观者,可似乎有时候,客观本身就是件残忍的事。
“他们死了,而我还活着,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并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曾经以为我的新闻报道能带来一些好的结果,能让别人行动起来,为我报道的事件做些什么。而我现在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还相信这一点了。一个地方得到改善,另一个地方就可能陷入崩溃的境地。世界的版图不断变迁,你永远不可能跟上它的节奏。不论我的报道文笔多么动人,内容又多么翔实可信,我做的任何事都无法在此时此刻挽救这些孩子的生命。”
从他人的故事里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感知世界,这是记者所具有的优势,也是记者所承受的苦痛。
回忆是一种清洗,库珀在整理这些采访历程时,在生与死之间,梳理了自己儿时的故事——父亲与兄长的死亡。他们一个死于心脏病,一个死于自尽。
亲人的接连离世,无疑是痛苦的,况且父亲因心脏病而离开时,库珀不过十岁,哥哥自尽时,库珀尚未大学毕业。多年来,游走在生与死之间的库珀,一直试图从其中窥见哥哥自尽的因由。显然,他没有找到。但他却在那些接踵而至的生死挣扎中,见到生死应有的面貌。
所以在尾声中,库珀写道:
午夜时分,瓦哈卡的公墓里挤满了人。土路被来回踩得泥泞不堪。穿着骷髅与鬼怪服装的孩子们在坟墓之间跑来跑去,到处吓唬路人,管他们要糖果。虽然置身见证着无数次失去的墓地,但四周还是充斥着欢声笑语。这才是生死应有的面貌——逝者与生者之间亲密无间,他们的故事将被永远铭记,他们的灵魂彼此紧紧相依。
柴静说,“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在这些往来之间,我们不断追寻,不断遇见,并在这些不断的碰撞中,找到那个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