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的燥热盛夏,小城下起了暴雨,整个城市陷入了严重的内涝,道路变水路。当时双月湖的湖水也随之泛滥,漫溢到周边的村庄,结果湖里养的许多傻乎乎的鱼儿也跟着游了出来。
因为大雨倾盆,家门口的小路变成了小河,大人们禁了我们的足,我和妹妹只好无聊地坐在家门口的小木头板凳上,呆呆地望着屋檐的水线,看它们连绵不绝地汇入石阶下腾涌不断的“河流”,溅起朵朵水花。所以当那条调皮的小鱼跃出水线,在瓢泼雨幕中甩着鱼尾泼洒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后,我和妹妹都惊讶地张大嘴巴,为眼前的奇妙景象感到新奇有趣。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一条素昧平生的小鱼,以这样一种不期然的姿态为我们兄妹二人单调枯燥的世界注入了一抹亮色,就好像是在寂寞无声的水墨画里悄然渲染开了缤纷明亮的色彩。直到下一刻,风声、雨声、水流哗哗声,伴随着小鱼重新落回水中的“噗通”一声,整个世界轰然作响,重新变得鲜活生动起来,我俩也如梦初醒般,兴奋地叫着跳着,不顾大雨淋湿衣服,跑下石阶,寻找刚才那条小鱼的踪迹,屋里做作业的哥哥被我们的动静所吸引,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可惜行动的太晚,没能抓到那条撩了我们三兄妹的可恶小鱼。
没有抓到奇妙的小鱼,妹妹不依不饶,恰好雨势渐小,扑面而来的皆是微微凉凉的和风细雨,因此虽然天上乌云翻涌,隐有闷雷之声,憋不住屋里窒闷的我们还是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准备去往双月湖公园捉鱼。
双月湖公园是一座开敞式的城市湿地园林,左右为碧波荡漾的双月湖,湖中小岛星罗棋布,其间青丘低壑,秀木翠蔓,盛花繁隐,各有殊异。愈远离中心广场,人迹罕至之处,愈见自然朴拙,曲径通幽之秘境。因为是开放式的湿地公园,我们兄妹三人就近选了一条隐于林墙的泥泞小路,谁知我们三人走了没多久,周遭竟泛起了迷蒙的水雾,兼且林木遮天,枝叶繁茂,越走竟然越远离了大道,不过也幸好如此,反而发现了很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奇趣自然之景。仿佛探险一般,三个孩子走过潺潺流淌的小溪,洗去脚上的污泥烂叶;走过农夫开垦的碧绿菜园,抓到哇哇乱叫的青蛙;走过养蜂人的小屋,被嗡嗡飞舞的蜜蜂吓得落荒而逃。暴雨成为这场奇妙旅程的开端,酣畅淋漓的雨幕将盛夏的浮灰燥热全部洗刷一空,连绵的小雨又将天地浸润在蒙蒙水雾之中,当落荒而逃的我们拨开眼前的灌木,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赫然是一处鲜为人知的幽绿秘境:一座远离湖岸,茕茕孑立的偏僻小岛。一座原本用作连接的小石桥已经垮塌,徒留生满苔藓和藤蔓的桥墩,暴涨的湖水几近淹没桥墩,浮萍、荷花、茶菱以桥墩为中心蔓延开来,连接了近处的岛沿,一段布满苔藓和零星小花的腐朽树干恰好倒塌在桥墩之上,连接了此处的湿地和湖彼岸的小岛,小岛很小,除了一段年久失修的石堤,几个历经风霜洗礼的石雕,就只剩下一株枝叶繁茂、根茎粗壮的老榕树静静地立在蒙蒙细雨中,纵横交错的枝丫抽生新绿茎叶,经过水雾的洗涤,那蓊蓊郁郁的绿色更加明亮动人,仿佛一团绿色的水雾,即使眼睛看着,也能感到十足的愉快和舒爽。我们也未曾想到,在这喧嚣浮华的城市之中,在这人工雕饰的公园深处,有这样一处宁静的秘境所在,仿佛湖中仙女的幽绿浅梦。
一阵狂风袭来,天地间的细雨为之一乱,散碎的水珠扑打在脸上,带来丝丝凉爽,深呼吸一口,那股混杂着草木芳香的丰沛水汽就这样灌进咽喉,生生沁透了胸肺。湖面泛起涟漪,榕树扬起枝蔓,荒草青藤参差摇曳,仿佛昭示着主人的苏醒般,整个小岛也变得生动鲜活起来,树叶的哗哗声和着雨声汇成一片悠远的浪涛声,仿佛在欢迎我们的到来。
妹妹赤着脚蹦蹦跳跳地走过树桥,来到岛中的榕树下,突然惊喜地叫出声,我和哥哥走过来一看,发现在榕树远离石堤的一侧,有一个榕树气根围成的水洼,源源不断的水流从榕树底部喷涌出来,落入水洼,又带着浮萍碎叶从水洼中流出,顺着一条破碎的水渠流向湖泊,水洼里的水清冽幽凉,时不时能看见一条小鱼顺着水流游入湖泊,哥哥绕到榕树背后,发现另一侧的石堤早就已经垮塌,湖水漫过石堤,淹没了榕树的一侧气根。
“挖水沟!”哥哥跑回来,兴奋地撸起袖子:“把通向湖泊的排水口堵住,我们就能抓鱼了!”闻听能够抓到鱼,妹妹兴奋地喊一声“哦哦,抓鱼!”跑到排水口,搬起一块块小石头就往水中扔,我和哥哥两人商量着从两端开始挖起,水渠里的泥早就被泡的松软,一手下去,混杂着碎叶、石子的河泥轻易被挖了出来,许多潜藏在腐叶或者淤泥下的小鱼纷纷惊慌地逃离,却被我眼疾手快抓个正着,递给堵完排水口的妹妹,妹妹两只小手摊开,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鱼,兴奋地跑到水桶边放了进去,然后蹲在那里,看着水桶里的鱼游来游去,不时发出快乐而兴奋的笑声。
另一边正在挖泥的哥哥突然一个饿虎扑食,半个身子埋在水渠里,水花溅了一身,整个水沟也变得浑浊起来,等到再起来时,双手赫然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随后赶紧跑出水沟扔到了水桶里,又引起妹妹一阵羡慕的惊叹声,看到哥哥抓到泥鳅,我的心中也期待万分,更加卖力地挖起沟渠,一旁的妹妹也跑来帮忙,小手学着我的样子在水中捞起淤泥,却没想到手指一痛,惊得妹妹缩回手指,愕然发现一只小螃蟹夹住了手指,使劲甩了甩,居然还没甩掉,疼的妹妹委屈地瘪起了嘴,大概哥哥也没想到妹妹的第一个猎物是“送”上门来的,好笑地帮妹妹摘下螃蟹,轻声安慰了妹妹几句,整个人又迫不及待地跳进沟渠挖了开来。
半个小时后,原本只是河水冲刷出来的一条小沟渠被我和哥哥两个人彻底挖开,因为排水口被堵住,湖水来回激荡,俨然成了一条小河,虽然被细雨淋湿了衣服,裤腿满是淤泥和浮藻,整个人也狼狈不堪,但是心中却感到由衷地快乐和满足。
“接下来就是狩猎的时刻了!”哥哥举起手中的雨伞,中二十足地宣言道。
听到这句话,我和妹妹都兴奋地跳进小河,故意溅起一大捧水花,虽然小河因此变得浑浊,但不明就里的小鱼更加惊慌,穿梭在烂叶子、污泥和水花中,躲避着我们的搜捕。
“啊!那里,石头下面,它跑到石头下面去了”
“抓哒,快抓哒,它好滑哒!”
被小螃蟹搞出心理阴影的妹妹当起了军师,每每在我们抓鱼抓不到,失去小鱼踪迹的当口着急地出声提醒,奶声奶气地为我们指明踪迹,不一会的功夫,水桶里就装满了各种小鱼,草鱼、青鱼、泥鳅比比皆是。
“鱼!好大的鱼!”正当我和哥哥两人抓鱼抓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坐在水洼边的妹妹突然着急地喊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指向水洼处,只见一条大鲫鱼从榕树根部游了出来,重重落在水洼里,此刻正在水洼里扑腾,气势凶猛地游向水洼下的沟渠。哥哥见状,当仁不让地堵在沟渠口,预备大鲫鱼游下水洼的那一刻出手捕捉,大概是察觉到了危险,水洼中的大鲫鱼一摆鱼鳍,加速冲向沟渠,哥哥看准时机,双手向水中抓去,谁料大鲫鱼一个灵活地摆尾,轻松躲过了哥哥的抓捕,旋即冲入浑浊的沟渠,一击未能得手,哥哥立马回头大声提醒:“小心,它游过去了! ”
“啊,在那里!”妹妹眼尖,看到借着枯枝烂叶的掩护不停游走的大鲫鱼,出声向我提示,我站在水渠中段,眼神紧紧追随着大鲫鱼的身影,眼瞅着越来越近,估摸了一下提前量,趁着大鲫鱼被妹妹驱逐变向的那一刻,大吼一声,整个人学着哥哥一样来了个饿虎扑食,一下扎到水渠中,激溅的水花迷蒙了双眼,然而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抓到了鱼身,勉强把鱼从水中捞出来,鱼尾“啪啪”乱甩,水花四溅,一个手滑,居然没抓住大鲫鱼,让它重新逃回水中。
“跑了!快抓住他!”我着急地大喊,回过头,果然发现那条大鲫鱼如离弦之箭,在水中快速穿梭游动,只差一米就能逃出排水口,心知已经没有办法,我懊恼地叹了口气,谁知就在大鲫鱼马上逃出排水口的那一刻,一只捕鱼网从天而降,堵住了排水口,大鲫鱼收势不住,一头撞进了渔网。
“耶!我抓到啦!”看到大鲫鱼落网,妹妹兴奋地举起手中的捕鱼网,那个原本因为网眼颇大,兜不住小鱼被弃用的渔网里,此刻正有一只大鲫鱼无奈地挣扎,看到大鲫鱼被妹妹抓住,我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这才发现自己这气势汹汹地一扑,把自己搞成了落汤鸡,许是自己狼狈的样子太过搞笑,哥哥和妹妹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我就着湖水看到自己的落水模样,也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此时此刻,风拂乱了细碎雨丝,化作蒙蒙烟雨,雨中,是我们兄妹三人纵情欢笑、嬉戏无忌的身影。
许多年后,当我长大成人,每每盛夏暴雨之时,我都会回忆起这次酣畅淋漓的捕鱼趣事,它是我枯燥单调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可以会心一笑的有趣往事。我由衷地感谢命运的这份馈赠,它以盛夏的一场暴雨作为序幕,驱逐了尘世的喧嚣与浮狂,邀请三个单纯的孩子,去参加一场精心编织的盛宴,这场盛宴,是自然的低语,也是湖中仙女的梦境,更是属于小孩子的冒险。命运让我明白,有的时候,人的快乐就是可以如此简单而纯粹。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重新来到双月湖,愕然发现记忆中的偏僻小岛已经被夷平,取而代之的是万丈高楼,豪华建筑。我这才惆怅地明白,世事浮沉,变化的不止人心。那些雨中的欢乐,湖中的嬉戏,自然与风的絮语,倏忽间,已经成为了最后的表演,在那个烟雨濛濛的夏天,悄然谢幕。此后浮华经染流年,那些如雨般浅淡纯粹的快乐,在如今这个瞬息万变、飞速发展的时代里,悄悄消失,再难寻觅。
谨以此文,纪念那个夏天,纪念雨中的双月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