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暗恋
四月份的清晨,乍暖还寒,刘俊辰跑得满头大汗,进地铁时背包差点儿被门挤了。“还好,应该可以在八点二十前赶到公司楼下。”俊辰心想。
公司上班时间是九点,他之所以这么早赶来是为了见邵一然。他们并不认识,他只知道她在自己楼下上班。
俊辰暗恋她,像高中和大学时的暗恋一样,单方面痴迷,总是为了能与对方匆匆一瞥或擦肩而过不断努力着、设计着。他不敢像其他男孩儿那样主动进攻、大胆表白、死缠烂打,他不仅怕被拒绝,他更怕挑明后再见尴尬,最后连暗恋这点仅存的权利和美好都烟消云散。能时常见一面,然后在脑袋里幻想一幕幕童话般的场景,他就知足了。他肯定也想过表白,在夜深人静、思维活跃时,甚至还有两次用被子蒙着头奋笔疾书过情书。可写完了,激情也就散了,然后情书就被悄无声息的冲进马桶,然后天亮后继续重复着西西弗斯。直到肝肠寸断的天各一方、永难相见。
俊辰认为自己是专一而长情的,每一阶段只暗恋一人,每次分别还单方面‘守身’许久,祭奠自己曾经的真挚,之后才开始崭新的轮回。
刘俊辰遇到邵一然也是在毕业工作一年以后,在公司大楼的电梯里。作为程序员被公司紧急召回解决Bug是常态,那天他像往常一样飞奔而来,其实也没那么急,但看着即将关闭的电梯,他本能的冲过去,还差5米时,电梯门无可奈何的对上了,他失望的降低速度,这时电梯门居然神奇的再次开启。
他知道有人特意帮他,所以进电梯转身第一句就是:“谢谢!”
对方微笑的冲他点头示意。一身齐膝的通体白色连衣裙,青春美艳,从皮肤到衣着剔透如冰山,笑起来却足以融化冰雪。刘俊辰立刻被震撼的无法正常呼吸,直到她按了八楼下去。从此一次崭新的暗恋开始了。
他准时在八点二十到达公司楼下,深呼吸、整理衣装,然后坐在公司楼下的公共座椅上,低头认真的看着手机,假装深入思考的模样,其实一边无聊的刷着朋友圈,一边斜眼观察旁边停车场进出的车辆。
不一会儿,一辆红色奔驰呼啸而来,熟练的进了停车场,五分钟后邵一然走了出来。看来她今天有正式会面,穿的是黑白搭配的职业装,俊辰已经打听到她在公关部,主要负责商务谈判。
像往常一样,一然走到公司楼下的移动餐车,来买同样的咖啡和蛋糕,俊辰收起手机、背上包,漫不经心的跟上来排队,他不敢紧随其后,总是恰到好处的与她间隔一到两人。一然带着耳机,偶尔接打电话,跟所有白领一样,只接收该接收的信息,忽略可以忽略的一切。她微卷、轻染的长发和宽松舒适的套装随着春风也随着队伍移动而摇晃。这是俊辰一天开心的起始。他会买跟她同样的食物,乘同一班电梯上楼。强行假装着跟她同属一个时空。
中午就没那么确定了,虽然俊辰每次都坚持在她经常出没的快餐店用餐,但不是每次都能碰到,比如今天,俊辰磨蹭到一点半,也没见到一然的身影,才有些意冷的擦嘴上楼,看来她又因为工作繁忙定了外卖,居京不易啊,连她这样土生土长、衣食无忧的北京人都要如此努力的工作。没错,俊辰调查过,邵一然家庭条件很好,这也是他只敢远观的一大原因。
到了下午,俊辰的状态一直不好,暗恋的苦痛就在于次,一个人的心情会变的飘忽不定,舒畅与否完全取决于碰到对方的次数和状态。由于工作效率不高,任务又重——程序员的任务总是很重,又赶上明天周末,今天只能加班,不然明天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王烁杨已经打电话催他多次了,说好的晚上一起撸串。
王烁杨是他北京的室友也是他大学关系最铁的朋友,富二代。他爸是一家上市药企的老板,一直期待他能子承父业,烁杨却打死不学医,美其名曰要自力更生,其实就是不想子承父业,更不想被父母掌控。他爸还没有放弃,一有机会就给他上课,所以他果断搬出来和俊辰住。烁杨与俊辰形成鲜明对比,身边总是美女如云,女朋友也从不固定,随着季节轮换。
大学期间,烁杨总是想方设法逼着俊辰找女朋友,并承诺无私的提供经验方法和物质支持。但很多事别人越热心,自己反而越反感,尤其是感情,俊辰看上的觉得配不上,配上的看不上,而且他早就习惯了暗恋,暗恋没有风险,是他的舒适区。
毕业以来,每个星期五的晚上,他俩总会一起吃饭、喝酒、逛夜店。俊辰并不喜欢夜店,也不喜欢喝酒,可习惯生自然,自然也会变成新的舒适区,再者,看着烁杨用着各种办法泡着各种妞,像电视剧一样,再无聊连着看也慢慢能看进去。
但今天俊辰预计要加班到九点,不过烁杨坚持说要等他,看来是心情不好。公司的人渐渐少了,白天的繁杂逐渐退却,自己的效率反而变高,还不到八点半就完工了。他边整理工位,边看着黑掉的电脑屏幕,里面反射出自己的疲态。他背着包来到洗手间洗把脸、深呼吸,勉强恢复了些精神,然后按电梯准备下楼。
电梯到了八楼,停了,每次停到八楼,俊辰都会紧张,因为一然在八楼,出乎意料的碰面,总会让人害怕又期待,如果没碰上又会迅速转化成失落。
门开了,低头看手机的邵一然抬头,见到有人——俊辰,倦容自然转换合适脸色。其实在她抬头以前,俊辰就由倩影穿着认出她来,又惊又喜,于是他后退一步,眼睛和手一时无处安放。
一然进电梯转身背对俊辰,在门关上的瞬间她又回转一半儿侧身看着他道:“你在几楼工作?好像经常见到你。”
“啊?我。。。在九楼。”俊辰像坐在后排走神儿的差等生突然被老师提问一样窘迫。
“就楼上,程序员?”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
“楼上九成都是程序员,按概率猜的。”一然眼睛像安检仪似的小幅度上下扫描一下他,继续说道:“不过感觉你不像,除了害羞这一点。”说完莞尔一笑。
俊辰更害羞了,热的像汗蒸,强撑着接道:“哪。。里不像?”
“气质吧,过于精致。哈哈,开玩笑的。”她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得体。
社会对程序员的刻板印象永远是:除了技术,其他方面都幼稚的可怕,包括外貌、穿着都如小孩儿一样邋遢。俊辰不是典型搞IT的,他学计算机不是因为热爱,而是由于不知道自己热爱什么,唯一爱好就是看书,也不是什么书都读,只读能讲好故事的书。而此刻,他大脑空白,根本读不出一然是讽刺还是赞赏。
时间安静的流动几秒,到了4楼,电梯开了但没人上来,又关上。
“你家住哪里?”一然再次开个日常话题。
“回龙观。”俊辰这次回答的干脆利落,像条件反射。
“刚好,我路过。你开车了吗?”
“我。。我没车。坐地铁。”
“又没说让你送我,不用回答的这么彻底。”一然又淡淡的笑了,她觉得他憨的可爱。“我是说如果没开车,我送你。”
“啊?”幸运来的太突然,还只有惊没来得及喜。
“不愿意?怕女朋友误会吗?”一然俏皮的问到。
“没。。没有女朋友,愿意。”他觉的自己表现傻到像要被拐卖的孩子。
一楼到了,一然走在前面,俊辰做贼心虚般谨慎的跟在后面,并保持合理、精确的距离。不一会儿就到了他日日得见的红色奔驰面前。
“路熟的话,你开?”一然把钥匙递到两人之间,昏黄的灯光小心的包裹着她细腻、柔嫩的小手。
“不了吧,在北京基本穿梭在地下。”经过一路的心态调整,外加这样强度的光亮,彼此脸部的细节都抹去了,俊辰放松很多,可以比较正常对话:“另外我虽然有本儿,但没开过几次。”
“好吧,那你上车,不用我帮你拉车门吧。”一然音容笑貌都让人舒适。
车里的香和一然身上的一样,只是更淡。车内人为附加的饰品很少,只在后视镜上挂着细小的水晶吊坠,是个蜷坐在子宫里的小孩。
一然上车就打开导航输入回龙观,但倒车开车却极其老练,完全不像大家嘴中的女司机。
“路你也不熟吗?”
“女同志都路痴啊。”
此时的北京,堵车缓解,车出了CBD就飞驰起来。俊辰稍微侧脸眺望窗外,路灯仿佛站岗的士兵近了又远,像眼前的一然,如何近在眼前都注定只是平行。
路过的灯红酒绿不属于自己,消费不起也格格不入;看见的沿途高档社区更不属于自己。尽管作为程序员,俊辰的收入不错,可抛掉自己的开销,再供养两个弟弟妹妹——一个大一、一个高一,每年的存款不到十万,因此就奋斗半辈子也不过刚够在偏远的郊区买个仅能容身的小房子。
突如其来的音乐声传来,音色是王菲的,歌没听过,属于她晚期空灵风格。
“喜欢音乐吗?”又是一然打破沉默。
“喜欢。”
“有特崇拜的人吗?”
“崇拜谈不上,主要还是看具体歌曲,不会喜欢一个人的所有歌。”俊辰若有所思:“特别喜欢一个人有风险。”
“什么风险?”一然匆匆转头好奇的看他一眼。
“明星总是活在人设里,人设不是人,人总是会打破人设,就算自己不打破,媒体也喜欢无风起浪。作为外围观众真真假假看不清。特别喜欢就难免失望。”故事看多了,俊辰的想法不自觉的悲观。
“难怪作为IT精英,也不找女友。”与陌生人相处的初期总有种根据线索逐步破案的感觉。“是一直没找,还是找到了又分?”
活了二十七年确实没恋爱过,俊辰不禁脸红,却又不想说谎,怕累:“没。。没有过女朋友。也更算不上什么精英。”他的声音明显又小了。
“看来你看伴侣像看明星一样,怕有失望的风险。”一然眼在路上,嘴继续说道:“还是说根本没有能入你眼的女孩儿。”
俊辰认为一然是在故意安慰自己,自己哪有资格如此挑剔:“当然不是怕风险,伴侣和偶像是两回事,毕竟近在咫尺,绝大部分的细节能很快捕捉,不存在长久的人设。”
“至于我,当然有喜欢的人,我这个年龄心不可能空着。”俊辰说着不禁声音和眼神同时低垂。
“那你。。。”一然本打算继续追问他心里是什么样的人,可马上意识到越界了,就立马停住。
而俊辰也为了防止尴尬继续蔓延赶紧回问到:“你呢?总不会是单身吧。”
“刚单身,就今天六点刚下班的时候。”一然语气丝毫没有波动,俊辰却窘迫难堪。“不要紧的,跟你碰面前的两个小时我已经难过完并画了句号。”
俊辰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能傻乎乎的硬接:“不。。不难过就好。”
“是我提的分手。不会觉得我很冷血吗?”
“感情的事儿,不了解没有发言权。再说你这么好的女孩儿,问题肯定不在你这。”俊辰心口合一,而且哪怕知道一然单身了自己也没机会,却还是忍不住窃喜。
“才刚认识就觉得我好?”一然目视前方,笑了:“不过分手虽然在今天,心理建设早就开始了。在两个月前无意中发现他跟其他女人有暧昧,当我挑明时,他哭着跪着求我再给次机会,并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结果今天中午居然被我撞个正着。”
俊辰明白:对于有些男人,劈腿是有瘾的,哪怕守着天仙或天使。
“虽然他跟我保证,但我也从没当真,只是当时无法接受。”一然继续说到:“人很奇怪,最深的悲伤反而愿意跟陌生人吐露。”
“大概是纠葛浅,没什么可失去的。”俊辰给出最通俗的解释。
“当然也分人,我也不是随便见个人就敞开心扉。对你天然有种亲近感。”一然眼含笑意的瞥他一眼。
俊辰压着突然翻滚起的、自恋的春心,尽力劝自己别多想。
车里安静再次降临,与外界的喧哗形成对比,大城市的生活和欲望都从夜里开始。
“左转,然后一百米到达目的地。”不一会儿,手机传来机械的导航声音。
车停稳,像一部难得的电影散场,俊辰意犹未尽但收拾离开的动作反而更快:“太感谢了,走了。”
“一句谢谢就完了?”一然语气俏皮:“把我当网约车了。”
“不是不是,回。。回头请你吃饭。”
一然笑出声,皓齿与酒窝连成完美弧线:“又是客套,还回头,再说你怎么找我?”
“不是客套,那。。那我们加个微信。”车门已经开了,俊辰手忙脚乱,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拿不稳,滑落到车座底下。
“不用慌,慢慢来,你那边是右侧又没车。”一然一边说一边伸手帮他捡手机。
俊辰也赶忙去摸,没摸到手机,却不小心抓住一然的手,柔软细腻:“对不起,对不起。”他立刻把手缩回来,像被烫了一样。
“怎么像我占了你便宜?别紧张。”最后还是一然拿起了他的手机,并顺利加了微信。
终于下了车,车窗落下,两人互道再见,一然才缓缓走了。俊辰如梦初醒般楞在原地,脑中不断放映刚才一幕幕场景,一会儿觉得美、一会儿觉得蠢,情绪起起伏伏,但有一点是一以贯之的:劝自己要知足,别有非分之想。
手机在兜里震动,把他拉回当下。
“还没到吗?串儿都凉了。”烁杨在电话那头儿不耐烦。
“到门口了。”饭店就在小区门口,俊辰转身,三步并两步的跑去。
二、衷肠
上了二楼就看到房间东南角的烁杨,那是他们常坐的位置,相对安静。
“难得啊,酒菜都没动的等我。”俊辰将手机摆在餐具旁。
“还有脸说,看你一脸春风的样子,怎么今天又偶遇邵一然了?”
“有那么明显吗?”心事被戳破的太快,俊辰又惊又羞,赶紧转移话题:“到是你,愁容满面的,又被你糟蹋过的女生纠缠了?”
“亏你是最好的朋友,被纠缠是幸福和炫耀的烦恼,跟这次不同。”说着,他给自己和俊辰倒酒,杯是扎啤杯,一杯能倒一瓶。
“好了好了,给我少来点,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喝不多。”俊辰边说边推酒瓶。
“你是不想喝,不是不能喝。我不管,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陪我多来点。”
他俩的桌子、凳子是狭长的,放衣服、放菜很方便,而且俩人脸对脸,离的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彼此脸上的毛孔和痘痘。因此俊辰可以清晰看出烁杨今天确实不太对劲,也就没再推辞。
“到底怎么了?”
“难受,百年一遇的难受。”烁杨自顾自的来了一大口啤酒,一口下去半杯。
“我问的是事,不是情绪。都不是文化人,别装矫情好吗?”俊辰跟了一小口,只有在烁杨面前时他才最放肆。
“我妈逼我回家住,还要挟我必须去我爸公司,准备接班。”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老调重弹。”俊辰咬了一口烤面包,这是他们家店的一绝。
“这次不同,是我妈,不是我爸。”他也夹了口菜放嘴里。
俊辰放下还剩一半的面包片,抬头等着下文,费解的表情说明他还是没听出差别。
“我的钱根攥在我妈手里,别看平时宠我,但认真起来她可说得出做得到。”烁杨眉头又紧了一点。
都说女人是善良多情的化身,可真下定决心,却远比男人决绝。所以俊辰相信烁杨说的话。可他还是觉得他小题大做,且不说回去继承那么大摊事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就算真不想做,自己有手有脚的,努努力养活自己总是有余的。
“作为资深穷人,真理解不了富二代。继承上市公司哎!有权、有钱、有地位,这可是大多数人一生辛劳钻营的终极目的。”言及于此,俊辰感到莫名愤怒,以免失态,他又来口凉啤酒:“说你矫情,你还换花样。”
“从小看着我爸成天挂着虚伪的面孔迎来送往,温文尔雅的底牌都是算计和阴谋,不用自己亲身体验都觉的累。更何况,我爸创业当老板是因为他喜欢,但我不喜欢,继承他相当于活成他,钱、权、名早晚还会灰飞烟灭,我就一辈子,复制他太亏了。”说完他整杯的啤酒也见了底,难得见他如此严肃,俊辰也开始动容,不自觉的也跟了一大口。
“那你喜欢什么?”
“不知道,但我清楚不喜欢什么,比如成为我爸。”
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需求千变万化,并且往往到死都没有恒长的自我和追求。
“那你就不能有点骨气,自己养活自己,岂不自由?”虽然俊辰明白:烁杨虽不贪恋钱,但也很难戒掉富足的生活。但还是把自己当成他来提出一种可能。
“当然可以,而且我本来也不相信爸妈会一点遗产也不给我。”他给自己又开了一瓶倒了,继续说道:“但更关键的是,我妈发现我爸还有个儿子,比我小四岁,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而且人家学的就是医学。”
“啊?我还一直以为你爸妈很恩爱呢,还。。还动不动用他们的例子说服自己相信有永久不变的感情。”俊辰这下真被惊到了。
“白头到老的感情肯定有,但稀少,在富人之间尤其少。毕竟性也好,感情也罢,获得起来太容易。我妈也知道我爸一直有外遇,但像皇后一样管不住就漠视,只要没子嗣,外遇多了反而没威胁。”言及于此,俊辰仿佛看到烁杨的嘴角露出若隐若现的笑,讽刺的笑。
“那她最近又是怎么发现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真的。她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没把握。”
“那你答应了?”
“还没有。晴天霹雳啊,到现在我都是蒙的,我说我要考虑两周。”烁杨举杯撞了下俊辰桌上的杯,力道不小,以至于他杯中的酒摇摇晃晃洒出来一点:“来,今晚陪哥们儿借酒浇愁吧。”
烁杨喝完第二杯,俊辰也仰面解决了第一杯。桌上的串儿没怎么动,都凉了,喊来服务员拿走加热。俊辰确实不能喝,一杯下去,加上空腹,头有点晕。
趁着烁杨开酒倒酒的间隔,俊辰不禁唏嘘感慨。自己一直以来最羡慕烁杨,有钱还聪明,为人仗义没架子,就算更换个女朋友也都是好聚好散,前女友有事麻烦他,也从不拒绝。当然也因此,总有女生纠缠他。总体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阳光大男孩儿。谁曾想他也有陷入狗血剧情、无可奈何的时候,豪门果真是非多。
不过人家的愁,也是富裕的愁,是‘幸福的愁’,跟俊辰自己的不可同日而语。自己还在愁能不能买房,能不能找到两情相悦的另一半,像邵一然那样的。想到一然,他不禁苦笑自己又开始做白日梦。
“我这如此动情,你就不能有点儿同理心。还傻笑什么?”串儿还没来,烁杨先加了口凉菜。
“别误会,不是在幸灾乐祸。是在嘲笑自己连你那样贵族般的烦恼都不配有。”
“别说风凉话,烦恼还分贵贱吗?再说你听了半天,能不能给我点建议?”
“你的解释已经代表你有了答案,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跟我念叨念叨,再陪你喝杯酒,不就舒服了?”俊辰主动举起杯。
“也对,来一口。”两人碰杯,烁杨看俊辰又是抿了一小口,不满道:“是说你酒量小,但我二你一总可以吧。”
“你是二。”
“滚!”两人同时笑了。
“好好好,反正明天周末,可以睡懒觉,陪你多来点。”
“别说你陪我,话说你那邵一然怎样了,还暗恋着没行动?”话题绕到俊辰这,烁杨的语气马上回到从前。
他俩之间没秘密,俊辰的所有感情经历烁杨都一清二楚。
“如你开始时所说,今天下班的时候偶遇了。”
“我就说嘛,看你今天来时春风拂面的。”
“不仅偶遇了,还相互认识聊了天,更戏剧的是,刚才是她送我回来的。”时间过去有一阵,俊辰能平静的诉说了。
“什么,进展这么快?真是几多欢喜几多愁啊,不过你开心也是我开心,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偶遇,然后她看我脸熟就聊了几句,又恰好顺路送我一程。”俊辰尽量轻描淡写,避免自己和烁杨多想。
“她关注你才看你脸熟,说明有戏啊。”说着他又举起酒杯,俊辰跟着碰了一下,并对标着他喝得深度,自己下了一半儿。
“我天天故意制造跟她碰面的机会,脸熟也是很正常的,我没有你那么自恋。”
“我自恋我承认,不仅自恋还胆大,所以喜欢的都追上了。可你的问题不出在自恋上。调查清楚没有,她单身吗?”串儿热完又端上来,两人同时向后靠了靠。
“先吃点吧,都空着肚儿那。”
“别打岔,饭还不是天天吃,进展可不是天天有,再说喝啤酒比饭还顶饿。”说起俊辰的八卦,烁杨可以废寝忘食。
“据说是刚单身,但人家单不单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每天见一面就挺知足,像今天这样能聊聊天就已近是意外之喜了。”这话似曾相识,他好像在大学也跟烁杨这么说过。
“那你是像想单身一辈子吗?”
“我也没办法啊,配得上的没兴趣,看上的配不上,我总不能去抢吧。”不知是否因为喝了酒,俊辰觉得自己情绪有点激动,于是拿起刚才剩的一半烤面包片放嘴里,放久了比烤之前还难吃。
“你长的不说貌比潘安吧,也属于帅的,名校毕业、IT精英,还喜欢看书,也算半个文化人,怎么就配不上?”烁杨比他还急,继续说道:“就算你家庭出身清苦些,但这年代什么能大过喜欢。”
“什么年代也讲究门当户对,人家一看就是富裕家庭长大的,我却连个像样的房子的都买不起。”
“那总得试试吧,给自己个机会,被拒绝有那么可怕吗?”
“且不说人家根本看不上,就算看上了,在一起了,真到谈婚论嫁、出钱出力的时候,我再掉链子,再被瞧不起,岂不是更痛苦?”自卑的人总是敏感的,俊辰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并将扎啤杯狠狠的蹲在桌上:“倒酒!”
“你跟我来什么劲,真要是都在一起了,到头还嫌弃你的家境,那说明这人一开始就错了。”烁杨也喝完了自己的,然后开酒。
“我不觉得人家错,你从小到大没缺过钱,所以感情在你眼里都应该是纯粹的,但你这是傲慢的俯瞰,是将你的理所应当强加别人。在我看来感情也好、性格也罢,没有一样能跟钱彻底脱开关系。”刚倒的酒又半杯下去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为你好,不爱听也没必要人身攻击吧。我是不能完全站在你的立场,但我也不相信这世界就如你所说,全都是势利的。”
俊辰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分了:“我也没说全是势利的,至少咱俩之间图的只是兄弟情吧。而且我对邵一然也是单纯的喜欢。只是钱能影响境遇,境遇又影响性格和状态,就算不是决定性的。”
“咱们都喝口酒冷静一下。”烁杨知道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可他不认可俊辰的解释,他知道俊辰的问题来自于自己。俊辰怕失去更怕被瞧不起,因此不敢迈步,哪怕他一遍遍告诉俊辰结果并不可怕。但他又意识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不敢接公司不也是怕做不好,然后不仅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还将自己好吃懒惰富二代的形象彻底坐实吗?
“我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你认为阻挡你追求幸福的最大障碍是钱?”
这句话突然让俊辰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他刚才的解释和一直以来的心理暗示都指向钱,除了钱也实在没有站住脚的借口,于是停顿几秒后他回答:“是!”。
“如果说你差的是钱,我可以给你,算战略性投资。不要欠条,你后边发达了可以给我,还不起就当我投资失败。”
“你哪来的钱?还不都是你爸妈的,你自己挣得还没我多。”俊辰今晚第一次拿起个串儿撸了,又有点凉,一凉就腥:“不过你有这份心,心满意足了我。”
“这你别管,你也说了这次我不得不接班,那作为条件要出你买房结婚的钱问题应该不大。”
“别这么说,不然连朋友都没得做。我又不是乞丐,钱也不是捡来的。长这么大,穷是穷,但我从不欠人钱,更反感别人施舍。这么大笔钱,你说不用还,可我余生都得活在负担里。你认为可能吗?”俊辰活了快三十年,别说没借过钱,连信用卡和花呗都没用过。
烁杨了解他,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可他真的很想帮助俊辰,既然自己要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他真心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幸福,如果他的幸福可以用钱买的话。不过如今看来这都不现实:“算了,当我没说,喝酒吧。”
伴着几扎啤杯酒,两人又回忆了美好的大学时光,也一句一叹的展望了了无生趣的未来。直到彼此的头晕到不清醒、嘴也不利索才晃晃悠悠的走出饭店。
临近午夜,两人都没兴趣去酒吧,烁杨提议街上溜一圈再回家。街上的人和车都不多,白天天很晴,可晚上还是看不到星星,城市真是属于人,没一样是自然的,连天空都仿佛被雕琢过。
两人勾肩搭背,一会儿踹棵树、一会儿又踹倒个自行车,嘴里骂骂咧咧的发泄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对不起自己。
两人平时都不抽烟,可喝多了就想点一根,刚好看到路边一个烟酒店,就相互搀扶着走进去。
“咿,老板,您这还卖彩票啊?”烁杨惊奇的发现。
“是啊,怎么样小伙子,买几张试试?”老板也惊奇,如今买彩票的都是中老年。
“你不是缺钱吗?买几张呗,没准中了,所有负担都没了。”烁杨说话声很大,不大声怕说不利索。
“别闹了,长这么大就没幸运过,丢钱比捡的钱多多了。”
“试试呗,也没啥损失,你买彩票,我买烟。”
俊辰拗不过烁杨,买了十块钱的,让老板随便选了几个号。
“我替你收着,要不然中了你也发现不了。”烁杨把刚打出来的彩票一把攥在手里。
三、转运
第二天酒醒,情绪又回归基准线,生活还是循规蹈矩。两人各自洗了个澡,一起平静的吃了份儿外卖,仿佛昨天的谈话没发生过。
接下来一周的早中晚,俊辰还是会出没在一然经常去的地方,远远的体验着她的喜怒哀乐,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然偶尔会跟她聊上几句。有几瞬他仿佛从她眼睛里能读出一些期待,期待更深一步交往,不过最后都以自嘲自己自恋结束,他讨厌自己的自作多情。
烁杨已经辞掉原来的工作,也准备在月底搬回家住,然后开始自己的接班人计划,不管专业上还是管理上要学的东西很多。比较庆幸的是,烁杨既然和俊辰都是名校毕业,学习能力和态度是极好的。两人的交集在逐渐降低。
又一个周二的晚上,俊辰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瘫躺在自己床上,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一然,他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今天是她生理期。还因为工作进度落后被老板当着众人批评,烦躁、低落,唯一的消遣就是眼神呆滞的刷着小视频。一边刷还一边在心里数落:人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从书籍到网络小说,从博客到微博,越来越没营养。最可恶的是从图片变成小视频,里面充斥毫无思考又全是人爽点和痒点的东西,还不如毒品,毒品至少可以让人短暂的忘乎所以,而这些小视频却悄无声息的杀掉人大把时间,还让负罪感一直如影随形。
突然客厅的门响了,是烁杨,从开关门和他脚步声判断,他很急切,紧接着俊辰卧室的门更加急切的响了:“刘俊辰,赶紧开门,有天大的好事儿。”
“能有什么好事儿,我都衰了一天了。”原本就累,又盯了一小时手机,他实在没办法被迅速点燃。
可他一开门,烁杨就窜进来,并把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一边摇晃、一边呐喊:“你中奖了,中了八百多万。”
“中什么奖?”俊辰反应不过来。
“就是大概十天前,我们喝多了,我让你买的彩票啊!”烁杨的声音有增无减。
俊辰好像记起来了,但仍不相信:“你要说一会儿地震,没准我能信,中八百多万?亏你想得出来。是说你要搬走,没必要开这么离谱的玩笑吧。”俊辰把他的手拿开,光着脚走回自己的床。
“妈的,我何必要骗你,这是你的中奖彩票。拿好了,千万别丢。”烁杨把一张皱皱巴巴的彩票捋顺了赛到俊辰手里:“这是链接,我发到你的微信上,直播中奖号你是赶不上了,看个录播。看好了是大视频网站,不会有假。”
俊辰还是将信将疑的点开手机,视频中的主持人一惊一乍的说着一个个中奖号码,前几个确实跟自己手中的彩票号码一模一样,然后越看俊辰的心越惊,主持人平时听起来做作的、故意制造悬念的口吻变的尤其讨厌。时间仿佛越拉越长,被拉长的还有俊辰的心脏和膀胱,直到最后一个号码仍是丝毫不差。
俊辰脑子是蒙的,身上是湿的,唯一有知觉的是有浓浓的尿意。不知何时,烁杨将一罐冰凉的啤酒放到他手上:“我说的没错吧,赶紧喝口凉的压压惊。”
“我真中了八百多万?”俊辰一手握着啤酒,一手拿着彩票,呆滞的目光正泛上喜色。
“严格来说是七百多万,还要交税呢。”一声清脆的响声,烁杨打开了自己的啤酒:“来吧,还不庆祝?”
俊辰把手中的彩票安稳的放在床头,然后哆嗦的打开手中的易拉罐,不稳,撒了一裤裆。
“你至于嘛。”烁杨爽朗的笑道。
俊辰傻笑不反驳,两人撞瓶然后各来了一大口。
“不行,不行。我得去趟厕所。”俊辰刚咽下一口就实在忍不住了,身后传来烁杨一连串的笑声。一泡热尿撒完,又浇了一头凉水,终于冷静了一些,脸还没干的又回到卧室。
“是不是得好好感谢我?”
“是该好好谢谢,整件事前前后后都是你撺掇的,这样吧,咱们把这半儿分了。”俊辰一方面实在还没意识到这是多大一笔钱,以及会对自己产生多大影响,另一方面也认为确实是人家的功劳。
“我都要去接我爸公司了,这点钱对我边际效应基本为零,多了几乎没有丝毫快感。再者当时我买的烟,你买的彩票,是你的就是你的,因此我不会要一分钱。不过你要答应我个条件。”烁杨的表情开始有些诡秘。
“你说什么条件?”俊辰也了解烁杨,再客气只会让彼此难堪,还好他有条件,虽然不知是什么,但早已下决心一定替他办。
“我要你追邵一然。”他坐上俊辰的书桌,顺势将右手的酒瓶蹲在一旁:“而且是立刻、马上,现在就筹划,明天就行动。”
“啊。。啊?”没有丝毫心理建设,两件事都没有。
“不同意?你上次不是说只差钱吗?”
俊辰低头沉吟片刻,又一仰头喝了口酒:“同意!但你要帮我。”他再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我帮不了你。”烁杨低头注视着他:“如果只是玩玩,我可以帮,但这次不是!”
俊辰慌了,没主动追过女孩儿,甚至都没主动搭过讪:“我不会啊,那不上来就被pass。”
“不会的,我认为她并不讨厌你,如果幸运的话,没准还有些好感。”他又端起酒,唊了一小口,若有所思,然后又说道:“你只需要把你的用心和细腻自然的展现出来,不胆怯、不鲁莽、不做作就行。”
“不胆怯,不鲁莽,不做作。听着不简单啊!”
“那我不管,反正你答应我了!别忘了这么年轻,你已经身价近千万了,没有谁是你配不上的。”
“对了,给我个银行账号还有你的彩票。”烁杨突然想起,又插了一句。
“给你?”
“你中奖我开始也不信,所以打了热线,人家要核对信息,完事一周后到款。我捉摸着你要忙着追一然,就全权交给我吧,这是咱俩分居前唯一能帮你做的。”
“别恶心,还分居。”
夜深了,俊辰翻来覆去,狂喜和紧张也跟着翻来覆去。花钱到不难,买个还不错的房和车基本就消灭八成,最难的是能用车载着一然走进恋爱、走进婚姻,最后再走进他买的房才叫完美。
怎么追呢?这是他入眠前最后跑赢的话题。
思虑太深会影响梦境,当晚他梦见自己穿着泳衣,和一排肌肉健硕的男人同时站在泳池边的跳台,做着准备动作,是要比赛游泳。旁边的领奖台上没有奖杯,只有一个光着脚丫、身着牛仔裤和白T恤的女孩儿,女孩儿扎着马尾,头帘半盖额头后又斜在脸的一侧。
他想看清她的脸,但阳光刺眼,他不得不用双手搭在双眉。女孩儿也同时微笑着转头看向他。
是一然!
“怎么可能?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哪怕在梦里他都难以相信。
这时从扩音器里传来裁判的声音:“谁能第一个碰到对面的边线,谁就能得到领奖台上的女孩儿。各就各位,预备。。。”
一声清脆的枪响,所有人应声入水。来不及慌张,他使尽浑身力量往前冲。开始是领先的,但越冲越慢,因为水开始变的粘稠,越粘稠他越用力,越用力就越粘稠,像搅拌的糖浆。直到所有选手都超他远去,他急的没有章法的乱扑腾。
直到把自己扑腾醒,并猛然坐起来。
天亮了,他满头大汗环顾四周,床头的手机和纸巾散落一地。
他起身上了厕所又坐到床边,一边喝水一边想着梦里的一然,渐渐的,他意识到:她的发型和穿着分别隶属于他大学和高中暗恋的女孩儿。
浑浊、绷紧的大脑慢慢平复,他俯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的一刻,他看到一然发来的信息。
四、意外
“你说请我吃饭算数吗?”一然一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也就是凌晨五点半。
俊辰攥着手机惊喜交加,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展行动,机会却抢先一步。
“当然算数。什么时候吃?”他一发出去就觉得自己蠢,不应该是自己主动安排吗?他刚要撤回一然的微信电话却过来了。
“你起的蛮早!”那头传来一然沙哑的声音。
“你。。你身体不舒服吗?”俊辰关切的问。
一阵激烈的咳嗽,然后一然答道:“不碍事,普通感冒而已。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全城的大餐可以随便点啊。”俊辰突然发现自己像大款似的,很不适应:“可。。可你的身体允许吗?”
“不允许,至少最近一周不允许。”一然语气中带着笑意:“所以我能不能把一顿大餐变成一顿便饭?我一个人住,不想麻烦父母,外卖又实在吃腻了,你会做饭吗?”
“家常的没问题。”农村长大的孩子,谁还不会烧几样家常菜呢。
“那你方不方便今晚。。。”
“方便!”俊辰意识到自己回答的太积极又解释道:“我。。我是说我方便给你做饭。”
“你。。你如果方便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过去帮你做早饭。”俊辰安耐不住的喜悦,当然更多的是心疼。
“你不上班吗?”
“班天天上,你又不是天天需要我做饭,可以请假的。”俊辰很害怕她会拒绝自己。
“那我就不客气了,昨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一会儿把位置发你。”没听出她的不情愿,俊辰吁了口气。
“你家里东西全吗?”
“电器都全,辅料也全,但没有什么菜和主食。我。。我很少自己做饭。”俊辰第一次听出她有些尴尬。
“你放心,我会带齐的。”
“那我发你位置。”
挂了电话,俊辰在屋里上蹿下跳,自觉好事成双,刚才还在梦里绞尽脑汁想怎样开始呢。
不一会儿,一然发来位置,他点开看,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没时间深想,没有什么比给深爱的女生送温暖更紧急的事。
他迅速把自己捯饬的干干净净,又换上自己唯一体面的衣服,对着镜子,心中默念:不鲁莽、不胆怯、不做作。可还是没信心,只能紧张着先出门。
太阳给光还不强烈,因此露水没完全蒸发,嫩草绿叶凉了一晚终于散发一点属于自己的味道。
俊辰出门左转,幸好附近的超市已开门,估计是为了方便早起的爷爷奶奶。他当然知道一然喜欢吃什么菜。之后又去旁边的药店买了些感冒药,以防万一。
习惯性来到地铁口,碰上呜呜泱泱准备检票的上班族,他又退出来。“现在又不缺这种小钱,时间比较珍贵。”他想。于是打了辆舒适的专车。导航显示是半小时,不过偶尔会微堵。堵车也不难受,毕竟坐在好闻、柔软的车里,再想到那些金鸡独立在地铁上的人,优越感悠然而生。
但这种优越感并不稳定,一路上心里仿佛有台天平,两边托盘逐一放上一然和自己的条件,相貌、家室、学历、性格。。。像一个个砝码,压得自己心情越来越低,直到那八百万放上去,他才略微感觉平衡一点。
其实他还是遗漏了一点:真心!但这东西因人而异,看上的觉得它重如泰山,看不上的认为它轻如鸿毛。
最后他强行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还是见机行事吧。
四十分钟后,车到楼下,与司机友好的互道再见,俊辰才下了车,感觉自己突然懂礼貌、有文化起来。然后按照一然给的具体位置走进小区,小区很高档,一看就是由年薪百万的独居者或年轻丁克组成,户型一般不大。北京虽然有几千万人,也幅员辽阔,但内里却码的整整齐齐,从露宿街头、地下室到高档公寓、大别墅,十八个阶层拉出十八条平行线,各过各的日子。
从门口到单元口,从楼下到门前,距离一然越近,俊辰的心就越紧,近乡心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期待和害怕有时很难区分。
在门口徘徊、深呼吸了几分钟,终于举起手准备敲门,门却自己开了,露出的是一然有些消弱但更加可人的面庞。
“隐约听到有声音,没想到还真是你,来的挺快的,赶紧进来吧。”一然散着头发、身着随意有质感的睡衣,开着门做出请的姿势。
“谢谢。”俊辰进来后顺手关门。
典型的一居室格局,厨房是开放式,色调是暖黄色,温馨舒适。一切都很自然,可不管是一然脸上淡淡的妆还是房间的过于整齐,都还是能看出有明显整理过的痕迹。
“鞋就不用换了。坐会儿,给你倒杯水先。”说着她从茶几下拿出两只杯子,一只浅蓝色,一只白色。
“你坐着,我倒吧,说好是来照顾你的。”俊辰从她手里接过杯子,不敢看她的脸。一然笑笑不再争,坐在沙发较短的一侧。
俊辰接完水回来,将蓝色的递给一然:“喝口热的。”
“你怎么知道蓝色是我的?”
他不能说:因为他知道她喜欢蓝色,杯子、包和很多衣服都是。只能搪塞到:“猜的,客人的一般不都是白的?”
“喝药了吗?我给你买了些感冒药。”他想赶紧岔开话题,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翻找。
“我。。我暂时不想喝药。”这次换一然不自在了。
“没事儿,都是中药剂的,生理期也能喝。还有红糖,一会儿吃完饭,我帮你。。。”从一然更加惊讶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突然顿住。
“你。。你怎么又知道?”一然脸红了,再洒脱的女生也是女生:“不会又是猜的吧?”
俊辰的脸就更红了:“就。。就是猜的,看你脸色这么苍白,刚才电话里又有气无力。”他自己都感觉牵强:“我赶紧给你做饭吧,药补不如食补。”说完他拎着食材走到厨房背对着她。
看到他比自己更难为情,一然反而俏皮的笑了。
认真的做件手工活可以消解焦虑,烹饪当然也可以,这也是为何在这个完全没必要自己开火的年代,还有不少年轻人喜欢做菜。
俊辰此时就通过手里的机械运动,让自己冷却下来。
一然乖乖的喝了药,也喝完了热水,又打开电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盯着电视频道,基本都是用手机或其他电子设备看视频,就算看电视也是网络点播,可以一直不加广告那种。但在家里,电视的声音更像背景音乐,不用看,只要响着就仿佛温馨不少。
俊辰把做好的饭菜放到灶台对面的吧台上,吧台一旁有高脚凳,应该是吃饭的地儿。
一然在后边一直关注着俊辰,毕竟看着别人忙活自己却坐着不踏实,偶尔也会告诉他东西都在哪里。
半小时后,俊辰最后把筷子和勺摆上桌:“开饭了。”
大米粥,菠萝味蛋糕,还有一叠绿油油的西蓝花。
“都是我爱吃的,看来又是猜的。”一然坐上桌,看着还在擦拭灶台的俊辰。
“感冒就该吃点清淡的,不用猜,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你不吃吗?”
“我早上不上班的话,基本不吃饭。”
“那怎么成?早饭是一天最重要的,再说你做了又不吃,我也吃不踏实啊。”一然说起别人头头是道,其实自己休息时,如果不回家。也不吃早饭
“好。。好吧,那我喝口粥。”
一然加一口菜放嘴里,可能太久没吃东西了,感觉比妈妈做的还可口,不禁感动的红了眼圈,还好他俩是并排坐,可以不看彼此的脸。她紧喝了两口粥压住眼泪。
“太好吃了。这么会做饭,又这么懂女生,怎么会一直单身呢?”话说出来就感觉有矛盾,思维再上前一步:“你不会是。。。”
俊辰差点一口饭喷出来:“别瞎说,我可不是guy,我只想懂。。我想懂的女孩儿。”差点说出‘喜欢’二字。
一然是明白的表情,早饭十分钟就结束,两人也没再多聊。
一然搁下饭碗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俊辰赶紧拿来纸巾并把她扶回沙发,然后转身为她冲了热的红糖水。
“去歇着吧,我帮你收拾。”收拾完,他也坐回沙发。
“就说你不一样,不像纯正的IT男。”一然又想起初见时的评价。
“本来也不喜欢编程,随大流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电影,读书,还有就是写写东西。”俊辰抬头想想,又觉得讽刺:“也没什么了,可惜不能当饭吃。”
“怎么不能当饭吃,时间长了,擅长了就能。”一然语气坚定。
“那我手头的工作不做了,前期怎么养活自己?”俊辰自嘲到。
“不至于吧,这社会吃口饭这么难吗?”
俊辰还不想交代自己的背景,不过他现在确实不至于了,没准真可以辞职干点自己喜欢的。
“别只说我了,你呢?生病也不回家,听口音你可不是外地的。”
“父母离的是不远,开车也就二十分钟,但就是不想回。”一然抽了张纸擤鼻涕。
“我爸是医生,基本很少看到,我妈呢是伟大的中学人民教师,还是那种严厉的名师,因此职业病就更重一些,总对我指手画脚。”她把脚盘起来靠在沙发上继续说到:“当然一个人生病了,还是想家的,我妈也会心疼我。但人嘛付出了,就感觉更有资格干涉,等我病好了,她估计会更变本加厉的催婚、催事业,所以掂量掂量还是不回家的好。”
“真羡慕你。能活的自在。”俊辰跟她接触以来,梦没有破灭,他反而更喜欢一然,放松、随意,美的去雕饰。听着她娓娓道来,眼神不经意的流露出痴迷。
“那你呢?不自在吗?”
“每个人的性格和阅历不同,但自在确实难。”俊辰喝了口杯中水,若有所思:“不过也许以后我可以试着自在一些。”
“是啊,能自在还是自在好,人生苦短嘛。其实我也喜欢电影和读书,但喜欢和擅长是两回事,试过不行。所以才做现在的工作。我擅长跟人交流。”
“看的出来。”
“不过白天说多了,回到家反而没话。”
“怪不得喜欢电影。”两人同时笑了。
“今天你没事吗?”
“请假了,一顿大餐换一次便饭太便宜我了。我打算今天做满三顿饭还你。”俊辰比刚来时放松多了,开始接近真实的自己。
“我也不是大家闺秀,就不推辞了。”一然背离开沙发:“可我们现在干啥呢,总不能坐等做饭吃饭吧。”
“看电影啊,就是不知道你家里有没有零食。”
“有啊,多得是。”说着她站起来穿上鞋向卧室走去:“你找电影,我找零食。”
俊辰找了部悬疑、恐怖的日剧,一然深表赞同。
讲的是一个老师为了给女儿报仇,而让自己班同学感染艾滋的故事。
“画面不血腥,但恐怖气氛营造的很足。”一然紧抱着抱枕窝在沙发的一角。
“是啊,日本人很重视细节处理,一个表情、一个嗓音、一个镜头转换就足以让你汗毛树立。”俊辰在另一角,尽力表现的泰然自若。
“这个民族真奇怪,看着挺儒雅,说话又总是一惊一乍的。”
“更奇怪的是,日本要么极致干净唯美,要么极致恶心黑暗。平时彬彬有礼,放纵起来又无所顾忌,打起仗来更是疯狂无比。”俊辰一直觉得日本民族特别懂行为艺术。
“你总结的好犀利,很多看似矛盾的两极其实是同根同源。”
“比如日本,总觉得所有表象都来自于太恪守秩序。”俊辰进入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言语表情都自信起来。平时他不大跟人提这些,因为很少有人感兴趣,尤其是女生。不过此时从一然欣赏的眼神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豪。
‘不鲁莽、不胆怯、不做作’——烁杨给的原则,俊辰觉得发挥的不错。但这种发挥与其说来自于这原则,不如说是来自于那七百多万,尽管没到账,却提前给了自己资格。
午饭继续清淡,可两人的闲聊开始变的有滋有味,饭后虽然俊辰一再强调让一然休息,可她还是坚持一起收拾碗筷。
“真难为你,陪我吃这么没味的东西。”
“多健康啊。全民都嚷嚷着要注意身体、要饮食均衡,真轮到自己大部分人又很难控制,诱惑太多,节制是逆人性的。”俊辰一边为一然冲感冒药一边继续说到:“所以得有人陪才行,尤其有你这样的佳人陪,节制也成了享受。”
话说的冒失,两人有些害羞,都一时失语。还好一个喝药,一个喝水,掩饰过去。
“虽然特俗,可感冒确实应该多喝水、多休息,你去屋里睡会儿吧。”俊辰真心劝说。
“确实有点累了,下午你自由安排,钥匙在进门鞋柜上。”
“甭操心我了,说好是来照顾你的。”两人相视一笑,一然就回自己屋了。
俊辰脱了鞋,看到早上刚换的新袜子,心满意足的倒在沙发上,米黄色的顶加米黄色的灯,像一然一样没有过多雕饰。他掏出手机,看起电子书,优美的文字让闲适更闲适。午后的阳光如薄被盖身上,昨晚激动的没睡好,现在睡意却突然浓了。关闭屏幕也关闭眼皮,淡淡的睡去。
梦里他回到老家的院子里,坐在竹椅上,旁边搁着小圆桌,圆桌上有茶碗。太阳像篝火,给的光亮和温度都刚好。不一会儿,妈妈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热茶壶,倒茶的声音清脆可辨,茶满入口,香味原始,仿佛直接连接着土地。再抬头,倒茶人却变成一然。在梦里也不觉惊奇,反而自然而然的笑,笑的很传统。
悠悠转醒,身上多了一层薄被,不冷不热。很久没有睡的这么舒服了。口有些干,坐起才发现,面前的茶几上真有一杯茶,拿在手里还温,喝到嘴里也和梦中味道一样。这一切都美的不真实,昨天感情和物质还可遇不可求,而此时好像都唾手可得。
跟一然相处才半天多,除了幸福,最深的感受是:适应、自在,就是不迁就,也不尴尬。这在异性相处中太难得,这坚定了俊辰必须要表白的决心,好东西得不到时躲避,得到了就害怕失去。
“我猜你也快醒了。我泡茶的技术还不错吧。”一然轻声开卧室门,探出头说到,气色好了很多。
“很不错,谢谢,犒劳的很及时。”俊辰还捧着杯子,舍不得放下。“几点了?”
“五点多了,你睡了三个小时,比我还能睡。”
“这么久?那。。那你晚上想吃什么?”他自己都觉的不可思议。
“我感觉好多了,想吃点好的,只要别太辣就行。”一然走过来做到他旁边。
“可以啊,幸亏我还能做俩硬菜。”
“其实我已经订饭了,感觉你也挺累。我冰箱里有酒,要不晚上你来点?解解乏。”一然是精神多了。
“哪有一个人喝酒的,喝蒙了不得出丑啊。”俊辰内心是想来点,他正找机会跟她表白呢。
“我可以陪你来点,你给我的药看着没有头孢。”一然说着向冰箱走去。
“那怎么行,感冒还生理期,要节制。”
“来点红酒还好,而且我在家里闷了两天了,就让我放纵一小下。”一然边说边用食指和拇指俏皮的比划小的概念。
俊辰想起自己感冒时,也喝过酒,好像还喝过大酒,第二天也确实没啥事,就没再扫她的兴,毕竟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如此期待与人喝酒。
外卖很快就到了,从包装到餐具都很精致,只是里面的菜经过一路的颠簸卖相不太好,不过挺丰盛,荤素搭配还有汤,去掉包装,放盘子里,再摆到桌上,看着还挺有仪式感。
一然洗了两个高脚杯,俊辰开酒、斟酒,一杯红、一杯白。弄得像烛光晚餐似的。
“来敬我们的刘大暖男。”刚吃一口菜,一然就举杯。
俊辰故意喝了一大口,他希望今天能早点上头。
“这么着急?还是酒量好啊,先吃几口菜垫垫。”一然向他碗里夹了块鱼尾。
“酒量很一般,主要是开心。你平时也喝酒吗?”俊辰边吃边问到。
“偶尔吧,遇到烦心事睡不着会来点。”一然突然眼睛放光:“不过我喜欢收集酒,不一定是贵的,只要没见过我就买,红白啤清米黄等等,我地下室五六个酒架都摆满了。”
“天哪,你真是总能给我意外。怪不得你身上有种稀少的洒脱。”俊辰感叹。
“还有更意外的呢?”一然突然停住。
“什么?”
“待会说,先吃饭喝酒。”说着她又举起杯。
从文明伊始,人们就喜欢坐在一起吃饭,一万年过去了,古今中外仍然坚持。这是种分享,有相互讨好的嫌疑,为了今后的协作;这还是种坦露,面对面、肩并肩,不信任难达成;这也是种暧昧,吃同样的食物,仿佛唾液和血脉连接在一起。
因此饭桌上,尤其是晚上大家不忙的饭桌上,进餐的彼此很容易放松情绪,越过界限。如果再添点酒,不敢说的话、不该做的事很容易自然流露。
可能是下午缓神儿成功,半斤白酒下肚,平时早已倒地昏睡的俊辰,意识居然还很清醒,但紧张不见了,开始兴奋,感觉灯光变的更亮,声音变的更响,有些话在胃里剧烈翻滚。一然也跟了两杯红酒,双颊微红,脸也像进一步美颜似的,带了光晕,如梦般、如天使般。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真到开始,俊辰还是害羞低头。
“说来听听。”一然语气并不惊讶,不知是否跟喝酒有关。
“其实我认识你很久, 算上今天共702天。”
“其实。。我知道,只是没想到你记得如此精确。”一然仍然不吃惊,吃惊的是俊辰。“女生天然对异性的关注很灵敏,只是你不说我也只能猜。”
“你喜欢白色以及和白色接近的浅色。”俊辰一定要她吃惊,像赌气似的:“至于喜欢吃什么,我已经通过今天证明了我可能比你自己还了解自己。”
“这个我信,还有吗?”一然依然很淡定,她的惊讶和感动已经在今天初见时释放了。
“你每周四固定健身。还有开心或不开心,你都喜欢捧个冰激凌,在楼顶阳台上一个人靠着风箱或趴在围栏上边吃边发呆。”
一然略微动容,她还是头一次碰到异性对自己如此用心。
“还有你早上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清楚你的。。你的生理期吗?那是因为。。。”说到这个话题俊辰开始吞吐。
“因为,只有那时,我去天台不带冰激凌。”一然替他说完:“那。。那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表达。。表达,我以前想都不敢想,但昨天我突然觉得自己获得了资格。我想表达。。”俊辰嘴想缠了棉花停住,又端起酒灌一口。
“你想表达你暗恋我,想要和我在一起,对吧。”一然实在着急,不禁接过他的话茬。
“对!”她的话说到俊辰心缝里:“而且现在更加渴望。”俊辰话落,命运交到一然手中,仿佛变成要被审判的犯人。情绪也像松了气的皮球,低头拿起筷子无意识的夹菜,夹了几次都没夹上来。
一然微笑举杯,红酒对红唇的干了:“你终于说出来了。那你觉得我今天为何要你来照顾我?”
“你不是生病不舒服,不想吃外卖吗?”
“那我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你了解我应该知道,我有两个很好的闺蜜。”她继续倒酒,继续说:“并且我也不是无家可归。”
“你少喝点。”俊辰抢下酒瓶:“是啊,我也好奇,我。。我们才认真见过一面。在车里。”
“男女之事,你真愚钝。你来我家了都,还没发现什么问题吗?”一然两手重叠放在吧台,上身前倾靠近俊辰问到。
俊辰大脑快速旋转,想起早上出发时看到她发的位置,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不对劲:“从公司到你家,根本不路过回龙观,那天你是。。。”
“对,我是故意要送你而已。虽然咱们的相遇是偶遇。”
“你的意思是?”
“我也关注你很久了,虽然没有你久。”一然又举起酒杯:“之前不敢想,毕竟那时还有男友,可几个月前开始发现他劈腿,对你的感觉就越来越明显,直到分手那天碰巧遇到你。”
俊辰如被雷击楞在原地,开始惊大过喜,马上又喜大过惊:“这么说,你。。你是同意跟我在一起?”
一然双颊的红一直蔓延到纤细的锁骨,眼睛低下看着手边的盘子:“同意。”
俊辰忽然站起来,喝光杯中酒,然后兴奋的在客厅走来走去,嘴里不时大喊着:“太好了,太好了。。。”
那一晚他们喝了很多酒,开始双方还保持距离,但很快狂烈的喜悦浸染了所有意识,再然后意识不再清晰,手就握在一起、嘴也吻在一起,不过碍于生理期并没有睡在一起,还是保持了一个沙发、一个卧室的队形。
九点的晨光先唤醒俊辰,他起身喝了大杯热水,回顾昨晚,感觉太不真实,不由来到卫生间,看着镜中自己,发现嘴角淡淡的口红,喜悦才开始继续。之后来到厨房收拾吧台的残羹冷炙,做了早餐,又为一然冲了杯温热的蜂蜜,正想端到卧室,一然推门出来了。虽然还没洗漱,可还是能看出来是简单收拾过的。
初为情侣,双方难免羞涩,不过洗漱完,吃着早餐,尴尬就缓缓消失了,又换上来仿佛认识已久的自在。
“今天你要上班吗?”一然边吃边问到。
“你身体怎么样。”
“说来奇怪,喝了大酒,今天却好像完全康复了,但是。。。”
“但是还不想上班。”俊辰笑着说。
一然紧跟着狠狠点头。
“那咱们就不上班,你歇个年假,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一然兴奋的用筷子敲击着碗:“只是,你。。你可以吗?据说你们公司忙的要死,员工动不动几年不休假。”
“有什么不可以,有了你好像突然有了自信。”他没说的是,不仅有了一然,更有了钱:“正好借机换个活法。可以大胆尝试些自己擅长的。”
一然攥住他的手激动的说:“太好了,你敢尝试,我就敢支持!”
五、塑造
俊辰好久没和烁杨单独吃饭了,双方都忙,烁杨顺利接班,现在已经是上市公司ceo,而俊辰的公司也即将上市。一晃,三年过去,变化之大,连各自回顾都不敢相信。因此,俊辰对今天会面非常期待。
上一次见还是俊辰结婚的时候,新娘当然是一然,那天烁杨喝得最多。到最后一会儿搂着俊辰不放,嘴里不停重复着:“你得好好谢谢我,都说只要你敢,一然就是你的。”;一会儿又拉着一然说:“你都不知道为了你俩,我费了多大劲。”俊辰也不介意,他是打心里感激他,若没有他也就没有钱,就更不会有如今的事业,当然也没资格追求一然。尽管一然从没问过他的资产,也并不介意他农村出身。
不过他俩在一起之后,一然跟他说过:如果当时先表白的不是俊辰,她也会选择隐瞒自己想法。她绝不会主动追求异性,从小到大的家教刻在她骨子里:在感情中,女生绝不能丢掉自尊,尤其在一开始。更何况那时她刚刚结束了段屈辱的恋情。因此,俊辰不止一次的感恩那个买彩票的晚上,感恩烁杨。不是那八百万,他和一然很可能擦肩而过。
结婚已是半年之前。今天是烁杨主动约他吃饭,在电话里特意强调是男人间私密对话,不允许带家属,制造了足够的神秘感。
地点在顶楼,是家豪华西餐厅,俊辰去过几次。第一次去很不适应,所有客人都西装革履,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吃饭餐具和菜品一样,让人眼花缭乱。别说客人,连服务生的衬衫、马甲都剪裁的很讲究。不过现在他已是这类地方的熟客了,适应的如当初街边的大排档。
又是烁杨先到,俊辰慌忙上了电梯,然后下意识的他看了眼那块儿精致的瑞士机械表,他已晚了五分钟。出了电梯,走过前台,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一个幽静的角落,视野很好,可以俯瞰半个北京的夜景。
烁杨安静的坐在那里,菜刚上了一道,红酒还在醒酒器里。
“抱歉,迟到了五分钟。”自己客气的语气让俊辰很陌生,以前他绝不会。
“你还是码农时,我就等你,现在你也是大老板了,才等五分钟不算啥。”烁杨开了个玩笑,只是笑容没有三年前自然、阳光。
服务生已帮他们斟了酒。
“好了,您下去吧,后边我们自己倒。”烁杨冲其挥挥手。
“说吧,今天找我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俊辰用热毛巾边擦手边问到。
“不至于吧,找你吃个饭还非得有点事吗?”
三年前,俊辰和一然刚相恋时,他俩庆祝过一番,烁杨也就搬回家了。之后两人见面越来越少,偶尔吃饭也基本都是有事。但烁杨如此说,俊辰还是难为情的:“那没事就喝酒闲聊呗。反正你只要叫我,我肯定随时奉陪。”
“那我不叫你,你也不找我呗。”
“你今天吃枪药了,顺着你说也不成。”俊辰感觉他有些不对劲,但顶他一句反而感觉回来了。
烁杨苦笑:“嗨,确实有事。”说着自己端起杯抿了一口酒。
“有事儿说,能帮的我尽心尽力。咱们之间就别吞吞吐吐了。”俊辰也跟着顺一口。
“你也帮不了,私事。就想找你聊聊。”他只手托杯望向窗外感叹道:“就是知道了一个秘密。”
看他深沉的表情,俊辰紧张起来:“你。。你不会是生病了吧。”
“才三十岁生什么病。”他还看着窗外。
“那。。那是你父母病了?”
“也没有,人越老越怕死,他们保养的好着呢?”
“那总不能是被绿了吧!”俊辰说完自己都不相信。
“去你大爷。我又没结婚,再说一般不都是我绿别人吗?”烁杨终于回过头笑了笑。
“那能是什么?你公司的股票我关注着呢,一直涨势很好,而且你爸妈的股份不是也大部分转到你名下了吗?”俊辰边想边说,他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钱了,可烁杨还是摆摆手。
“都不是,是我爸妈和起伙来骗了我。”烁杨仿佛泄露天机一般,音色中有苦楚也有神秘。
“嗨,我当什么事呢,为人父母,总是为你好的。说‘骗’严重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还管着上万人,怎么还跟青春期小孩儿的。”俊辰由好奇瞬间转为不在意。
最让人委屈的不是不被理解,也不是得不到恰当的安慰,是被轻视,尤其自己的情绪被轻视。所以烁杨变的更激动:“咱们现在的位置熟悉吗?”
“咱们第一次来吧。”俊辰有些蒙了,好端端的怎么又拐到位置上。
“我是说方位。”
“东南角啊,怎么你要盗墓吗?”俊辰更加糊涂了。
“你忘了三年前我们经常去的串吧,我们坐在哪吗?”烁杨进一步提示他:“包括决定我们终身的那顿饭也在那,那时我跟你说过件重要的事。”
“也是在东南角。”俊辰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妈告诉你,你爸有个私生子,还说已经去公司实习准备接班的事?”
“对啊,不然我不会回去,也不会成为当初我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烁杨表现的心灰意冷太快,像装的。
“你真能兜圈子。”如烁杨所愿,俊辰的胃口再次被吊起来:“你的意思是,为了让你回去,他们故意做的这个局。”
“是啊。”菜一道道的上来,可没人动,人在谈极其严肃的事情时不想吃,一如三年前。
“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被骗这么久。”如此大的乌龙,俊辰很难相信烁杨一点不知情。
“所以才气愤,他们为了骗我,是煞费苦心。还真找了个医学院的学生,还为那学生安排了个单亲母亲,是个三线小演员。更绝的是,他们在公司故意放出消息说:那个学生就是我爸私生子,来公司是跟我竞争继承权的。”烁杨苦笑着喝了口酒:“因此公司上下当然就配合的天衣无缝。”
“我去,亏你爸妈想的出来。”俊辰感觉像听评书似的,这手腕只在历史见过,还得是动荡历史:“他们就不能请个职业经理人?或者像爱玛士集团那样,从整个家族选取继承人,就非你不可吗?”
“我爸妈不信任任何人,就如同他以为任何人不会信任他们一样。”烁杨深深的叹气:“嗨。。。当年他们创业就是家族创业,我爸妈的兄弟姐妹也没少出力,但在成功之时,他们也开始用各种合纵连横、威逼利诱的手段,慢慢驱逐了所有人。连家人都不信,职业经理人就更不信了,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满意的。”
俊辰不禁感叹:人都有路径依赖,那些使你强大、成功的方法终将会如同牛皮鲜一样贴在你身体上,一辈子如影随形,从此以后只要你遇到新困难或者新欲望,你第一想到的,甚至唯一想到的还是老办法。你创造了手段,手段也塑造了你,进而塑造你身边的环境。
“那既然他们费了这么大劲瞒你,你又怎么发现?总不能看你成功继位而主动交代吧。”
“怎么会?他们本打算瞒我一辈子,戏还越做越足,我把那孩子整的越惨,他们越表现的同情他,还给他买房子,买信托。当然这也是他们答应人家的条件。”烁杨的开始冷笑。
“你都已经上位了,还整人家?”
“竞争和嫉妒是人的天性,他们对他越好,我的竞争感越强。那孩子不是学医吗?还继续读了硕士。学医就得去医院实习啊,你是了解中国医患关系的。所以当我上位时,随便找人设计点儿误诊,再跟病人家属拱拱火,就能小事变大事,然后再让小报记者扇个风、造个势。基本就彻底断送他在医和药间的前途了。”他的笑,冷的有些残酷。
俊辰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周身也跟着冷起来,不禁喝了一大口酒,菜还是纹丝不动:“我怎么感觉你好陌生,你用的这些手段和你父母有什么区别,这不正是你最讨厌他们的原因吗?”
“所以才恨他们。我之前已很努力的摆脱他们了,却还是被算计、被诱导、被驯化,驯化成第二他们。不过正因为他们戏演的太好、太真,我才有机会知道真相。”他的笑从冷酷转为冷嘲:“出了医闹,我那假弟弟当然心灰意冷,我爸就把他接回我家住,暂时不上班,我妈还假惺惺反对。刚好前不久,我们全公司组织了周身体检,结果出来,他不在公司,秘书就把他的报告也给了我。我也是随手一翻,却发现他居然是O型血!”烁杨的惊讶仿佛依然持续。
“O型血怎么啦?又不是DNA检测。”
“可我爸是千真万确的AB型啊,你也是学理工科出身,这点常识总该有吧。”
俊辰明白了:世间无巧不成书,AB型除了O型,什么血都能生出来。“太巧了。”
“是巧,他俩也是学医的,百密一疏啊。所以昨天在我狠狠的逼问下,他俩才彻底承认。”
时间凝固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烁杨看着夜景,俊辰看着他。
“吃点吧,菜都凉透了。”俊辰实在不忍心让氛围真空。
“心都凉了,哪有胃口。”烁杨转过头只拿起酒,俊辰跟他碰完,一饮而尽。
俊辰拿起醒酒器帮双方倒酒,心想这一杯两千的红酒跟一瓶一百的也没区别,该苦苦、该涩涩、该醉醉。
“那。。那你到底什么打算?”俊辰问的小心翼翼、轻声细语。
“你说呢?有什么建议?”
“事太大,我不能说。但无非两条路,一是继续眼下你已经擅长的生活,二是撂挑子,回到以前潇洒自由、无拘无束的日子。”
“本来我心里也有了决定。找你来就是吐槽,跟三年前一样”烁杨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气定神闲,跟三年前的犹豫不决完全不一样:“嗨!回不去了。。。从简单到成熟,从干净到有脏事儿,是不可逆的。”
“状态不可逆,但环境是可逆的啊,环境变了,慢慢心态不也就变了吗?”俊辰想起自己中八百万又拥有一然的初期,适应起来并没有很吃力。
“那是你,你是从简入奢,当然容易。我是看着你被重新定义。自信了,幸福了,现在还开了自己的文化公司,变的更加踌躇满志。”
烁杨好似看透了他的心,俊辰有些尴尬,赶紧辩解道:“你也不算由奢入简啊,最多是平调,就算回到从前,你也不缺钱和自信。”
“怎么不算?我现在很擅长当老总,不管是迎来送往还是勾心斗角,我都轻车熟路。更重要是我有了权力,有了权力就有了地位,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我还能翻云覆雨,通过智力和权力,我可以轻易决定别人的命运,哪怕我爸妈的命运。”烁杨说的很急:“你能想象吗?当我知道真相,跟他们对峙时,我平生第一次从他们眼中看到恐惧,对我的恐惧。”
烁杨眼里突然迸射的光芒,让俊辰都望而生畏,他不得已用喝酒来躲避。
“你说我还能回到以前那种被当做贵族宠物的状态吗?喝喝小酒,泡泡妞,成天吊儿郎当?”
听着像歪理,但俊辰却一时无法反驳,烁杨的感觉他理解,如今的自己也不敢说自己不贪恋地位和权力,只是没有他那么极端。
两人无言,只有对饮,一瓶红酒不够又上一瓶,仿佛如此深重的夜不用酒精润滑就无法过去。
“你跟一然幸福吗?”第二瓶喝到一半,烁杨问到。
“很幸福,算灵魂伴侣。”提起一然,俊辰眼中浮现美好:“开这个文化公司还是她的主意,我擅长内容,她擅长管理和商务谈判。没想到夫妻店还弄成要上市。”
“我早就说过,你是有才华的,只是被从前定义。有了那八百万,没多久你不就振翅高飞了?”烁杨手中的酒在杯中晃,他盯着酒。
“说到这,我还得感谢你,现在我拥有的一切幸运都是被你那张彩票点燃。”
“不用谢,各取所需罢了。”烁杨放下酒杯想看着俊辰,眼神居然有点慈祥:“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活成了我想活的样子,一切随心而动,还成功、幸福。”
“你也可以啊,别说的像个即将离世的老人。赶紧找个真心喜欢的得了,都三十了。”烁杨突如其来的煽情让俊辰不自在,赶紧打岔。
“玩的太多哪还有真感情,看不清别人图我啥了。不过因为有你,心里还住着阳光,不至于特别没底线。”烁杨真诚至动情。
俊辰被感染了,可他不习惯和一大男人两眼汪汪、深情对望。
“行了,别肉麻了。反正不管何时何地,出什么事,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他喝光杯中酒继续说到:“走吧,这么晚了,一然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要不你去我那睡?”
烁杨笑了:“不了,今天说的挺痛快。明天还各有各事。”他举杯也喝干,开始收拾衣服和包:“其实,今天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啥事?”俊辰刚站起身又坐下:“还有点酒,要不要再陪你坐会儿?”
“不用。就一句话,我还有个公众号链接,看完你就懂了。”烁杨翻出手机,找了找发给俊辰。
俊辰打开就要看。
“一会儿路上看吧。”烁杨起身拉起俊辰向外走,到了楼下,两人的司机已经把车停好等候,分别时烁杨握着俊辰的手说到:“其实我同意搬回家接班时,我妈答应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这都耗了一晚上了,还这么悬疑?”
“看完链接,你就能猜到。”烁杨笑了笑,进了自己的车。
俊辰的车还是三年前买的雷克萨斯,尽管如今看起来这四十万的车已不匹配自己的身份,他还是不想换,每次坐进来都使他尝到初得富贵时的幸运,在这三年中遇到再大难只要看到这辆车就知足、坦然,不至被无穷尽的欲望吞噬。
今晚喝得不多,头很清醒,所以司机一开车,俊辰就掏出手机,打开链接。链接来自于三年前福利彩票的公众号,日子太熟悉,就是自己得知中奖的哪天。
中奖号、金额也没问题,跟自己的记忆完全重合。俊辰开始还奇怪,直到看到中奖名单发现:中八百多万一等奖的根本不是自己!点开下面截取的中奖人员采访,里面的大哥更是完全不认识!
他赶紧从手包的最内侧掏出那张有些掉色的彩票,这是烁杨帮他领完奖金又还给他的。他一遍遍的印证号码和时间,都没错,而链接也不可能错,这可是官方公众号。
车在夜里穿梭,俊辰开始恍惚,一时想不清楚,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梦?
最后还是拨通了烁杨的电话:“什么意思?到底哪个错了?”
“看来你确实蒙了,你说彩票和官方公众号哪个容易造假?”对面笑道。
“那。。那这彩票是你P的?然后偷偷打印给我?”俊辰的手机沾满来自手心的汗。
他瞬间明白了:那天晚上他为何非让自己买彩票,买了彩票还替自己保管。到后来中奖的消息是他通知的,信息也是他核实的,就连扣完税剩余的钱都是由一家第三方公司转给自己的。现在想想,甚至酒后要一起散步都是他主动提起的。这说明吃着饭,他就已经开始盘算这一切了!
“俊辰?俊辰?你还在吗?”烁杨发现俊辰一直沉默,关切的喊他。
“这就是你跟你妈要的条件?将近八百万。”
“对啊,我说了,我希望你活出自己。你差的不过是这点钱,而钱又是我从小到大最不差的,如果能改写你关于人生卑微的定义,我必须帮你。就如同我爸妈要改写我的人生时也不择手段一样。”烁杨停顿,发现俊辰没接话,就继续说到:“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但当我的秘密解开,我觉得你也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尤其现在的你已经功成名就。”
又是一段真空的沉默,俊辰百感交集,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感激烁杨,哪怕十倍、百倍的还钱也还不完。可他不知怎地,心中还涌上来一股恨,可能是对烁杨的,也可能是对自己的。
“那你打算让我如何报答你?还再多的钱,我也不可能心安理得。”
“你已经还了。你改变了自己,变的前所未有的自信,再没有丝毫的卑微。这钱花的多值。”烁杨语带欣慰。
“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合适,但你不觉得,正因为你我都改变了,才显得我们更加卑微吗?”
俊辰撂了电话,侧身看着窗外不夜的夜,想起三年前一然第一次送自己回来,沉默时,也是这样盯着窗外。
窗外的城市每天都在变化,唯一不变的是都是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