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如果,的事
一
“可妮,手脚麻利一些,把菜端过去,客人快等急了。”
虽然已经三个星期了,但是饭点的时候,我仍旧会手忙脚乱,或许是习惯了从前的慢条斯理吧。
我从厨房里把热腾腾的菜端出去,直到放到饭桌上,然后又匆忙地跑回去端另外的饭菜。一天总要来回地跑个几十趟,甚至更多。
下班之后,我才感觉到手酸,以及,被那些被烫红的手指。
饭馆经营到晚上的10点,等最后一桌客人离开之后,便开始收拾盘子,打扫卫生了。
几个工友利索地做完了活儿,在我之前走了。
如果有人在门前经过,他会看见一个忙碌的身影,在摆凳子,在拖地,在关灯,然后拉上最后的那道大门。
夜晚的风尤其冷,打开饭店门的时候,我感到了阵阵的凉意,让我想起了那件被我遗忘的大衣。
我于是返回饭店的员工休息区取大衣,把自己裹得严实地,以免受了风。
出门的时候,饭馆门前的路灯下却多了一抹身影。
他就站在灯火下,一动不动的背影,但让人清晰地看见了从前方吞吐出来的烟雾。
我走出去的时候,想是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他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随即礼貌地朝我点了点头,我也礼貌地点头回应。
他穿着一件军大衣,身体挺直,容颜里透着英气,给人的感觉像是个军人。而他的容颜,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但我并不想和他有任何的交谈,因为一天的忙碌让我疲惫,冷冽的风让我憧憬的是一个热水澡。
当我起步离开的时候,他却突然发声了。
他说,“饭店打烊了吗?”
我看了看周围,想来方圆几里也就只有我和他了。
“先生,饭店已经打烊了,您可以明天再来。”我回答说。
我语气中捎带有一些不耐烦,因为我的疲惫在催促着我赶紧回去休息。
那人停顿了几秒钟,说,“我想我已经有三天没吃饭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因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天没吃饭的人。当然我没有体会过三天没有吃饭的感觉,但我却体会过三夕不吃的感觉。
我选择了相信这个人,我重新打开了饭馆的门,打开了几盏灯,原本已经打烊的饭馆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但却安静得连走路声都刺耳。
我把几张凳子从桌子上搬了下来,腾出了其中一张饭桌,让他坐下,然后便走进了厨房。
我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来一些剩下的莲藕汤和剩饭,以及其他剩菜,点起炉灶热上了几分钟,便做成了一顿热腾腾的饭菜。
我给他的分量是三人份的,我想应该满足他了吧。
他说了声“谢谢”之后便开始吃,但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狼吞虎咽。他就像一个正常人吃饭一样,所幸他最后把饭菜吃得连一点菜汁儿都不剩。
我想他或许真的饿了三天。
“谢谢你,女士,我吃得很满足,但是抱歉的是,我没有钱可以支付这一顿饭。”他说。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一来我并没有打算要收他的钱,二来是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穿戴整洁的英俊男子。我想他把身上的衣服卖掉,都能换来一顿饭钱,当然这可能会让他冻死。
“先生,既然是我请你进来的,这饭就是我请您吃的。不瞒您说,我工作了一天,很是疲惫,我想我应该回去休息了。”
“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吗?或者送您回家。”他说。
“不用了,先生,我住的房子离饭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不用劳烦。”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把碗筷收好,端进了厨房。
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饭桌收拾好,凳子也都摆放整齐。
他端正地站在门口,脱掉他的帽子,朝着我鞠了一躬,说,“那我先告辞了,谢谢你的晚餐。”
他说完,便拉开门,走了出去,随即消失在了黑夜的深处。
我让热水淋在我身上,温暖着我的肌肤,窗外是寒冷的黑夜,任凭我炽热的内心,以及心脏跳动的旋律,仿佛,那个穿着军大衣的背影,那张透着英气的脸庞,都来源于一场匆匆而过的梦。
二
昨夜的记忆很模糊,我想应该是梦。
喝,真是个奇怪的梦。
中午时分的餐馆又逐渐热闹了起来。闹哄哄的声音有时候让人心烦,但今天心烦的是,店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这位特殊的客人便是我的母亲。她在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便给了我一个不客气的眼神。
我想尽量避免和她的交锋,但是她总有办法,让我难堪。但对于我母亲而言,这是她爱一种方式。
“这个地方真脏,可妮,你该为你的生活感到抱歉。”母亲嫌弃地用她的手帕拭擦桌椅,然后坐下。
我原本的生活也不见得有多么光鲜,甚至比现在更加不堪。
“您要吃点什么吗?”我把餐牌放到她面前,尽量让自己像对待一个客人一样恭敬地对待她。
母亲没有看里面的菜名,直接合上了餐牌,说,“三明治和咖啡。”
我尤其反感母亲的傲娇,因为这并不是能用清高来形容的。
我最后给母亲端来的是一壶功夫茶,和两枚煎蛋。
我可以想象她看我的眼神,但我已经懒得和她对视。
“可妮,你一直在忙碌,无视我的存在,你对我很不尊重。”母亲说。
“妈妈,我在工作,我得养活我自己,您应该理解我。“
我母亲对于“理解”这个词语尤其敏感,我或许是在故意挑衅她。因为我们的交恶便是源于“我不理解她”。
“可怜的可妮,你的生活让我感到不幸,如果你好好经营你的生活,今天站在我面前的不会是一个邋遢的妇女,你太让我蒙羞了。”
母亲的很习惯用“我”来表达自己情绪,说到底,她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自己。我祈祷过很多次,希望她对自己的儿女包容一些,但事实证明,她永远都不会。
我依旧在大厅里忙碌着,但领队给了我15分钟时间和母亲说话。
啊,我真不该感谢这15分钟的。
“可妮,你穿的制服真是难看,头发也像是三个月没有洗了。”母亲说。
母亲和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这也是我离开家的三个月。
“妈妈,您今天穿的衣服很好看,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您早点回去吧。”我笑了笑说。
“我是早该就要走的,这里是你的地盘,不是我的,我没有半点儿要占着这里的意思。”
母亲说着,拿起了衣物和手提包,便往外走了。
她的背影挺直,走得很是惬意,我想她应该达到了她的目的。
每次我都容许她这样羞辱我,但让人不解的是,一位母亲竟然以羞辱自己的儿女为荣。
所以,我决定离开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我想当年父亲的离开,也是因为受不了母亲的尖酸刻薄,我倒觉得父亲是得到了自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了,我是母亲攀比的工具,她把我包装的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模样,但实际上我是个喜欢喝汤喜欢发出声音的人。唯一的幸运,是我喜欢的事情,和母亲期待的一样,是为大雅的爱好和特长。
我在母亲包装的过程中顺利完成了我的大提琴课程,顺利进入了当地一个有名的乐团,纵使我不是里面最优秀的一个。
母亲结识了一位有名的商人,这时候,优雅的我便作为她励志的作品,为她赢得了体面,和一份迟暮的爱情。
我尤其讨厌的是,母亲在别人面前对我的夸奖,还有她那段辛酸的家庭旧事。因为其中的夸大其词让我恶心,却让听者为之动容。我不得不佩服母亲的这个温柔的武器。
对于她来讲,现在的生活是完美的,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我成为了其中的瑕疵,这让我的母亲对我很不满。
我在母亲的生日宴上,奏了一曲非常没有水准的生日歌。虽然最后宾客都给出了掌声,但是我的母亲,为此感到非常羞耻。
我想我应该解释,但我的母亲首先发起了质问。
她说,“你变了。”
母亲的质问反倒给了我一个自我答疑的答案。
啊,是的,我想我变了,我应该要做出一些改变了。
从此凡是需要我的宴会,我都一一解决了母亲,我已经听厌了那些赞叹,反而,我该感到羞耻,还有,我应该开始找回我的自尊。
渐渐地,大提琴发出的音仿佛不再美妙,亦或者是我再也不能毫无在意地拉动那些琴弦。
离开乐团的那天,母亲已经彻底对我失望,同时,我还慢慢学会了酗酒。
这些,都是我迟到的叛逆期。
我这件瑕疵的物品,我只希望被我的母亲遗忘。
我离开了母亲的家,刚开始我只想着离开几天,但最后,我决定了重新做自己。
曾经喝酒喝到呕吐,像很多人一样在路灯下吐出恶心的呕吐物,我还像疯子一样骂过马路上走过的人,有些人会绕开我走去,但有些人也会反骂回头。
我记不太清他们骂我的话语,好似是,“没教养的泼妇,活像没娘养的野种。”
我心里咯噔地笑了。真不巧,我便是娘养出来的孩子。
我把身上的钱用光了之后,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穷困潦倒,但我坚决不会回到那个家了。
生活教会了我如何生活。我开始打工,做为一个餐馆的服务员,以此来活下去,虽然我已经开始疑惑,我为什么要活着。
和母亲的见面,其实我仍然有一丝的期待,我想着,她或许会劝说我回家,然后我想象着我将如何洒脱地拒绝她。
我是失望的,但我早应有觉悟,她是来羞辱我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在玻璃镜上看了看自己的容颜,不禁想到了我母亲说像妇女那句话。
她说我活得像个妇女。但至少这是真的我,我受够了那些虚伪的人情世故。
不知为何地心里忽然冒起了气愤,逐渐膨胀的怒气让我在中午餐馆最忙碌的时分径直走了出去,我想我该找个空旷的地方透透气。
湖面上的那张素颜,在水面荡漾着,不断扭曲着。
我大声喘着气,想泄掉心中的气愤。我甚至想跳进这个不知深度的湖中,一了百了。
在我冲动的时刻,忽然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左手。
这只大而温暖的手属于昨晚那个挺直的身影,英气的容颜。此时我的回眸对上了他的眼神,那双让人为之动容的眼睛。
生活总是这样神奇,我想,原来昨夜的寒风真的有来过,昨天那个人也真的存在过。
三
“这位女士,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拉着我手的男人问我。
他疑惑的神情,让我相信他真是位健忘的先生。或许是晚上的灯太暗了。
“应该是昨晚。”我回答说。
“哦,对,您是那位请我吃饭的小姐,真的是让你见笑了。”他显得有些尴尬。
“你怎么在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离开这个街区了。”我问。
“说出来可能你会笑话我,城市太大,我迷路了。”他说着又腼腆地笑了笑。
此时的他,一点儿也不像昨晚灯下的那个背影。此时的他活像个神经质,没有一点思维逻辑可言。
“先生,您住哪里呢,或许我可以送你回去。”
“南大街十三街区二十号,我想这应该是我住的地方。“
“您确定是这个地址吗?”
“我想是的。”他继续笑。
我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但又能如何呢,我们只能试试了。
南大街十三街区二十号。
赫然写着“某某军区”几个字。
“你真的是一个军人。”我惊讶,但又疑惑。
“谢谢你,女士,我是里面的一个空军,非常感谢你可以送我回来。”他一直看着军区上方的牌匾,眼神里充满着坚定和崇敬,仿佛这里是他一直想回到的地方。
他走近军区的门口,朝着站岗的同事有力地敬了一个礼,随后他又回头跑向我。
他说,“我该进去执行任务了,很谢谢你,可妮。”
可妮?
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呢?
“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要继续活着,活得光彩些,不要故意让自己掉进泥潭里。”他说着,笑容在他英俊的脸庞绽放,“我该走了,等我执行完这次任务,我们再见面吧。”
他说完,快速跑了进去。
我站立在原地,没有应承他一句话,看着那个跑动的身影,在离我渐行渐远。
三
10月中旬的一场雨后,温度骤然下降,我第一次感觉到,真真切切地冷到骨子里。而事实上是,我的穿着单薄让我觉得冷,而事实上是,我没有足够的衣物可以支撑我度过一个寒冷的节气,更重要的是,我甚至没有足够的钱,来买一套能够御寒的衣服。
故此,我决定再回一次原来的住所。
这个我方才阔别三个月,已经住了八年之久的家。我没有想到,呈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地方,会是这样的陌生。
我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让我想起一些熟悉的场景,可惜的是,都是些让我恶心的画面,我对此没有一点儿的留恋之感。
我快速路过庭院的后门,打算静悄悄地潜入我的房间,然后再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出来。
为此,也特意挑选了我母亲和继父都会出门的日子回来。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在“呼呼”作响,那是东南亚来的香山阿姨正在准备午饭,我经过厨房的时候向她打了声招呼。
我希望她当做没有看见我,正如平时我们视而不见的样子。但是那天她却破天荒地跟我说了一句话,“哟,好久不见了,小姐。”
她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笑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我并没有搭理她的欲望,或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久不见的问候罢了。
我说,“是的。”便径直走了过去。
大概,我们的交情也只有此了。
房间里一股陈旧的灰尘味道让我连续打了两个喷嚏,而房间里的光景一如我离开的模样,当然,还多了一些遇风便散的尘埃。
想来,我母亲对于我的离去没有一点儿留恋,或者说,她希望我像这个房间一样,永远被尘封。
我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只我上寄宿学校使用的皮箱,以便用它来装一些衣物以及其他可能需要的物品。
它的表面很脏,但是我已经懒得去拭擦它了。
我挑选了三件厚厚的大衣,两条加厚的裤子,还有一双防水的皮鞋。完成主要任务后,我又往柜子里挑选了一些其他用品,例如几件胸罩,一顶羊毛帽子。
我把箱子往外提的时候,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至于这种感觉是为何而来,我说不出来,但反正,我此前从来没有为能够穿上这些衣服而感到满足和幸福过。
箱子的重量刚好是我可以承受的,所以提起来也不算费劲。
继父的房子是个奢华和漂亮的地方,这在外人看来,是一座一生都在追求的殿堂。我母亲理所当然地很为这些感到骄傲。
但我却选择了逃离这里。在今天,我想,我提着这个和这座房子格格不入的皮箱,将永远都远离这里。
为此,我该是感到开心的。
香山阿姨在我走的时候,塞给了我一盒她做的糕点。
她进屋的时候,时不时转回头看我,又时不时用手捂住她那露出满口黄牙的笑,像极了肥皂剧里面的滑稽小角儿。
我猜不透她的用意,,但或许,我应该冲她笑笑的……
四
我母亲在得知我回家取冬季衣物之后,托人给我带了一封信。
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可妮:
你的行为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感到野蛮,因为没有哪家的女儿回家是像你这样的,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你蹑手蹑脚回家拿东西的情景,像极了一个没有衣服过冬的小偷……
信的内容,充斥着对我的失望和不满,当然更是少不了责备。
母亲的信,让我对曾经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我怎会在这样的人的教导下安然无恙的活了二十年。
我的心情的很是低落,我无法停止地责备我自己,无法停止地为自己感到悲伤。
其实我是想哭的,但酝酿了半天,也没有眼泪流出来,所以我放弃了,盖上了厚厚的被子进入了梦乡……
饭馆的工作忙碌得要命,所有的服务生都像个机器人一样,各司其职,重复地坐着同样的动作,但客人们何尝又不是?
我从继父家里回来之后,开始变得走神。
当然饭馆里的忙碌工作是不允许我如此的。
我因为走神不小心把汤洒到了另一位服务生身上。
毋庸置疑的是他肯定很痛,无论我后期如何道歉也是弥补不了的。
啊,我本应该是个很好的服务生,但为何生活却变得一团糟了。
为了我愚蠢的行为,我没少挨领班的骂,但奇怪的是,我竟然有些享受被骂的滋味。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被骂比我的母亲的羞辱要来得舒畅许多。
为此,我想了一个愚蠢的法子来制止我的走神。
每当走神的时候,我便下意识用力掐一下自己的手臂。
果真,这个糟糕的方法让我的手臂在半天不到便已经青红一色了。最糟糕的是,我需要在工作中不停地使用这只手。
日子在这样的状态下度过了10月30日,我的生日。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风,回想去年我生日的场景,曾经的蛋糕和烛光,还有继父和母亲的礼物,以及来自各方真心或假意的祝福和恭维,一切仿佛是前世发生的事情。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伴随着风在狂舞,我听到窗边传来的“哭泣”声,仿佛是为我死去的过去而准备的。
但房间里因为有暖气让人舒服不已,这里简直像天堂一样,否则的话,这个房子便会成为地狱,让我寒冷中沉睡,去到一个我以为会温暖的地方。
我想我是孤独的,以至于我开始想起了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军人,我迷离着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在入睡前的深夜,看见了他的脸庞。或许你会不信,此刻的他,出现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在朝我笑,他在朝我哭泣,他在朝我呐喊,他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他甚至在亲吻我的脸颊……
五
三天后,他出现在了饭馆。
我远远便认出了他,他的出彩并不止于在人群当中。
“你好吗,可妮,很久不见了。”他说,像问候一个老朋友一样。
“这位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上次的见面时在三天前。”可妮笑着说,当然,在过去的三天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着实是个漫长的日子了。
“你的任务完成得顺利吗?”我问。
“是的,没有哪次的任务完成得比这次更要出色的了。”
“您一定是一个很出色的军人,以后也会完成更多出色的任务。”我真心地祝福他。
我想我应该是看错了,因为我观察到他的神情闪现了一抹悲伤。
他久久没有回应,让谈话的气氛变得尴尬。
“先生,先生。”我连续叫了几声。
他忽然回过神来,说,“抱歉,我应该是太累了。”
“或者您应该好好睡一觉。”
“是的,我最近睡眠都不好,但是相比于睡觉,我更愿意在这里和你说说话。”他说着看了看我。
“那么在谈话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你可以叫我泽,我的家人都这样叫我。”
“你的名字听起来真单调,但是个好听的名字。”
“谢谢你的赞美,但愿你可以一直记住这个名字。”
“为什么不呢,我很乐意和你做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我一定会牢牢记住我朋友的名字的。”
“可妮,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结交很多朋友,虽然有朋友的一些事情让人困扰伤神,但无口厚非的是,朋友可以让人的生活更加有趣一些。”
“我认同你的话,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懒得去跟人交谈,我讨厌麻烦的事情,哪怕麻烦之后可以让我得到一些好处。”
“或许你可以试着先不要去想那些麻烦事儿,当你投入的时候,你认为的麻烦事儿说不定会变成你热爱的事业。”
“你知道吗,泽先生……”
“请教我泽。”他打断我说。
“好的,泽先生,哦不,泽。”
“我以前也相信过这样的话,但事实证明,结果都是不尽人意的。”
“你的话不全对,你应该重新拉起你的大提琴,你演奏出来的曲目真的很动人。”
我激动得站立起来,提高了声调,“你怎么知道我会拉大提琴。”
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说,“我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大概是在很久以前的时候了,我讲不出来,但我肯定是见过的。”
“泽先生……”
“叫我泽。”
“我不知道你对我知道多少,但是确实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大提琴是我仅有的可以让我愿意去回味的事情了。”我说着又缓缓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曾经很刻苦,学好大提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他说着伸手拉起了我的手,温柔地抚摸了我左手上的手茧,那些都是练习大提琴留下的。
我没有反感他的举动,他的反而,他的关怀让我感到温暖。
一刻钟之后,已经疲劳到至极的泽彻底睡着了,他的头枕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瘦小的肩膀并不是个舒服的枕头,但愿他可以睡得安详。
醒来的时候,泽已经不见了。但奇怪的是,我却躺在了自己家里的床上。
我努力回忆我昨晚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但可惜的是,我全部忘记了。
六
或许是收到泽的影响,我开始尝试去做一些麻烦事。
我选择了织一件毛衣来开始我的尝试。但事后我发现,这真是件该死的麻烦事情,我在这件事坚持了不到三天,便让我甚至开始讨厌穿毛衣,因为这会让我想着,我穿着一件麻烦在身上。
但我想我或许应该多尝试一些,于是我又去尝试了剪纸和插花。而最后的结果都是让人失望的。
我把我的尝试都告诉了泽,我想表达的是我的努力没有一点儿成果,反而更加让人心烦。
而泽听我讲述之后,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说,“可妮,你难道不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吗。”他一边笑,一边把手搭在我的额头上。
“泽,我想你没有理解我的处境,糟糕透了,你知道吗,真的是糟糕透了。”我努力表达我的抗议。
但是泽依旧在笑个不停。
他甚至开心得开始在我身旁手舞足蹈,以至于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香蕉皮,送给了他一个并不优雅的四脚朝天。
我本应该马上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泽,但是,他的行为和姿势让我忍俊不禁,我大笑了起来。
还没有等我去扶他,泽已经自己起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说,“看,谁都可以为自己或者身边的蠢事大笑一番的。”
我停止了笑声,看着他忽然变得温雅的脸。
我的脑海里播放着的我这些天做的蠢事,也终于让我不禁笑出声来。
“你最近的生活变得有趣多了,不是吗?”泽说,“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你还会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的。”
我笑而不语,不觉握住了他的手。
我心里想着,
泽的出现,就像是我人生中的阳光,因为我开始有了期待的事情,例如,和他交谈,虽然有时他的谈话有些刻意和无趣。
我于是决定重新去开始我的日子,至少,我想重新拉起大提琴,就如曾经的拨动心弦一般。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向饭馆请了假,回到了我曾经工作的乐团。
在去的路上,我想那里的一切都应该依旧,我会在门口便可以听到里面传来的缓缓的奏乐,那应该是乐团正在为某部电影或者电视剧的音乐做排演或者录音,我甚至都可以想象我们的指挥在舞台上挥舞着指挥棒的样子,他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师。
乐团所在的地方离公交车站还有差不多600米的距离,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我尽情地想象了到达的美好景象,我带着紧张和期待,进入这个心灵的殿堂,将迎来更进一步的心花怒放。
“砰”的一声在响起,伴随着血肉的飞溅。
我知道我的衣服里沾满了那个死在我眼前的人的血,或者还有肉。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子是空白的,我想应该是刚才那阵死亡的声音震撼了我的听觉神经。
“可元。”我脱口而出地叫了一声躺在地下的那个人,虽然她的脸上不断有血流过,但我还是认出了这个和我同母异父的姐姐。
我想我之前应该没有提过,我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但我不知道姐姐的父亲是谁,甚至连姐姐自己都不知道。
我和她其实极少联系,但是我知道她一直都恨着我和母亲,因为我对于母亲来说至少还有些用处,但是她,是那个被摒弃的人,于是从她懂事开始,她就恨透了我和母亲。
乐团所在大楼的门口很快就多了很多人,有人打了急救电话,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有人只是单纯来看热闹的。
我不知道我的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样地死去,我已经有6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告诉他可元死了,在乐团大楼的门口,我还补充了一句说,她死得很惨。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母亲讲最后一句话,我想我应该是想母亲更加怜悯自己的孩子。
母亲来到的时候,姐姐已经被运走了。
“你姐姐呢?”母亲问。
“她被运走了。”我冷冷地说,我在责怪她的慢悠悠。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已经尽量快赶到这里了。”母亲解释说。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和母亲一起去了医院。
姐姐安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母亲也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静静躺着的姐姐。
我们三个人的见面,第一次这么安静,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三天后,警方调查出来的结果说,姐姐是自杀身亡的,和我的判断一样。同时,警方还从姐姐的子宫里发现了几个人的精液。其中,有属于我的继父,和我最尊敬的那位老师的。
乐团的美好,在我的心底里,瞬时间,从神圣变成罪恶,我想我再也不想踏入那个地方了。
我母亲没有我想象中悲伤,但总算,她表现出了悲伤,或者是内疚,我无法看透。她对我说,她对不起我姐姐。而这句话,已足以让我妒忌我的姐姐了。
谁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选择死去,但如果我是她,我或许也会这样选择。
她没有要惦记的人,她没有活着的理由,她活着的时候让自己蒙羞,而死亡,是一种永远的解脱,即使有那么一瞬间曾经害怕、悲伤过,但那一刹那相对于永远的解脱来说,却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这么说来,自杀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方法。
七
母亲的悲伤没有持续多久,便恢复了她的日常。
看在母亲对于姐姐感到抱歉的份上,我回过以前的住处看望她,而此时的母亲,已经恢复了神采飞扬。
谈话的时候,母亲把我支到了二楼的书房,在那里,我看到了那从前无感而现时恶心的继父。
他露出很礼貌的笑容,说:“可妮越张越好看了。”
我没想搭理他,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对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向我凑近,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大腿上,然后用力把我推到墙上。
“嘘嘘。”他的嘴里发出让我安静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我的姐姐,也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为我姐姐感到悲伤,我可怜她;我为我母亲感到悲哀,我更恨她了。
等继父稍微放松我的大腿的时候,我用力踢了一下他的裆下。
“啊。”继父大声地叫了一声把我推开,双手捂住那个肮脏的器官,“丑娘养的……”
我逃离了这座宅子,任凭那个男人的叫喊和谩骂。
过了几天后,我母亲向我解释说,他不知道继父会做出那样的事,她对此感到很抱歉。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我没有等她讲完,便把电话挂断。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可元的那个解脱方法,或许对于我,也是可行的。我想她现在肯定过得比以前惬意多了。
泽的出现总是很神秘,他曾经给过我的阳光,现在已经黯淡了不少,如果他再不出现,或许我就要永远坠落黑暗了。
我想,或许我应该主动去找他。
我骑自行车来到了XXX军区,向站岗的人打听了如何寻找泽的情况。
“同志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我想找你们军区的一位先生,他是一名空军,他叫泽,您可以告知我怎么找到他吗?”我礼貌地向那位站岗的同志询问。
站岗的同志没有马上回我的话,但是他的脸色不太好,大概顿了几分钟之后,他问我:“您是他的亲人或朋友吗?”
“朋友。”我回答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怕这位同志不肯告知我他的消息,我又特别强调了一下。
“他不在这里,您往左手边走,大概走一公里的路程,那里是我们的军区医院,您可以去那里探望他。”
“他是生病了吗?”我忽然变得有点紧张。
“不是,你去到医院便知道了。”
我向那位站岗的同志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向军区医院走去,一路上我感觉很奇怪,但具体如何,却说不上过来,应是不可用语言来形容的,哪怕伟大的汉语也无法形容。
我很快便在军区医院看到了泽,他没有向我打招呼。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气管。
害怕,悲痛、无奈等通通涌上心头,但我还是像以往一样,没有掉下那些带着复杂情感的泪水。
当值的护士告诉我,“他是在执行一项伟大的任务中受的伤,已经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了,我们每天都祈盼着他可以醒过来,他真的是一位帅气的男人的呢。”
我惊讶地看着那护士,“您是说他已经躺了三个月吗?”
“是的,我每天都会帮忙换他桌上的花,那是他的战友送来的,几乎每天都有。”护士说。
我看了看桌上的花,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确实长得像泽,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一周前。
我带着凌乱的心绪走出了病房,离开了军区。
八
“可妮,可妮……”我听见我有人在不停地喊我,我挣扎在床上不得动弹,被某种东西吮吸着我。
啊,这似乎在吮吸着我的灵魂。
我在一阵惊悚中醒来,周围的一切很黑,偶有窗外的月光落地,除此之外,只有我自己一个生物。
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呢。
我心中有疑惑,我想泽应该可以给我答案,我于是每天总会探头看饭馆外的街道,期盼见到那个出彩的脸庞。
在不久后,我的期盼实现了,泽终于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他依旧,穿着绿色的军大衣,不同的是,脖子上多了那条我给他织的稀松的围脖。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知道了我去看医院的他了。
“你是叫泽吗?你确定吗?你真的是一名空军吗?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和你同名的兄弟呢?”我一连串的提问,让我自己显得无所适从。
但泽一直都是从容的。
“你看见了,对吗,可妮。”他摇摇头笑了笑。
“你是真的你吗?”我不禁伸手抚摸了他的脸庞,不知为何我竟有种不舍的感觉。
他的大手覆在我的手上,说,“我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怎样来形容现在的我,或者这就是人们形容的灵魂。”他说着,又看了看我,“你怕我吗,可妮。”
我当然不会怕他,此刻离别的痛苦已经完全占据了我整个身体,我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哭泣,仿佛以前没能哭出来的都要攒在今天迸发了。
“如果我要你留下,你能做到吗?”我说。
“我很乐意,也很渴望,但这个恐怕很难。”泽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渴求,生存的渴求。
“你喜欢做军人吗?”
“我很喜欢,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一直翱翔在蓝天。”他坚定地说。
“你愿意作为一名军人死去。”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气无力。
“我愿意,但这会让我很遗憾。当然,现在还有让我更加遗憾的事。”
“如果可以,我愿意给你,你的生活比我的有意义多了。”
他忽然抓紧了我的手。
他朝我摇摇头地说道,“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你应该摒弃你的偏见,你应该活下去的,你过了这个山谷,就是充满阳光的平原了。”
我从他的眼中,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对生存的渴望,是那么的强烈。这个眼神肯定是会责怪我对生活的糟蹋的。
我笑了笑,“我的生活真的很糟糕,你如果离开了,它会变得更加糟糕。”
他也跟着我笑了,“或许你该去拉起你的大提琴了,你对它的热爱或许胜过我的对天空的热爱呢。”
“真的吗,你相信我又那么爱它吗?”
“难道不是吗,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可以听到一场属于你自己的演奏?”他顿了顿说,“你愿意凑给我听吗?”
“你愿意听吗?”我反问道。
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泽没有回答,他吻了我的脸颊。
“我要走了。我真希望,我还能有多三天的时间。”他说。
“为什么是三天?”我疑惑。
“第一天,我会让你爱上我;第二天,我想和你拥有一个孩子;第三天,永远地……。”
他英俊的脸庞,逐渐变得模糊,他磁性的嗓音,逐渐变得含糊,他挺拔的身躯,逐渐消失了。
泽是一个孤儿。他一直羡慕那些有父亲和母亲的人,无论是种的亲情,那都已经足够弥补某种心灵的缺失。
他第一次见到可妮是在那次让他遇险的任务的出发前一天,那时的她在母亲的生日会上演奏了一曲让人难堪的生日歌。
可妮辞掉了饭馆的工作,扛着她的大提琴去到了另一个城市。
大提琴被奏响的弦,低沉而悠扬,奏给远方的他,奏给未来的自己。
她没有去医院看过泽,她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哪里躺着,还是永远地离去了,但总之,在可妮的心中,他只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