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谁将百岁人间事,只换山中一局棋。
我打乌溪江过,来访一位故人。
十年前两人一别,此后我与他虽有信笺互通,却终无谋面。这次趁着谷雨良季,正好共约踏青。
船靠岸,刚一踏入村落,便觉惊喜。此间青山缭绕,云雾腾移,两旁葱郁作苗圃,一分九转回肠路,实乃人间难觅。
我沿阡陌信步游走,且赏且行。不知不觉天色欲晚,此时来到一面篱笆墙前,稍一张望,料想此间院落不小,正好休憩片刻,叨扰问行。
院落无门,入口宽阔。刚走进,便觉奇特,庭院虽大,惟有一屋、一树、一石桌、一堆干柴而已。
四处张望间,不远处一位老人笑着问道:“小友可是前来寻人?”
我竟毫无察觉他的出现,方才回过神来。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有些惊讶,老者虽鬓发全白,却容颜焕发,精神矍铄,真有鹤发童颜之姿。
“是的,老人家,友人念恒,您可知他住在何处?”
老人很快摇了摇头,略带遗憾地说:
“不曾听闻,不过想是你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就先在老朽这里歇息片刻,再去寻人罢。”
我正有此意,便应声答道:
“不胜感激,晚辈叨扰了。”
“小友且稍等片刻,老朽去取茶水来。”随后老人转身进了身后的草屋。
我再次谢过,便在院子里四处转转。
东南一角,放置了数捆干柴,想是子孙帮忙砍置的吧。地上横着的一把斧头让我生奇,表面已经生锈,斧柯却不知去了哪里。
我转身回视,一眼看到了那棵粗壮的枣树,枝叶茂盛,其间黄绿点缀,芳香宜人。没想到鸣蜩未至,这里的枣树便早早开花了。
树下蒙荫处,安放了一张石桌,两座石凳。石面泛白,晶莹透亮,好不雅致!
走前去看,发现桌面刻有纹路,竟是一张棋盘。
这时老人从屋里走出,持一小巧红铜茶壶过来沏茶,我慌忙起身,接过茶壶,先为老人倒上茶水。
“老人家请。”
“如此便多谢了”老人似是很开心,应声坐在对面的石凳上。
“还未请教前辈名讳,不知该如何称呼?”
“老夫姓王,名字嘛,一块朽木罢了,不足为道。”
“感谢王老今日招待。”
“不用那么客气,好长时间没有人陪我说说话了,你今日能来我自是十分高兴”王老摆了摆手,笑着道。
没有人来吗?我感到奇怪。
“敢问王老子女不在这附近?”
“老朽无子无女,孑然一身,已经没什么牵挂的了。”
老人依旧笑着,只不过这语气像是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如此的话,那……那些干柴是您……”
“哦,那些都是和别人对弈赢来的,老了老了,没什么爱好,就爱摆摆几道臭棋。”
原来如此。
不过我随口安慰道:“您这身体还甚是健朗呢,如果能给斧子换个斧柯,您肯定还拎得动。”
不想老人这次的神情有些黯淡:“没了便是没了,换不回来的,朽木罢了。”
我不明所以,只好尴尬地把注意力放在那石刻棋盘上。
片刻老人也回过神来:“不说那些了,来陪老朽我下一盘如何,许久没有动手了。”
我随声应允。棋艺我不算精通,但往日也没少和朋友对弈。
我执白,老人执黑。
老人的落子不算快,但步步为营,招招出奇。我最惊奇他落子与收子的动作,一落一收,好似浑然天成。
稍不留神,我一步失足,落了下风,此后白棋长期处于困兽之斗。
“看来小友很难挣脱了,此间虽非黑即白,却也不比人生简单几分啊。”
我不答语。只想凝神尽力挽回局面。
可惜半柱香后,还是败下阵来。
“是晚辈输了。”我甘拜下风。
“小友似是心思没有完全放于这棋盘之上啊。”
“是,晚辈分心了。”我如实承认。
“棋盘即是命盘,人生一场,若稍一分心,可便是数年光景。”
“多谢教诲,王老棋艺高超,估计也没人能在您手中支撑多长时间吧。”我打趣道。
“哈哈哈,是嘛。可我曾经,却在一场棋局上花了二十年。”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啊,因为那局棋,我把什么都输了。输给了自己,输没了时间。”
老人的眼神开始迷离,不断自言自语起来:
“那年我寻江而过,到一座山上去砍柴,我看那山形奇特,颇似一座石桥,走近竟有两小儿在桥下对弈,我便好奇,是时我还不懂棋道,只觉棋子一落一收间,甚是有趣。谁知等我回过神,返到村里,惶惶二十年已然过去,父母早双双离开,一切恍如隔世。”
“我知道小友未必相信,许多年来,连我依旧生疑,我曾以为那时自己躲过了岁月的绳索,可后来才意识到,其实是自己被这世间抛弃。”
老人苦笑着:
“不会有人信我的,我活着,可我已经死了,我留在这里的所有痕迹都被抹除,只余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无处收留,无人问津……”
言语间,我忽然感到老人真的老了。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一阵风吹过,棋盘已满是飘零的枣花。
老人也没有期待我说些什么,言罢,便兀自站起身,目光所及,不知是眼前的枣树,还是那背后的青山,又或者青山之外……
思绪凌乱间,我也一同望向了那远处茫茫苍翠。
所谓白发有先后,青山无古今。岁月啊,你如何能让这众生倾倒。
“你今日便在老朽这儿住下吧,明早再上路不迟。”
老人终于又回过神来。
“多谢……”
很奇怪,我本无留意,却没能拒绝,大脑下意识只挤出这么两字。
罢了,便陪老人家这一宿吧。
一夜几近无眠。
翌日辰时,我即要离开。
去向老人家道别,他正捧着一些枣子过来。
我又惊讶,去看那树时,遍花凋零,果实硕硕。
怎的一夜间,便能如此?
老人笑着解释道:“当初观棋,那孩童递我一枚枣,吃完后枣核留在手里不曾记起,回到这里后我才随手弃掉,谁知此后三天时间,便长成至此。”
“真乃仙树啊,人间难得几回闻”我满口称赞。
“仙家轻岁月,尘世重光阴。人生百年又如何,弹指一挥间而已。有它陪我,余生足矣。”
我点点头,接过枣子,道声保重。随后走出院落,直奔东去。
行至百步有余,我回头看望。烟气缥缈间,彼方已走远。
后人叹谓:局上闲争战,人间任是非。空叫禾樵客,烂柯不知归。
我谓:人间倘能得真意,不贪岁月不羡仙。
这曾是他的梦,如今也成为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