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想着怎么开始写这篇文章,总担心自己的文字与想法太过于平乏,无力,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激荡。
第一次读这本小说,是在我大一的时候,读完《挪威的森林》后接着读这本书(在图书馆借的),一开始着迷于它的书名,总感觉给人一种遥远缥缈的朦胧感,读完后,整个人像被吸附一般。我无比沉迷于初君与岛本之间的情感更迭,对我那个年纪来说,这种从年少到长大却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有丝毫减退的情感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内心。那一次阅读,给我最深的感受就是这一点,也因为此,我无法忘记这本书。
2012年7月份,我去香港看书展,正好看到台湾版(赖明珠女士翻译)的这本书在售卖,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权当是一种收藏的意识。
自此,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重读这本书,直至去年,当我重新阅读村上春树的书籍时,我的眼睛再一次捕捉到明晃晃地放在书架上的这本台版书,于是,我拿在手上,重新读了一遍。这一遍,读到了以往没能体会到的东西。读着它,我的内心隐隐作痛。两小无猜的信任,消逝的时间与情感,初君对自己的自责, 岛本的神秘,岛本的不顾一切,初君的不顾一切,初君对现实世界的困惑,国境以南的诱惑,这种种,都在牵动着我的心。在这个故事里,不仅仅有一个人会有的孤独和不解,还有属于一个人的难堪和痛楚,它们就这么直白地呈现在我面前,有好几个瞬间,我以为它们都照见着我自己。因为此,我再一次,在内心确认,它是我的最爱之一。
然后,上两个星期,我把日文版的这本小说拿在手上,读起来。在这个阅读过程中,我没有停下来查阅字典(事实上也没太多不懂的单词),只是顺着文字,毫无阻碍地一直读。这一次,我对故事所呈现出来的得与失,虚与实有了更多的认识。
其实我想过很多,为什么这个故事会如此吸引我。虽然我不是独生女,但自小也几乎算得上是一个人玩耍的那种,我的哥哥小时候几乎不着家的,总是在外面跟其他男生一起玩,所以留下我,要不是自己在家里玩,要不去邻居家玩,但印象中,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融入一个群体,抑或说我很会往后退,稍有感觉不舒服或者意识到让人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退后,然后再回到一个人的角落里。所以,我非常理解那种明明不是一个人却总是一个人的那种感受。
故事里的初君与岛本是他们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子女,因为此,他们很容易地成了好朋友,加上岛本的腿有点问题,初君对她的印象以及怜爱也尤深。初君常去岛本的家里玩,一起听音乐,聊天,这般纯粹无暇的时光,深深印刻在他们的脑海里。直到他们上了中学,意识到男女之间的暧昧,才不得不渐渐疏远,可他们都没有忘记彼此,纵然自此道路各异。
之后,初君经历了属于自己的性启蒙,他开始结交女朋友,也开始对性感到好奇和表达自己的需求。他对高中女友泉是真的喜欢,但碍于泉的矜持以及对往后升学去向的不定,她始终无法答应初君在性方面的强烈要求,因缘际会之下,初君认识了泉的堂姐,于是与她的堂姐发生关系,这一方面解决了他的性需求,另一方面也填埋了泉给他的缺失。但是,他与泉的堂姐之间的性关系完全是背着泉而进行了,结果也理所当然地深深地伤害了泉。他们以一种让初君后悔许多年的方式结束了两人的关系。在那个时候的初君看来,这是一个不得已的错误,可自己对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这个事实却时不时地戳痛他,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坏人。
初君早就做好决定,要去东京读大学,因为他想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认识新鲜的人,做新鲜的事,可遗憾的是,他遭遇了当时的学生革命,虽然自己也曾参与进去,可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一类人,于是退出。大学的几年,用他的话,并没有太大的作为。毕业后,他在别人的介绍下去做参考书校对的工作。自此的许多年,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孤独地思考,孤独地咀嚼生活至此种种困惑,不解,难受,以及痛苦。即便他也曾与几位女生有过关系,可都不长久。
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有纪子,他爱她,她也爱他,于是他们结婚了。得益于有纪子的家庭势力,初君在岳父的帮助下,在东京开了一间酒吧,也得益于他自己清楚怎么运营一间酒吧才能最大限度地吸引人流,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虚构的地方来消融他们无处安放的情怀,而他致力于制造这样一个空中楼阁,于是,在他的精心作为下,一间酒吧变成两间酒吧,渐渐地他过上了中高产阶级生活,不仅在东京有房,有BMW,在箱根还有一间供度假的小别墅。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地发展起来,他为自己一手打造的精心的悠然的生活感到自豪的同时,也不免开始怀疑这是否就是属于他的生活。越悠然自得,他越怀疑自己的安定所在。尽管他仍然喜欢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可好像再好的生活也只是为了映衬他内心的缺口,那就是对岛本无休止的思念,以及对泉的愧疚。他希望能重新见到岛本或者泉,哪怕只是跟她们说上一个小时的话也好。
故事来到这里,也是引起我共振的地方。虽然我并没有像主人公那样过着优渥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失,只不过,作为我自己,多少也会对曾经做过的事,遇到过的一些人,产生一些特殊的情感。因为做错事而愧疚不已,时间越长,越发现自己不懂得如何去原谅自己,是否一定要跟那个人见面,跟他/她道歉,才能平复自己内心的歉疚,可事实上,现实往往事与愿违,无论自己怎么期许,与那个人见面的机会已经近乎为零,这是否意味着自己要带着这个歉疚一直生活,或者说,要找一个怎样有效的办法才能让自己跨越这个歉疚,让自己毫无负疚感那样清明地生活。故事里的初君一半是幸运的,可一半也是不幸运的。幸运的是他与岛本见面了;不幸运的是他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泉现在的状况(活得一点也不像自己,成为了一个没有脸色的人)。
后来,岛本出现在初君的酒吧里,像个神秘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永远只有岛本能找到初君,而初君根本不晓得岛本的一丁点东西。有一天,岛本请求初君带她去一个有河流的地方,于是他们乘坐飞机到了日本海的某条河川里,他们在那里肩并肩地走着,舒心地说着话,之后岛本在那河流里,撒走了那个才出生不到一天的婴儿的骨灰。在回城的车里,岛本一度感到不舒服,初君以为她要死去,拼命地给她化雪吃药,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抛弃所有就这样陪着岛本,无论结果如何。幸好,吃过药的岛本恢复正常。就此,他们平安无事地回到东京。
因为这件事,初君对岛本的思念与渴求日益深重,越得不到他越想要,越看不见他越思念。好几个月过后,岛本再次出现,如同以往一样喝酒聊天听音乐。一时兴起之下,初君邀请岛本到他箱根的别墅听音乐,或许从他们出发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在别墅里度过了悠久悠久的一段亲密交替的时光。岛本跟初君表白说,在她身上,并没有中间这种东西存在,譬如要不生,要不死;譬如要不一起,要不分离;譬如要不爱,要不不爱。她要他是完全属于她的,不过她深知初君即便能口头应允,即便他是真心实意的,可她也不忍心伤害初君身边的人,摧毁他们本来好端端的生活。在一夜欢愉以后,她带着初君未完的承诺离开了。
醒来后的初君发现岛本的离开,惊慌不已,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他既担心岛本会在下一秒回来,又担心她永远都不会回来。意识告诉他必须要返回东京。回到东京,跟妻子打过电话后,他开始回想与岛本的种种,它们既是真实的肉体温存,又是缥缈不定的幻想作怪。他愈加无法分辨孰真孰假,更加不知道往后要如何继续。
他的妻子有纪子,感觉到有端倪,于是跟他坦白说要不离开,要不留下,但是混乱的他无法做决定,或者说,他无法再做出会明显伤害身边人的决定,他断然是不愿意伤害有纪子的,但是如果他只是留下一个躯壳,对有纪子也是莫名的伤害,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思考,思考何去何从。过了很久,他终于接受了岛本离去的事实,接受了泉不复从前的事实,也接受了自己曾对有纪子的不忠,但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留下,他必须留下,留下才是他最合适的事实。
故事的最后,初君想象着不停下着的雨而结束。
在看这一遍以前,无论这个故事氤氲着多少神秘的气息,我都认为这是一个写实的故事,那就是写初君这个人真真切切的经历的事情。可在读完这一遍以后,再联想到村上春树惯用的写作技法后,我不得不生出一些想法,那就是,这么多年以后,岛本真的来到了初君的酒吧吗?初君真的与岛本去了那条河川撒骨灰了吗?或者,他们真的在箱根的别墅里有了真实的肌肤之亲吗?或者,他真的在马路上偶然碰见泉了吗?抑或说,这些东西,有没有一种可能,它们都是初君的想象,幻想,是因为无止境的缺失和歉疚而想象出来的结局,好让自己在心里给自己圆了这些缺口。当然对作者来说,无论是真实事件,还是幻想的事件,作者都天衣无缝地呈现出来了。对于真与虚的判断,在于读者。读者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写实的故事,世间或许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或许就是有这么美好的情感;读者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既实也虚的故事,那就是主人公在自己真实生活着的世界里,面对彷徨与困惑,他也必须为自己找一个出口。
就是这个对于是真还是虚,是得到还是失去的探求再次引起我的共振。虽然我无法代入自身的事件,但是我能代入自己的情感。在经历了一些事件后,我才开始真正明白何谓得到,何谓失去,何谓真实,何谓想象。
有时候,留存在自己记忆最深处,或者最无法让人释怀的,是一些情感,这些情感让人联想起某些人,某些事,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幻觉是,当初若能怎样现在就会怎样,或者若是有一个机会的话,我一定要怎样,但事实上,那个人那些事都已经消失了,而不曾消失过的,是那些执拗的情感。越想念那些人那些事,只会加重记忆中的情感的重量。但是,也有情况是,这些情感从来就不能消失,因为它太深刻了,它太刻骨铭心了,它已经占据自己的身心,不能说不要就不要。这些陪伴自己多年的东西,又或者因为它们才成全现在的自己的东西,如果连它们都要放弃的话,作为人生存的意义又何在呢。某些时候,就是这些念想,就是这些情感,就是这些偶尔的幻想,支持着自己生存。所以,至今,我也找不到一个所谓“正确无误”的定论让自己“正确无误”地安放自己的情感。
不过,在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的这些情感,却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共鸣。初君对岛本的情感,不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它都是真诚真切的,他确确实实无法忘记岛本,尽管历经多年,尽管有了妻子女儿,尽管生活无忧,他在心里仍然惦记着岛本,这有什么问题呢。如果它是真的,或许用社会法则来看看,他们的肉体关系犯错; 如果它是虚的,或许用社会法则来看,他的无边想象也是不对的。可是,人,如果没了思考,没了想象,有何来意义和动力。至少,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失去思考和想象的能力。
故事从来不是彰显对错的,它就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主人公有可能遇到的种种境遇,而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与主人公的境遇或情感产生共振,共鸣,这就是故事的作用。
现在每读一本书,我都会去查阅作者写这本书时他自己的年龄。譬如写《国境以南,太阳以西》的时候,村上春树是46岁,所以我忍不住去猜想,他想要在这个故事里面表达的东西,该是比我现在看到的还要多,因为现在的我离他的46岁还远着。当我5年后,10年后,或者40多岁的时候(能活到那时候的话)再来重读这个故事,又会有怎样的体会,这都是不可知的。
这个故事是在村上春树写《发条鸟年代记》的同时,从里面抽取了一些情节来完成的一个故事,有些人会去研究它们俩之间的一些相同与差异,不过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事实上,我正在看《发条鸟年代记》,不过,我更愿意把它们看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只不过在故事素材上,有些地方相同而已。
作者需要写一个故事来完结他需要完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