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纪老头的老伴儿十年前去赶大集,被一个桑塔纳撞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没了,死亡赔偿金得了二十万。
对方也是个穷家主儿,赔这么多算倾家荡产了。
这二十万一直在纪老头手里把着,他对两个儿子和媳妇说,"这钱我先拿着,早晚是你们的,放心,没不了。"
两个儿媳妇心知肚明,这是拿捏呢,怕把钱都给他们,自己落不到好了。老人都有点这弯弯心思。
“哼,这老爷子,鸡贼。”两个儿媳妇心想。
那也没办法,不能逼着老头把钱掏了啊,这话说不出口,好歹得顾全点脸面。
于是只好拼命表现,把纪老头都想往自己那院接,说是为了照顾方便,结果老头说,我不去,我有胳膊有腿,也能跑能跳呢,不用你们伺候,我还要在我的老院子自己过。
"自己过就自己过,反正我们请过了,你也别挑理"。
这第一局,俩媳妇算打个平手。
2,
纪老头自己在小院子过,虽说寂寞点儿,倒也自在,就是饭做得不大好吃,早餐油条豆浆,街上有卖的,午餐不行,做起来有点艰难,烙出来的饼跟坐过煤堆的小孩屁股似的,乌漆麻黑。
他还天天去下地,地里的草被拔的一棵不剩,生化武器屠戮过一样。
这么一个又勤劳又富有的老头儿,就被村里人盯上了。
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说:“纪大爷,你这岁数也不大呢,再找个老伴儿吧?我给你查看查看?”
老头说:“我不要,没用!”
这消息马上被俩媳妇知道了,她们站在大街上骂:“哪个浪张的,没事找事,都七十多了还叫岁数不大?夜里还能干点啥?一看就是盯上我们公公那点钱了,想把自家包袱甩出来!”
这话一出,可就没人敢张罗了。
但这事儿还是把纪老头的吃饭问题解决了。她们怕纪老头万一哪天因为吃不上好饭愤而续娶,把这一份家私让外人拨弄了去,不约而同地招呼纪老头去家里吃饭,今天到这家吃顿饺子,明年到那家吃顿炖肉,纪老头的生活滋润起来。
他富贵不淫,早餐他还自己吃,豆浆也没喝一碗倒一碗,油条也不多吃一根儿,还是下地干活儿,不但把自己的地屠戮了,俩儿子的也屠戮一番。
俩媳妇一高兴,伺候起来更加精心,他也就这么过了十来年。
3,
纪老头到了八十,不行了,油尽灯枯,要死。去医院检查,哪也没什么大病,但哪儿也不好使了,医生说这也得开刀,那也得换,心脏得安起搏器,安起搏器有风险,岁数太大了,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还有那腿,关节老化,换一个进口的假的也行,但没什么意义。这要是全身报废零件都换下来,得百八十万!
两儿子一合计,不能冒险,死在手术台上不划算,不如回家挨着,还能挣点儿光阴。
纪老头就回家了,专门等死,他不怪儿子们不给他治,儿子们要真给他治,他也得抵死不从,他知道自己该死了,一个人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还能活多久?人一辈子吃多少饭都是有定数的,他现在半碗小米粥就饱。
这期间俩媳妇也算尽心尽力,换汤换药地伺候着,他很满意。
临死前,他把两家子都叫到床前,交代后事。
他把自己的存折拿出来,说这20万,我这十年一共花了3万,每年卖点粮食贴补着,也不大动这些钱,这起子看病,花了1万,还剩16万,你们两家儿把这钱先取出来,一家8万分了。我这破房子,以后要折合着卖了,你们就一家一半,不卖呢,就这么放着,东山上的地给老大家,离你那个山坡地近,南沟的地给老二家,离你那片果园近,还有块河边我开荒的整地,你们一家一半。我门前这菜园子,也一分为二,园子里那棵老杏树,每年打了杏,你们就一家一半分了,我本打算一家打一年,但果子有大小年,那么着不公平......
纪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让老二媳妇拿笔记着,洋洋洒洒记了一大篇儿,大到房子土地,小到水缸擀面杖,总体来说十分公平,两媳妇听得都掉泪儿了。
遗嘱说完,他让两儿子在上面都按了手印儿,媳妇们的心可算是呱嗒撂到了肚子里。
这些年悬的啊!
4,
剩下就安心等死吧,可总也死不了。纪老头眼瞅着气若游丝了,一晚上又缓过来,吧嗒吧嗒嘴儿,又吃半碗小米粥。
这一日,天光暗下去,雪沫子满天飞,纪老头又不行了,大口大口地捯气儿,鼻子下面两片白胡子跟小白鸟的两片翅膀似的呼哒呼哒扇,看得人心惊,俩翅膀扇着扇着又平静了,只见进气儿,不见出气儿,好像要不行。
儿子们守一宿,第二天又好了。
纪老头死得千回百转。
有一天,这俩白翅膀儿终于不扇了,像是咽了气,摸摸确实也是咽了气,儿子呜呜叫着“爸!爸!”,儿媳妇们也“爸呀,爸呀”地嚎哭四起。
这回可是死了,七手八脚把装老衣裳穿上,赶着身体还热乎又七手八脚把人抬下去,放到地上的一副旧门板上——都是备好了的。
吹鼓手到位,孝布子扯起来,“刺啦刺啦”响,一片白,一片白,村里帮忙的也都上前儿,张罗饭的,打坑的,人潮涌动,待到喇叭“滴滴答答”吹起来,算是宣布纪老头的正式死亡。
俩儿子从这16万里拿出6800去买了一副棺材,剩下的开支也打算在这里出,发送完了再分钱。
村里有交情的都来吊纸,张大娘,李大妈的,伏在尸体上嚎哭一阵。
纪老头穿着宝蓝色云锦万字纹寿衣,戴着一顶清宫电视剧里那种圆顶小帽,脑门处镶个“红宝石”,身上蒙着黄布,脸上盖着一片蒙脸纸——是个体面的死人。
到纪老头那个堂妹回来奔丧的时候,可就热闹了,堂妹眼泪串成串儿地流,趴在身上一声“哥”长,一声“哥”短地叫,拉拉扯扯,哭得声气凝噎,恨不得要死去一般。
突然,她发现纪老头的蒙脸纸动了动,底下像有气息,她停下哭来瞅着,又动了动,堂妹一把扯开蒙脸纸。
“哎呦我的哥呀,你没死啊!”
这一声尖叫石破天惊,人们纷纷围拢来看,只见纪老头瞪着眼在那捯气儿呢,鼻子下的两片白胡子还在那在扇乎:纪老头真的活了!
不可思议。
俩儿子当即命令吹鼓手停下,孝布子也不扯了,造厨的、摆纸的也都暂停,人们七手八脚把纪老头挪上床,他捯了会气彻底醒来,又吃了半碗小米粥。
他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咋回事,扁扁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大家了,让大家劳烦。”
所有人都哭笑不得。
俩儿子命令,别的人马撤下,厨子继续,丧事变喜事,大宴宾客,庆祝我爹重生!
俩儿媳妇可有点闹心,在那嘀咕,“这通折腾得损失好几千块,喇叭已经吹了一小时,不能不结钱呀,管亲戚们这顿饭,也是白搭的,人没死,又不能收人家礼钱......就这纸人纸马可以退回去,不算损失。”
“这老头,省了咱半辈子心,到了整这么一出。以后再死,这亲戚们还得来一次,有听说过订婚退婚吃两顿饭的,没听过发送人也吃两顿饭的......”
5,
纪老头人醒过来,思维马上就跟上了,他一看这阵势,心里一合计,这回给儿子可有点闯祸,死就死了,还活过来干嘛?
最麻烦的,是活过来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钱可都交出去了,没了钱牵制,他可不敢保证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对他好。
得想办法给自己打算一下......他灵机一动,想起个主意。
到儿子们来问他感受的时候,他说:“阎王爷不让我死啊,说你妈寿数没到就没了把她那点寿都给我了,这次是鬼差喊差了,到阴曹地府一对证,说我还差阳寿呢,阎王爷就让我回来,本来我不愿意回来,阎王爷说,不行,你得回去,你身上带着你老伴儿的福,你回去,儿子们发旺,我一听,就回来了。”
儿子们悲喜交加,就问他:“那你还有多长阳寿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就说:“天机不可泄露,阎王爷不让问。”
这可好了,俩儿媳妇一听这个,对他糟蹋了几千块钱的事也不介意了,又把他当成宝,抢着让他到自家院里去住,他不去,就说:“你们每天把饭给我送来就行了,多看看我,我不愿折腾。”
儿媳妇也没法,只好照做,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过来就给他捏肩揉背,巴不得他长命百岁。
6,
儿媳妇们也怀疑过纪老头是说胡话,但又不敢不信,这事儿谁也没办法证伪啊?又不能去找阎王爷对证。
只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纪老头又筋筋道道活了一年,这一年里,他偶尔还能下地溜达溜达,看看园子里的杏花,瞅瞅菜地里的菜。那杏树结果子的时候,他还吃了半个。
“没想到,我还能吃到今年的杏!”纪老头感慨。
村里有那闲人,爱来问他阴曹地府的事,他就胡诌一通,说底下没你们想得那么凄惨,跟人间一样,也有红瓦房......
“去阎王殿的路啊,是一个长长长长的通道......”
到了冬天,他又不行了,这回可是真不行了,状态急转直下,输液打针都无济于事,很快就昏迷不醒。
儿子们有了前车之鉴,也不敢随便往下抬,就守着。
有一天他忽然醒了,红光满面的,儿子们赶紧围上来,他说:“这回我可是真要走了,你们好好的,别打架,分家还照着年前那个分,发送我,别破费了。”
然后就不说话,儿子们又哭成一团,儿媳妇们也哭的惊天动地。
他听着他们哭,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不起你们喽,骗了你们,我最该感谢我老伴儿,活着的时候照顾了我半辈子,死了,给我留下一笔钱,死了又活了,又以她的名义编瞎话儿骗了一年时光”。
感谢完老伴儿,他就闭上了眼睛,鼻子下的两只小白翅膀,终于不呼哒了。
一小时后,发丧纪老头的唢呐声,又滴滴答答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