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一说到“烂漫”这个词,立刻让人想到春日胜景,因为烂漫的本义,就是颜色鲜明而美丽,光彩四射,绚丽多彩。再也没有比春天更烂漫的季节了,阳光明媚,空气温润,百花千卉共芬芳,目之所及,处处充满着生动的神采。海棠妩媚,桃花娉婷,樱花似锦,梨花若雪,如茵的碧草上是繁星点点般的野花。从梅花报春开始,到楝花谢幕为终,二十四番花信风,一番番花事登场,说不尽的恣意烂漫,说不尽的万紫千红。要说到色彩之绚艳,不光是春天有春意盎然,层林尽染的秋天也是烂漫的。每到秋天,白桦变得金黄,松杉变得苍苍,银杏变得灿金,红枫变得如血如脂,一山山秋色斑斓,树林间交相辉映,层峦叠嶂的山野中秋叶漫天飞舞飘扬,烂漫至极。
烂漫,还有杂乱繁多、散乱、分散之意,引申为随意的、尽情的,不受拘束的,坦率自然,毫不做作,一种存在状态的原初与本真。烂漫,不仅仅是外在的缤纷绚烂,更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性情,一种无拘无束的面貌,一种极其本真的生命态度,一任心灵随世界优游盘桓,对待世界上的一切,就像一叶扁舟,在水中闲渡,就像一朵小花,在山间自由开放。
如果要用“烂漫”来形容一个人的话,我首先想到的是苏东坡。东坡的才情,在宋代曾有人认为其弊病在“粗豪”,说东坡古文诗词书画均不肯十分用力、力求精细,而人又太随意,有些作品有时就不免失之粗率。要知道宋词向来以婉约为正统,豪放词从产生直至后世,一直为部分文人学者所不认可。其实,苏东坡岂止是古文诗词书画不肯十分用力,他做人行事也是“不十分用力”的姿态,一股悠游自在、什么也不较真的洒脱劲儿。这种“不齐不整”劲儿,本就是苏轼的范儿。万事不能太用力,一定修剪得要齐要整;用力大了,太过于齐整了,也就太矫情太造作了。用苏东坡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一旦刻意求奇求工,诗文也就落了下乘。其实做人也是这个道理。苏东坡做人的妙处就是这四个字——“天真烂漫”。正是因为他这个天真烂漫的性情,他才度过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劫难。
同为豪放派词人代表的辛弃疾,笔下也曾有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种满含天真的醉话,虽然也别有风度,但终归不能和苏东坡的纯稚烂漫相比——在苏东坡的诗文中,一切都是纯稚烂漫的,连带他这个人,也成了纯稚烂漫的象征。他可以和朋友挽手,看“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可以尝尽美食,“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可以午觉睡个自然醒,“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也可以学陶渊明,“树暗草深人静处,卷帘依枕卧看山。”
被贬惠州还没多久,就写下“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滕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诗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京城,被东坡的政敌、当朝宰相的章惇知道了。章惇说:“子瞻尚且活着啊!还这么高兴!那就去一个更偏僻的地方吧。”于是苏东坡又被贬到了更偏僻的海南儋州,在海角天涯,他随缘自适,内心平和,“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是他对海南儋州最深厚的情谊,他美滋滋地写下自己在儋州的日常生活:“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潇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在东坡身上,那种对万物的爱,那种对生活的肯定和修复态度,那种对美的义务,那种对灵魂的许愿,皆是如此恒定,不依赖任何条件。
苏东坡这一生,仕途坎坷,颠沛流离,一生寒食,处处黄州,却将赤子之心烛火高举一直没变,没变分毫。他的天真烂漫救他出水火,让他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好象游离在浮世之外,对待生命里诸多的大不幸,他全都报以爽朗烂漫的笑声。“呵呵”是近几年的网络用语,可是,在千年之前就有一个深度“呵呵”语言使用者,有人考证,苏东坡好用“呵呵”,其信札、书简中曾出现此词40多次。你能想到“呵呵”竟然是苏东坡最爱的口头禅吗?这样的人不烂漫,又有什么人堪称为烂漫?
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讴歌自然神,他们是大地的信徒,他们拥有最古老和神秘的品质——烂漫的品质;其精神气质近乎儿童,目光清澈,性情天真,爱好广泛,活泼灵动,行为富有诗意,他们总能让一切变得有趣,从万事万物获得纯粹的快乐……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本来的心。赤子之心,天真烂漫,整个身心都是开放的,没有成见,没有固守,没有世态的炎凉,没有心中的忧愤,没有世间的争斗,是那样的清新活泼,是那样的令人陶醉,时时处处透着和谐与美好。所谓“大人者”,就是一个人成年之后,依然葆有一颗纯洁无疵、天真烂漫的真心,不会把自己完全框进成熟生活的体系里,而能够主动地观察世间,矫正世间,不致被动地盲从这世间已成的习惯,而被世间结成的罗网所羁绊。
我喜欢苏东坡的说法,“天真烂漫是吾师”,赤子之心是成人应学习,师从的。一个人的真气充沛,个性盎然,包括做人的天真烂漫。看多了社会里的虚伪骄矜,多少成年人已失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人”的本来面目。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常存单纯之心,并且深味这复杂的人世间,做一个思想成熟同时又保持烂漫童心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