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为我的操心,远远超过对我哥的心血。原因是我所处的时候,似乎要比我哥那会儿宽松。看似宽松的条件,就会有比我哥相对宽松的想法。我哥是逼到一定的份儿上,才有唯一的目的。出口外娶了媳妇,就算是歇心了。我哥娶了媳妇就把过日子的事,就交给他们去过,这个过程之后,父母亲就是一种心理释负。而我在这相对宽松的时候,要给我折腾个工人当,当了工人就不愁娶媳妇。这实在是个比较大胆的想法,这年前年年后的折腾,就把我推在这人生的转折路口。我们娘俩去集宁走了一遭,是个伤鼻子碰脸的开头,工作没找上,带了一肚子气回来了。却让我领受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妈妈居然甘于为我受气。妈妈抱着碰一碰的试探心理,结果是趁兴而去,扫兴而回。看来妈妈的想法是有点乐观,但行动有点急迫。
长期的情感起伏有种紧扣着焦虑的延续,本来平时不太会去想的事,这就折腾出来了。想找工作的想法,既是陌生的向往,又是心切的企盼。我们从集宁回来,是从憧憬到惆怅的折腾,又是一次心理的失落。妈妈说,‘别想一镢子刨个井,事得慢慢来。’显然看出妈妈是并不灰心的。姐夫说,‘您这话就对了,我早知道去集宁就不顶事的,那些亲戚们那管你这事。’当时我姐夫是想阻拦我们去集宁的,他明白我并未脱离开家庭的影响,即使是我这年轻人的身上,也会留下深深的印痕,要想让人们忘记,需要经过时间来慢慢冲淡。
冷静一想,确是如此。眼下还随身带着无可言表的自卑,走到哪都觉得低人一截,自卑的心理还在蔓延,急切的心情却在追寻。不行,我得找理由安慰父母亲不要这么折腾了。我知道从农民到工人的转化是不容易的,咱不是当官的亲戚,即使有也不敢管咱这样的人。当然我眼里的工人就是不用锄地,不跟皮车。换作用肩膀抬筐的砱灰矿工人,说实在的,我并不稀罕这样的工人。跟皮车,挣工分,还能领补助,不也能养家吗。回吧,妈妈就是还想再碰‘钉子’也没有了,那户口的事,暂且等不到,不能在这儿耗着,我再不回去,恐怕连皮车也跟不上了。
我们返回来,让父亲眉头紧锁,大发脾气。父亲从未有过发脾气的时候,这是冲我而来的脾气。对我简直是大骂,‘你真是没出息的,走不出去的窝囊废,你诚心像我一样受罪吗。’这时,我不敢抬头看父亲生气的模样,只是低头听着,让我对他怜悯的气话。父亲啊,你叫我怎么能说通您,这让我们爷俩共同的难处呢。
我知道父亲是心里头再不能装得下事的人了,风风雨雨的经历过来,他该歇歇心了,可父亲这脾气发得让我吃惊。难道父亲还有精力为我操心和折腾吗,难道竟然不顾疲惫的身心吗,我真不忍心让父亲再去碰钉子了。这时候我却不知如何来解释对他的心疼。又想,父亲是来不及歇下来,品味过往的苦涩,他想让这个家有所改变,找工作这件事,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种突破。如果找工作的事情,总是让他疲惫不堪的执着,那我相信父亲的执着,一定是时候未到。
来年,村上有了一种现象。如果谁家的孩子能当上工人,是这个家荣耀的事情,是有着发自内心的骄傲。于是人们想办法让孩子们往外走,昔日最没办法的二干干弟兄俩走了,去了兴和没几天,弟兄俩都娶了媳妇,这时候我才明白父母亲的苦心想法。
早春,天气并不暖和。父亲还在为我奔忙,我的户口办妥为父亲增添了信心,他非要给我找个工人当。父亲的执着,让我感动,他终于给我找到了当工人的门路。这一天,我背着行李卷去了黄土窑,来当所谓的工人。父亲还是找了他的学生,那学生答应让我进石墨矿当工人,但一下进不去石墨矿,要等到矿里有合同工的指标下来,才能进去。这学生让我先在黄土窑大队的工程小队做活儿,于是我每天跟上几个老汉在河沟里垛坝。
工人是就要当上了,可我的心却凉了。我的行李卷放在了车马店的黑房子里,和我本家老辈子的继父住在一起。老人是店掌柜,他的脾气十分暴躁,他把住店的人,骂得就像骂孙子随便。住店的人们不敢惹他,这店开在石墨矿,独一家,住店的哪敢惹老汉。你看他做饭时,嘴里常叼一根烟,常流着清鼻涕。半斤莜面推十来个炮筒子,你爱吃不吃,不吃喂狗。那房子里烟熏得和炭窑没两样,啊呀,真是让我呕心呀。可是我还得每天和二爷爷涉交,老人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我得天天‘二爷爷’‘二爷爷’的叫他,我真不敢惹他生气,怕他哪一天不高兴,就把我哄出来。不说别的,我要回去,我可怎么跟父亲交代呢。
于是,我天天帮二爷爷干活儿。几天过后,我看出二爷爷并不嫌弃我了,虽然他一天不跟我说话,但我感觉出已经和二爷爷相处好了。他把钱给了我,成天给他跑腿,买‘红山城’香烟,他一天少至抽三包烟。他似乎全部的心思都在烟上头,我问他一声,二爷爷就哼一声。不知咋的,就连黄土窑的村干部也惧怕他三分。听人说,二爷爷曾经为集体出门子,赶了个毛驴。回来时,就把毛驴卖了,还跟队里倒有理,说队里让他赶了个有病的毛驴。仔细想来,二爷爷还真是个没人敢惹的厉害人。
山沟的春季天依旧寒冷,早晚皮袄都顶不住。我搬了一天石头的乏身子,能逮住个热炕头实在不赖了。谁想,这炕头烧得烫死人,我想早睡,睡不成。那就只能朝起头听车官们瞎谝。可二爷爷能睡住热炕头,我发现二爷爷褥子铺得厚,要么能睡得安稳。我听着车官们粗话,打着瞌睡。快半夜了,炕凉些了。我正睡得香甜,二爷爷就不睡了,他一个劲地咳嗽,一直咳嗽到五更。二爷爷就开始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的抽够十二根,拉起裤子起来了。掏灰挖火的一阵忙活,满家的灰尘烟雾,呛得我不能睡了,赶紧起来出了院。这时天还没亮,车官们还是鼾声如雷的睡着,我却看着满天的星星,清冷的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儿。
孤楚难熬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想离开这山沟沟。可一天推一天的到了天气渐暖。我实在熬不过这样的日子了,只想去问一问父亲的那个学生,如果我进不了石墨矿,我可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了。心里这么想着,我却又不敢去问这学生,我怕问出真正进不了石墨矿,那我真的要回去吗。犹豫之中,一想不对。我要回去,怎么能对得起父母亲的一番苦心呢。不,不能回去。如果我失去了这回机会,再让父亲去哪为我找工作呢。何况我这会儿不管做什么,总算是走出来了,我能走出来,父母亲的心就能踏实。他们能和人们说,‘我们的二小子,在石墨矿当工人。’这是他们最有的底气的话,更是给我成家的条件。我不能回去,我再不能让父母为我操心了。这还算什么苦,我都能吃,就安心的呆着吧。
我自己把自己安顿下来了。到五月初,我迫切盼望的好事终于来了,父亲的学生告诉我,快回去开个公社证明,石墨矿的招工指标下来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喜悦使我激动不已,我连夜就回家。父母亲为我能当工人一夜难眠,清五更,他们打点我去口外开证明。
我去马市口坐汽车,结果等来的汽车站也没站,我看着跑远的汽车傻呆了。我朝沟里头望一眼,再回看山外的家,我的心落了地。走,我今个儿步行也得去兴和。我仿佛被一种力量驱使,循着汽车路向北山走去。山上的路,蜿蜒北去,回旋着大小湾道,寻着路走,是一定的,但我能走直线。我下坡,再上坡,就省了腿脚。可下坡省事,上坡费劲。这一上一下的几个回合,就把我累得腿软了。坐在沟底喝上几口爬爬水,我后悔来了。后悔我就买了三个的小饼子,后悔当时就不该步走这么远的路,没想到有这路没完没了的还在山里绕。绕到太阳不高了,我才看到了兴和。
我坐在十号梁上,饥饿与乏困一起袭来。我是实在走不动了,看兴和就在眼前,这就不怕了,兴和马上就到。我瞅着西边的太阳还高,两腿一软就躺下了。‘歇上一会儿,再走哇。’我在自言自语。这躺下,太阳无力地斜射着,我的眼上就不由地眯上了。坡上晚来的风来得正是时候,看着眼前若有若无的红晕,凉风把我瞬时送入梦乡。
一觉醒来,睁眼一看,坡上一片灰黑,我的心慌了。远处是兴和县城的一片灯的微亮,我心中涌出一时理不清的心绪,天黑得重,把我仿佛与世相隔。这么晚了,后怕在这荒山野岭上睡觉,怕这去了城里去哪里住。惊恐稍定,我警觉的循着那片隐约闪动的灯光,脚步慌乱的摸黑走去。
淌过二道河的水,我还得去大表哥家。我惊讶自己,能当工人的信心排除了往日的胆怯,毫不顾忌的进了大表哥家。
第二天,我去了黄土村。证明开得顺利,我拿这张证明,心中充满喜悦。返回在姐姐家吃了饭就往赶。回来还走山路,要找到父亲曾经走过的山路,却没有找到,我是一路的踩荒,天黑才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