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晚,有两个时代在我眼前拉上了帷幕。一个是刀光剑影的江湖时代,是属于金庸的时代;另一个是沪上淑媛的摩登时代,是属于王琦瑶的时代。
前者是金戈铁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后者是一个弱女子的一腔孤勇和一声叹息。
《长恨歌》 王安忆
王琦瑶,是上海弄堂的女儿,是沪上摩登的中流砥柱,是女人中的极品女人,最柔弱也最有韧性的那种。
她心比天高却也小心翼翼,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她天真中自带三分娇媚,自信中永远透着不确定,小心机里掩藏着脆弱的自尊心,表面被动骨子里却有着一腔孤勇,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却清楚自己不要什么。
少年成名使她来不及看清楚前面的路,在迷茫和虚荣的裹挟下走进了爱丽丝公寓,成了政要高官李主任包养的一只雀儿。就算是雀儿,也不是叽叽喳喳讨主人欢心唯恐天下不乱的,而是温柔敦厚的样子。
对她来说,爱丽丝公寓不是笼子,阡陌纵横密不透风的弄堂才是。
这也是她为什么舍弃一路出谋划策把她送进选美三强的程先生,选择只见过两三次面的李主任的原因。
面对这个在她眼前突然打开的花花世界,她太需要一个为她拍板做决定的人了,这个人必然是李主任,他可以主宰一切,而程先生则是要由她来主宰的,是她的一个俘虏。
说是她选择了李主任,不如说李主任选择了她。人事两茫茫,这是王琦瑶的第一个被动和孤勇。
第二个是康明逊。
一个靠家里养的富二代,从小在大妈和小妈明争暗斗的夹缝中求生存,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熨贴人心的本事。
对遭逢巨变、一无所有的王琦瑶来说,那点善解、那点贴心最能入心,好言一句三冬暖的。
但是,女人堆里长起来的男孩子难免懦弱,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血性,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对家族的服从也是真的,不会为了她和整个家族叫板,这点真反而逼出了王琦瑶的母性和伟大。
同情虽然不是爱,但爱中一旦夹杂了同情,就要了命了。这是王琦瑶的第二个被动和孤勇。
第三个是程先生。
程先生的存在,就是为了给王琦瑶兜底的,可等了几十年,王琦瑶仍然没有把那个底交给他。
她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无奈遇到的男人却都自私软弱,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只一个程先生,她是要在他面前做公主的,不能低头,王冠会掉。
在王琦瑶心里,程先生给她兜住的是自尊和面子,只要程先生在,哪怕她境遇再惨,在做女人这个层面上,蒋丽莉也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真正能给她的生活兜底的,是李主任留给她的黄货。这是她的第三个被动和孤勇。
这是一个把女人做到极致的女人,在她眼里,什么亲情、友情都比不上被她拿捏得体的男女之情,连自己女儿的醋都要吃的。
她的心机,她的算计都是小女人弯弯绕绕不愿说出口的心事,带点赌气的性质,既伤害不了别人,也保护不了自己,以至于后来我老是担心她犯傻,爱上女儿的男朋友,或是和女儿闺蜜的男朋友有一腿。这个女人,天然地在小事上聪明,大事上蠢笨。
第四个是老克腊。
老克腊能打破王琦瑶的心墙完全是走了一个时间差。
人到中年的王琦瑶渐渐觉得孤单寂寞,也勾起了她对年轻时旧上海繁华声色的眷恋,正是这个老克腊让她一遍遍回忆讲述旧日的摩登和作派,让她乱了时间的方寸,拿捏了一辈子的分寸感,折在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毛头小子手上,不能不让人唏嘘。一辈子唯一一次的主动,却是这么狼狈和不堪。
四十年的时光对她太苛责了,想要离开整日被窥视流言满天飞的弄堂,却一辈子住在弄堂里。想要一份踏踏实实有安全感的爱情,却一辈子都在算计中服软妥协。想平安终老,偏有那么多不安分的人和事要来撩拨她。想不管不顾地爱一回,偏偏选在了错的时间错的人。
一辈子就想活得体面,最后却死在一个最不体面的人手上,还是因了那么一件最不体面的事儿。想必作者对她也是恨铁不成钢的吧?
正如阿二说的,王琦瑶是一首诗,写的却不是岁月静好,宜室宜家,而是红颜薄命,昙花一现。
写邬桥和阿二的这部分,手法和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人面桃花》有点像,虚虚实实,烟笼雾罩的样子,唯美、阴鸷,有一种时空之外的抽离感,拉长了历史的景深。在这种时空张力的作用下,人物也好像洗尽铅华,再世为人的感觉。
以为后来她和阿二还会再见面,但却没有,阿二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推她一把,给她重回上海的勇气和自信。
王琦瑶的一腔孤勇,其实是女人所特有的外柔内刚,是一种表面不动声色内在豁出去的韧性,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很多钢意而折,如蒋丽莉、程先生,正是这种外柔内刚的韧性保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