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1.3-小径》

小径

粗大的榕树根 阻挡着小径入口,宋笙要半跨半爬才能通过。

沿路边生长的草木从前都很安分,似乎知道踩过人界会被砍伐,是死路一条。人类息微后,野树蛮藤逐渐放肆,得寸进尺地夺回被小径霸占了的土地。它们好比专业团队,各有岗位。先头步队一旦找到空隙,便会乘虚播种。其它根干随即一涌而上,把细小的裂缝撑成繁殖基地。坚固的混凝土路面转眼被翻得七仰八倒,面目全非。

宋笙年轻时,这里是游客热点,不到此拍过照算不上曾到香江一游。每天成千上万的外地人往这一点点地方挤,一旦在人潮中站稳,便连忙竖起两根手指,以山下的 “石屎森林” 做背景拍照。人类一向都很自我欣赏大规模改造自然环境的能力。

当年的旅游业很蓬勃。安全舒适地周游列国的五星级酒店和购物商场,很适合老人家。广告商也不断提醒大家时日无多,钱不花便白不花啦!有人批评这种商业行径不负责,利用众人面对末日的失落发横财,间接加剧了末世心态。

但谁又有闲情去管它应该不应该呢? 

对大多数的人来讲,储蓄无非为了下一代,甚至下十代。不少人拼命干,恨不得把未来几十代要花的钱都赚下来,还不是希望子子孙孙不愁衣食,乳牙未脱便可以趟下来安度余生?现在既然没有孩子跟在后头,的确是不花白不花。在这情况下,经济来一次末世大起飞是势所必然。

少许末世风情其实在所难免。能够为社会增添风情,不论末世与否,也未尝不是好事。不过总有一部分人天生多愁,本性多虑,喜欢埋葬在担忧与痛苦中嗟叹。对他们来说,昨天的世界充满罪恶,明天的世界一片空虚,反正左右做人难,不做人也难。

有些宗教人士却很兴奋,甚至激动:“呐!看!绝路当前啦,哈哈!我早说过上帝会大清洗的啦,你这班人就是冥顽不灵。忏悔吧!现在一起祷告,忏悔求情,也许为时未晚!”可惜大部分人都不懂得及时忏悔。他们班照上,马照跑,舞照跳, 股票楼花继续炒。因为他们没有选择。在世界完蛋前,大家还得活着。而懂得改变方式生活的人,向来都是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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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小径无须再服侍人类,像个赎了身的奴隶,日趋自我,渐渐融入了身周的大自然,为存在而存在。

宋笙小时,差不多每天跟爸爸来这里晨运。妈妈间中也会参加。爸爸宋焕对小径有偏爱,平日在报章杂志互联网看见任何有关报导,历史资料或典故常谈,都会打印一分,整理保留。他在 “小径档案” 的封面内页写下了这样的评语:“山顶小径见证了两个世纪的沧桑,依然故我,在香港是个奇迹。”

小径是1860年由港督罗便臣下令建造的,当时并无任何交通目的,可能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在秋高气爽的日子找几个苦力把他扛着游玩而已。他的接班人麦当奴于1867年在山顶首建港督别墅。顶爷上了山,下面的达官贵人便一窝蜂跟上。山顶顿时变了顶级住区。

为了防止华人跟风,从1904 到1930年间,政府立了 “山顶区保护条例” 法,以确保洋人不被污染。法律这东西就是那么玄妙,公义往往只为一小撮人度身定制。这也是殖民地主人分外器重 “法治” 的原因之一。反正有法所规,除了仆人和得到特别批准的名牌华人如怡和买办何东爵士等之外,中国人一律不许到山顶。分界线是海拔788英尺。

“为什么是788,而不是790 或干脆 800尺呢?” 宋笙好奇地问。

“倒没有想过这点。可能英国人觉得788好意头吧。”

在那个年代,海拔788以上的香港除了高贵,亦龙蛇混合,住的尽是帝国精英过江龙:贩鸦片的爵士;银行家;听命于毒品大亨的警官;拯救灵魂的传教士;政府高官;会说几句中文的 “老中国手”;深谙 “境外特权法” 赋予外国人不必遵守当地法律的青天大老爷等等。山顶在单纯的西洋面貌背后蕴藏了多元化活力,是个非一般的住宅区。

洋人们都不介意被叫 “鬼佬”,因为可以与华人划清界线是。很多英国人最后都长住下来,索性把乡音也改了。他们老家的人单凭口音便可以把人定位成贵,高,中,低,贱等不同等级。移居殖民地后,很多人为了调高档次,把乡音改成半标牛津。不过经此一改,回家便有点尴尬了。

迷人的小山径限于地势,设计原始,结果终生未遭汽车践踏,是香港罕有的行人专用道路。十九世纪时,洋绅士和带帽的淑女上下山都靠轿子。

小宋笙看着微黄照片里的轿夫,两眼无神,瘦骨嶙峋,明显不敬业乐业。

“乐业?别发神经咯!他们不过求两餐白饭加几块咸菜罢了。” 爸爸解释说。

“连肌肉也没有,哪来气力抬那么大个头鬼佬上山呢?”

“嘿!你太低估肚饿的力量了!”

小宋笙想不通肚饿的力量从何来,但懒得追问。他望着照片中的轿夫,听着宋焕形容他们抬轿的情景:英国乘客的屁股肉厚油多,色泽粉红,冒着汗, 压上了藤椅的编织纹,湿滑地跟随着藤椅的节奏摇荡。

咿哎咿哎:轿子的叹息声催促着轿夫。

咿一声,走一步。

哎一声,又一步。

快啦快啦!还有一千两百九十一步便到啦。

客人,却越来越沉重。

两个轿夫一前一后,眼盯着地,默默地扛着走。

突然间,其中一个会大叹一声,然后 “喀吐”!浓痰应声而出,打断了藤椅 “一哀一哀” 的催眠节奏,把绅士和淑女从亚热带的半昏沈中惊醒。绅士回顾淑女,互相白眼一翻,鄙视尽在不言中。绅士暗暗立下宏愿,要运用影响力把中国人吐痰这坏习惯彻底收拾。治乱世得用重典。对!罚款!罚巨款!立个法:再吐,要你家破人亡!

轿夫吐了口痰,胸口舒畅了少许,又回复沉默,一步步走着。有经验的轿夫都知道,命运不好只有见步走步。看得远,想得多,只会令人气馁,把可以愉快的一天看成辛酸,何苦呢?

“我们也要像他们一样,见步走步,不要多想。” 宋焕利用每一个机会教导儿子生存之道。

“你又怎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呢?” 宋笙对爸爸有声有色的历史情景半信半疑。

“我喜欢看书,看历史故事,有什么不知道?”

宋笙乖乖地 “哦” 了一声,心里却钩了个大问号:“像他们一样?” 他再看看照片,皮肤黝黑的轿夫手执草帽,盯着镜头。疲倦的眼神透露着不耐烦,可能是被那要求多多的老外摄影师弄得有些烦厌吧。

到了山顶,客人下了轿,肩膊暂时休息。爸爸说轿夫肩上那两块肉是每餐几碗糙米饭造的,顶多参点青菜咸鱼,基本上杂质不多,是轿夫的随身资产,“揾食工具”。

在烈日之下,各有各在冒汗。绅士淑女们为了形像,打扮有如身处清凉的苏格兰高地,结果全身湿透。轿夫们大热天时扛着高大的老外跑上跑落,当然大汗淋漓。这多民族臭汗混杂了淑女的古龙香水,一滴滴被花草土壤吸收。历史沉重客观的脚步,一步步从它们的身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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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岁的宋笙,一口气跑上跑落也不需半句钟。晨运客都是些中老年人,宋笙是唯一的小伙子,又是国际名人,当然大受欢迎。

“晨运之友” 是一群亲切的陌生人,保持着适当距离的老友记。大家几乎每天见面,风雨不改,都是老黄老张老陈老李,但甚少过问私生活。这是个心照不宣的契约。天色未及半亮,大部分都市人仍然在梦寐与拼搏的交接时分辗转,他们便来到这里活动,减压充电,修补灵性。白天的烦恼是非,不宜在此分担,一切也得放下。连平时保守含蓄的老人家,每清早也有几分 “随便爱怎样便怎样” 的奔放精神。

宋笙觉得这群老人家既古怪又可爱。

就看张伯伯吧。七十多岁了,每朝上落倒着行,说是因为到了 “凡事回头看” 的年纪,又说倒行可以把聚积了一生的晦气逐步褪销。他这 “倒行清孽法” 居然吸引了十几个门徒。早上在小径倒行逆走的人多的是,见怪不怪。

有位不知名女士,是唯一的 “匿名” 老友。她例穿一身高档粉红衣饰,重复唱着一首歌:意大利的国际名曲 “我的太阳” O Sole Mio。人家叫声 “早晨!” 她会回以亲善微笑,有时也会挥手招呼,但口中轻唱不会稍停。

听得多,小宋笙也会了,间中跟着和唱,逗得 “粉红歌手” 很开心。某天,她唱着歌把一张写纸交给宋笙,上面有 “我的太阳” 的原版那不勒斯歌词,旁边有英翻译。那是她仅有的一次跟晨运老友发生近距离接触。之后,她继续保持神秘,高度自我,全情热爱着一首歌。从医学角度来看,她可能精神有问题,但晨运之友并未因此而不当她是一分子。

可能因为粉红歌手比较特别的缘故,大家禁不住在背后来几句猜测。听说年青时是个什么伟大部长的情妇呢!粉红色的爱,爱得太用劲,发了紫。唷!那个年代就是这样。不是吗?搞权术的人都狠心,都是如此这般。。。

有人曾经在中环看见她驾着一辆形像海龟的名贵德国跑车,车身黑色,内部粉红。她双手紧握驾驶盘,全神贯注路面情况,没有唱歌。

破例的闲话也就到此为止。

O sole mio . . . . . .

我的太阳 。。。

在一个人口迅速老化的大都会,个人不过是千万分一的蝼蚁,跟着群体蠕动,同时竞争:岗位,工作,金钱,时间,资源,地位,水,空气,房子,空间,给车跑的空间 。 。 。,在香港,什么都要争,排着队争。

只有在大清早,晨运客们可以暂且放下,与世无争。他们共享美丽的晨曦,和带有轻微碳酸味道的新鲜空气,是互相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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