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一开始,父母为女儿修葺坟墓,白大理石天使,垂头合手,底下围着一群小天使,“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墓碑上刻着深情的话:“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吧,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乍一看,圣洁的女儿,温情的爱意,浓浓的不舍,一副令人感动的爱的图景,虽然芳华早逝,但这个家的情感生活,是健康的,幸福的,美满的。
紧接着,张爱玲一句话解构了这一切:“全然不是这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们把下文中丰富的描述,抽离成有关“另一回事”的线条,那可以这样概况:实际上这个家父亲沉迷酒色鸦片,母亲爱慕虚荣,父母关系不和,一家四个女儿三个儿子,孩子多,负担重,父亲一屁股债,母亲一肚子愤懑。川嫦作为小女儿,资质平平,夹在上面的三个姊姊和地下的三个弟弟中间,老实,口拙,被欺负,被忽视。待到姊姊们都嫁走,眼看可以出人头地,也有了恋爱对象,却得了肺病,卧床两年,形销骨立,恋人也移情别恋,父母不愿再为她掏钱治病。川嫦郁郁而终……
以上对川嫦命运正反两极的概括,到底哪一个更真实?我想说,真相,往往在两极中间。手心手背都是肉,五个手指也有长短。孩子多了,父母肯定有有所偏爱有所忽略的,而且孩子之间,在资源匮乏情况下,自然会发生竞争关系。小说中,女儿们为了穿衣等事情明争暗斗,而川嫦的几个姐姐既相貌出众,又泼辣又为,川嫦只有吃亏的份,衣服都被姐姐们占去,她常年穿的是蓝布长衫;至于底下几个弟弟,在重男轻女格局下,又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即便如此,骨肉情深,排挤之外,还有关爱。比如川嫦的男友,就是大姐费心介绍,各种张罗。
父亲郑先生也疼女儿,他带点名士做派,只要手头活便,孩子要什么也买什么。有一段场景,郑先生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捶腿,一面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哎哟,哎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读起来充满天伦之乐,父女融融之情令人羡慕。
母亲更不用说。她在钱方面也精打细算,禁不住家中开支大的折腾。她脾气是不好,因为好不起来。但对女儿,温柔体贴,还有不安愧疚。女儿绝望中离家出走,全家焦急。回来后,按正常大人都会责骂,但看到川嫦靠在枕头上,面带心虚的惨白的微笑,将汗湿的头发要编成两根小辫,母亲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搂住母亲,呜呜哭起来:“娘,我怎么会……会变得这么难看了呢?我……我怎么会……”她母亲也哭了。这一刻母女的无助与不舍,多少辛酸。母亲特意给川嫦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说今后胖起来,“正好一脚”。川嫦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读起来又让人泪奔,绝望中的爱,总是能穿透生离死别的。
再看未婚夫章云藩。回国留学生,习医,家里也很过得去。一开始川嫦还有些看不上,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说话也不够利索。但他家里有点底子,人本身也整齐干净。中秋节做客郑家,看到这家人的脏乱差,纷争吵闹,也容忍体谅,一如既往爱着川嫦。川嫦的病考验着双方的感情。章云藩作为医生,一直在诊断看护,耐心温存。问题是,她一天天瘦下去,也知道章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催促她及早娶亲。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针,他在背后低声说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章云藩说会一直等着川嫦的话,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也不能说他是个骗子。作为专业医生,他早已知道川嫦患的是不治之症。但也直到将近两年,他才另外有了人。在母亲以打牌为名的安排下,他的新女友余美增和川嫦见面了。二人之间互相吃醋的心态完全可以理解,不能怪章云藩。而作为病人,川嫦当然非常敏感。她瘦骨嶙峋,害怕未婚夫失望,听到章云藩微笑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仿佛她不是女人,就光是个病人。“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的按到她胸胁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重建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川嫦对“微凉的科学的手指”的感受是正确的,时间的煎熬,没有希望的维持,足以冲淡海誓山盟。
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可以再加一句:只有花前月下才会有有情人,可惜花前月下的浪漫基本都是短暂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本来就是人性的普遍真相。人间是有回肠荡气的爱情,但我们不知道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是否都能尽如人意。更何况,这样的生死相依,真情永固,还是特例。鲁迅在《伤逝》中说:“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也是这个道理。不必因此就对感情绝望。戳破爱的神话,爱才能更踏实地积累。看清人的软弱,不可靠,看清人会遭逢的各种顺境逆境,坦然接受,却又努力经营、创造幸福日子,这缺憾的美,过程中的意义,才是生命的真谛。
川嫦本人也有其世俗势利的一面,但都是完全值得同情、认同的表现。比如她开始对章云藩的挑剔,她对情敌的偏见,她对自己相貌丑陋的恐惧,还有她对生活前景的想象:“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在当时,“女结婚员”是女人唯一的出路。病中的川嫦,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虽然没结成婚,却也体味到了患难真情,尤其家人对她的爱,而且,正是在这样的孤寂中,她更能注意到匆忙人生忽视的那些阳光、天空、脚踏车的叮叮铃声,孩童的喧笑、跳房子的嬉戏……这些,构成了生活的美: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样磁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供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响,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瓷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花凋》的基调毕竟还是苍凉的。病人川嫦,没有黛玉独有的风韵,她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着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因为云藩的新女友,让川嫦受打击,父母大姐都上楼安慰她。回到自己房间,母亲叹息,这孩子要强,父亲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可他们又再不愿花钱打水漂,郑先生说,这两年连累我们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郑夫人也不愿花私房钱买,于是唯有托付云藩设法帮助。你可以从中读出那种冷漠绝情,但也能真切感受父母的疲惫、无奈、受伤。
川嫦自己,也开始觉得,“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她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女孩,“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于是,有一天一早,趁爹娘没起床,她让李妈背她下楼,“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她雇一部黄包车,本想五十块钱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开个房间。但没想到物价上涨。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且没医生证明。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餐馆吃了顿饭,在电影院坐了两个钟头。然后,这一天: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上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生活在“全然不是那回事”的同时,也总是不如人意,可怜的奢望也无法满足。三周后,川嫦终于死了。
我们已经从人情世故的层面,分析了这人之常情的底色。没那么神圣,也不必觉得多么凄凉。人生如此,生老病死。但是,天灾人祸,有时也密切交织,在今天,如川嫦所患的肺病,应该就是肺结核之类,已经可以治愈,但今天又有很多新病,很多不治之症,各有其环境的、制度的,生理的缘由。又如《我不是药神》所揭示,医药的审批和监管,社会保障方面的问题,都可能导致很多本可避免的不幸。在川嫦这里,恐怕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不公:为什么郑夫人会抱怨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就这样牺牲掉?为什么做女结婚员是女性唯一的出路?为什么病中的川嫦会这样想:“这世界充满各种人想要拥有的东西,川嫦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川嫦以病人的敏锐,深邃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件“东西”。
同样是病人,《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丈夫,一下地就是个残废,卧床几十年,却依然发挥着男权的力量,可以娶一个媳妇来服侍他。七巧曾对老三说,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七巧就这样牺牲了自己,“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健康的七巧,生病的川嫦,都被生病的丈夫,健康的男人们,支配着。
爱拼就会赢?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全然不是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