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千万人,像你的发,像你的眼,却再没有看见过像你的脸。
1941年9月日军第二次进攻长沙,日军集结近一百余架飞机对长沙展开轰炸,张启山指挥作战时受重伤。昏迷了一个月,才渐渐好转。
卧室中布满了晨光,一室的宁静祥和。
张启山眉心微皱,漆黑深邃的双眸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他盯着手中一张薄薄的信纸,始终一言不发。
旁边的齐铁嘴和解九爷对视了一眼,齐铁嘴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佛爷,嫂子她……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张启山又盯着手中的信纸看了良久,才冷冷的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只是语气中没了往日的温度,更像是一种绝望过后的平静:“既然她承受不住我作为军人的这身重担,那我和她便没有什么再见必要。你们都回去吧。”
齐铁嘴听罢低下了头,眼底的眼泪一点一点的晕开。
等齐铁嘴和解九爷走后,张启山再次拿起手中的信,然后深深地闭上了双眼。
1941年10月长沙形势基本稳定,日军依旧与国民党在新墙河进行对峙,长沙的百姓也陆陆续续的返乡开始稳定的生活。
“听说了吗?长沙布防官张大佛爷醒了。”
“听说了听说了,这张大佛爷为长沙也是尽心尽力啊,不过我前几天听说听说他和日军对抗的时候,他的夫人好像是逃走了。”
茶楼角落正在喝茶的人身形一顿。
“我也听说,现在整个长沙城都传遍了,说是在张大佛爷出征的第二日就留书走了,好像是去美国了,听说北平的新月饭店都关了。”
“这乱世啊,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
“还记得当年那张夫人追到长沙可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角落的人带上黑色礼帽,留下茶钱,渐走渐远,身后的谈话声也渐渐模糊听不见。
1942年1月15日,国民党击退日军第三次进攻长沙,与日军再次恢复到新墙河对峙,这日长沙城的百乐门举办了庆功宴会。
来参加庆功宴的均是长沙的上流人士,包括长沙的总指挥长以及一众高官将领,九门众人受邀参加。
酒会场地内灯火辉煌。此刻,在乐队弹奏下,优雅的舞曲飘散在每一个角落。会场中宽阔的舞池内,几对男女翩翩起舞,舞姿华美。气质不凡,谈吐优雅的上百来客们小声交谈着,不时发出酒杯轻碰声。
香衣靓影,美酒佳肴,歌舞升华。一时间,整个酒会又成了群芳争艳的斗场。
张启山陪着九门众人在偏角一桌上喝酒,老友们相聚,张启山脸上的棱角也柔和了许多。
“这长沙连着三次都守了下来,我估摸着这日本人都不敢再来犯了。”
吴老狗摸摸怀里的三寸丁冷冷道:“我记得一年前守住长沙的时候八爷你也这么说。”
正要端起酒杯喝酒的齐铁嘴一听,脸立马垮下来了,心里头直后悔当年得罪谁不好,非得得罪九门中最爱记仇的一个:“我说五爷,你就不能不以打击我为乐吗?当年我偷你狗是我不对,但是当时不是为了救人嘛,你至于这些年处处拿话怼我吗?”
吴老狗看了他一眼:“八爷哪里话,我这不也是实话实说,你问问在座的九门众人,上次击退日军的时候八爷你有没有说过相同的话?三爷你说呢?”
李三爷摸摸了手上的玉扳指:“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八爷,以后说话啊,可得斟酌着开口,免得砸了你那神算的招牌。”
霍三娘话音一落,九门众人皆是大笑,连张启山也少见的笑出了声。
齐铁嘴看着众人拿他开涮:“你、你们、你们尽欺负我老八。”说完气呼呼的将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在儒雅的长沙总指挥长胡正军陪同下,一袭白色旗袍礼装,秀发挽成高贵典雅法式发髻的一位小姐,从主持台后的贵宾休息室内走出,缓步登上主持台。容貌俏丽,气质优雅,她嫣然一笑,犹如一朵华丽的牡丹在纵情绽放,又似一轮温和的初升朝日,却又不失英气,让人眼前一亮。她的那种高贵圣洁的气质,令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去膜拜,去亲近的感觉。
张启山往台上看了一眼,便转头和二月红举杯,也不在意台上的是天仙还是绝色。
九门众人也都是瞥了一眼便纷纷转头,齐铁嘴低声问:“这是谁啊?”
解九爷喝了口红酒回答:“这应该是胡司令的女儿胡依波吧,听说之前在苏联学习军事布防。”
齐铁嘴瞬间瞪圆了眼睛:“学军事布防的?女中豪杰啊……”说着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回头往舞台上瞧去,正巧那胡依波也朝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齐铁嘴急忙收回眼神,想想又觉得不对劲,再次转头看去,然后心下便有了一番思索:“佛爷……那胡小姐的眼神,感觉对你如狼似虎啊。”
张启山听罢,抬眸睨了他一眼,然后朝台上看去,果然那胡小姐的眼神是朝着张启山的,还朝着他笑了一下,张启山淡然的收回眼神:“老八,你看错了。”
齐铁嘴皱眉,嘟囔道:“怎么可能看错?这和当年嫂子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样。”
张启山喝酒的手一顿,脑海中闪过那个总是一脸笑容的影子来,看了看手中的酒,终究是放下了,她总是不喜欢他身上有酒味。
“胡小姐,能不能请你跳着第一支舞啊?”
这声音在吵闹的大厅也极为突兀,整个大厅瞬间就安静了,只见邀请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军官,脸上还带着些许红晕。
就见胡依波先是一愣,接着便笑开来:“谢谢长官的好意。”说到这她转向张启山的方向继续道:“不过依波的第一支舞想和守卫长沙功劳最大的张长官跳,不知道张长官可是愿意?”
瞬间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张启山的位置,有人嫉妒,有人感叹……听说这张夫人去年受不了这提心吊胆的日子,随父亲去了美国,临走还留下了离婚协议书,这刚走了尹大小姐就来了胡小姐,艳福真的不浅。
齐铁嘴朝着旁边的解九爷嘀咕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如狼似虎的?”
再看看九门众人也皆是一脸的懵。
张启山缓缓的站起来,举着酒杯隔空敬了一下:“多谢胡小姐厚爱,不过张某家中有妻,悍妒,怕是要辜负胡小姐的好意了。”说完一饮而尽,然后众目睽睽中一脸淡然的坐下了。
只见那胡依波的脸上也没有失望之类的表情,反而依旧笑意盈盈的,她笑着说:“张长官既然不接受,那依波今天也就不跳了。扫了各位的兴,依波赔罪。”
场中一片哗然,皆是遗憾……只有张启山淡定的喝着手中的茶。
宴会散去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张启山踏着月色一路走回张府,定定地站在院中的大佛前却是怎么也迈不动脚了。
“启山,你这次打完仗记得早点回来,我不太放心。”
我回来,你却不在了……
“启山,你知道吗?一开始我看院中的大佛,总觉得有些阴森森的,现在看着却觉着越发的慈悲。”
慈悲世界人,却从不曾怜悯过我……
“启山,等战争结束了,我们找一处安静的乡下,然后白头好不好?”
好……
第二天张启山在书房正研究长沙的沙盘模型,想着加强一下布防,就听管家上来报说有什么胡小姐来访。
他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事情。
刚出书房就听见楼下传来钢琴声,曲调隐约正是那首《月光》,张启山步子迈的更大了,一下楼就见一个身着粉色洋装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弹琴,他有些恍惚,迈着虚晃的步子踱到那人身后,张了张嘴,居然有些呼吸不畅,半天才开口,声音压抑的让人心颤:“新月,你回来了?”
弹琴的人一顿,琴声戛然而止,然后缓缓回头……
张启山的眼神从明亮到黯然不过短短的几秒钟,他压下心头的苦涩,换上平时的神情,皱眉道:“胡小姐,谁准你动这钢琴了?”
胡依波将他刚刚的神情一清二楚的尽收眼底,她的心也跟着紧缩,她多年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有一个娇俏漂亮的夫人,听人说二人恩爱有加,当时她想着做不了他身边之人,便做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所以远赴苏联求学。这次回来却听说他那好夫人在他重伤之际逃往美国,丢下他一人,她想着可能她也有机会站在他身边,刚刚他在她背后的那声‘新月’饱含了无数的深情思念还有痛苦,她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忍心舍下他?
胡依波的脸上挂起灿烂的笑容:“我在苏联上学的时候也喜欢谈钢琴,刚刚没忍住。不好意思啊。”
张启山知道这胡依波的眼神所包含的意思,他有些烦又有些厌:“胡小姐,这是我送我妻子的新婚礼物,我不希望有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个人碰。”
胡依波面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的话一语双关……她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她有些不甘心的问:“那个女人不是走了吗?她不是弃你而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
张启山看着钢琴兀自出神,良久他的声音才像是透过另一个世界传来一般:“这便是我守着长沙的原因。”空洞怆然。
等……
1944年5月25得到消息,日军将对长沙发起第四次进攻,张启山聚九门。
只是这次为的却是……劝他们离开。
气氛有些沉闷,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最后还是张启山先开口:“诸位,我知道你们愿意与长沙共生死,只是我深知这次我们怕是难,为了保存九门也为了战争之后长沙的重建,我希望诸位能离开。”
众人听罢皆是面色沉重,率先表态的是解九爷:“我打算去英国避避风头,等结束了我再回来。”
吴老狗沉着片刻道:“我打算去杭州。”
“天大地大,我黑老六什么都不怕,我打算往西走。”
“我同姨母们商量过,我们去香港。”
“我同我夫人打算去乡下。”
张启山看向旁边的二月红:“二爷呢?”
二月红沉思片刻:“我孑然一身,走到哪都随意,佛爷不用操心我。”
齐铁嘴见众人皆是看向他,他叹了口气:“我打算去重庆。”
张启山见众人均有了自己的去处打算,他点点头,起身端起茶杯:“来日九门再聚,不醉不休,今日以茶代酒。”
1944年6月19日,岳麓山阵地被攻陷,张启山的身影随着身边的爆炸飞向一边……炮火声震耳欲聋,漫天纷飞的是炸起的泥土,他望向昏暗的天空,嘴角有若隐若现的笑容。
一个身影朝着他所在的位置跑去,齐铁嘴将神智涣散的张启山扶了起来:“佛爷,佛爷,你撑住啊。佛爷,佛爷,你撑住,我是老八啊。”
张启山的神智才慢慢地回笼:“老八……你、你……”
“我没走,没走,佛爷,你撑住啊……我还有事情要和你说呢。”
齐铁嘴的手上均是温热的血,他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没机会了,他带着哭腔道:“佛爷,其实嫂子……嫂子当年她……”
张启山看着他的嘴型便知他想说什么,他笑着摇摇头:“我知道。”
齐铁嘴愣住……心下更是悲戚。
我知、我一直知……她从不曾弃过我,这些年不说透,为的不过是欺人也欺己……
“我终于要去见她了。”说完他似乎透过重重硝烟看到了久违的阳光,还有朝着他缓缓走来的那个人。
1945年8月15日,日军无条件投降,九门众人返回长沙……
长沙西郊立着两座新坟……
这天天蓝的不像话,九门众人一字排开站在两座坟前,鞠躬。
二月红将手中的酒洒在坟前:“佛爷,日本人走了,你和嫂子好好安息吧。”
齐铁嘴擦擦眼泪:“佛爷,瞒了你这些年我着实心难安,嫂子走前的嘱咐言犹在耳,没想到你一直都知道。”
“八爷,不要自责。”
齐铁嘴听罢不可思议的看向吴老狗……
“五爷,这可是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对我这么和气的说话,我都有些不适应了。”
“难不成八爷喜欢和我斗嘴?”
“你看看你,又误会了不成……我是说你怎么变的这么不像人……不是、不是,变的这么平易近人。”
半截李看着他们又开始了无穷尽的斗嘴,无奈道:“你们俩别闹了,时间不早了,回吧。”
众人渐行渐远,坟前吹过一阵微风,天边一群大雁一字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