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作文:跟少年一起幻想无人时代——高三14班作文批阅手记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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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的屋子里没有别人——无人，除了我，一个人，批作文。

高三（14）班的少年们，刷刷刷，一小时几乎都拿下了这篇作文。没完成的嘛，好像“无人”——没出现。也许是我没发现。

模拟题曰:

许多无人值守的公共设施或公共服务在我们身边悄然兴起。如无人售货机、无人银行、无人柜员机、无人售票公交、无人值守图书馆、无人便利店、无人超市……。我们或许会由此联想到以下词语:便捷，关怀，规则，秩序，管理，信任，自律，道德，进步，时尚，创新，失业……

请将你最熟悉的某种无人公共设施服务与上述词语中的两三个词联系起来，展开联想和思考，写一篇专栏文章。

要求选好角度，确定立意，明确文体，自拟标题，不要套作，不得抄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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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个题目——无人啊！想想，这儿，那儿，都没了人，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现在好多事儿都不需要我们亲自费力气了。以后啥事儿都不需要我们操心了。地球人越来越厉害。

高三14班的少年们显然也喜欢。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多少年，没有选择拿起笔来漫谈一气，而是首先想着，写一个比呆头呆脑的议论文更有点趣味的故事，写一个幻想未来景象的记叙文——徐嘉晨幻想《无人永生》，吕子睿想象《无人城市》，任新毅闯进一座无人岛，薛雯丽逛了一趟无人博物馆，都很来劲儿——虽然外边多的是无人设备，可你是整天刷题的高三学生，哪有那么多机会去观察揣摩？倒不如调动你的想象，幻想一个未来无人设备遍地的世界，然后在那世界里寻找合乎逻辑的东西——这也无人操作，那也无人驾驶，处处都无人啦，方便吗？快捷吗？可以放纵自己吗？好玩儿吗？有意思吗？还有你这个人的用处吗？

侯沣辰笔下，一个高中生躁掉了，不打算苦苦念书了，出去闯世界，拿个卡，无人提款机上混得不错，要吃吃，要喝喝，要睡睡，如鱼得水，连爸爸和家都不想要了。可卡上的钱少了，咋办？去找工作。满大街都无人——处处都是无人设施，端盘子的都是机器，他这个想挣两个钱的人，真成了一个无人——两手空空啥也没有的人。哦，没钱的人堪称“无人”。于是回家挨了人的一顿胖揍，踏下心来读书，准备将来做个建造无人设备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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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作文，创意一定要来得爽，来得明快。顾宇宁一开头就说:“大家好，我是一台无人售货机。”何永强也是开枪就打:我是一台自动监控。好了，独特的角度找见了——你是一架机器，代替人工操作的那种，用你的眼睛看看这个贪图方便的世界——无真人在面前，大家会偷东西吗？大家真觉得方便吗？大家还能享受跟人扯两句淡图个嘴上快活吗？比如哈里曼大叔，以前去买猪肉，跟那些卖肉的老板们是有默契的。我问:今天的肉有文凭吗？老板们满脸笑，高声叫:怎地没有？专给你准备有正规文凭的呢！于是各各亮出猪大腿上工商局跟食品检验员打的蓝章，扯开两条猪腿，让我看那个关键器官——不幸沦为我们解馋菜的猪生前方便用的通道——童年时代就让兽医拾掇利索了，绝对味道纯正。这一番对话，让周围一圈子人笑意洋洋。要是猪肉摆在货架上，自己拿，扫个码，悄楚楚提上回家，肉还是肉，可人，卖菜的人，买菜的人，能有这番快活吗？

14班的少年们显然懂这个行情。姜伟一篇文章设计精巧玲珑。他让一个记者上街去采访大伙儿:满街都是无人设备，您见过哪些？您觉得怎么样？您还有哪些建议？王先生，范女士，吕大爷，就分三次回答了这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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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光想着拿起笔来乱发一通议论，并不证明你就思考了。下笔堆凑，一窝蜂漫谈一气，这是今天高考作文或者高考模拟作文的大景观。不创意，没思考。没思考，写得再像议论文也是扯淡。姜伟的记者一出马，文章就活跃了——这是一篇记者访谈嘛。记者的三个问题分三个层次，这，不就是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吗？不就是列现象，讲后果，提办法吗？

王先生和范女士对无人设备有褒有贬。一个爱死了，一个恨死了。吕大爷爱倒是爱，就是觉得吧，无人图书馆里不像有人图书馆——可以跟那个借书的馆员扯扯蛋，胡说一下，说几句没用的，寂寞的老头子就觉得生活有温度了。哎，方便的无人时代，如果能把街头巷尾那些个人的热闹也带给我们，那就方便快捷之外能加上有意思了。

姜伟的作文显然“有人”，而且都是14班的——范女士者，范润洁耶。王先生者，常与其厮混的王泽石也。吕大爷是谁？吕子睿。这个作文一讲评，14班教室里边儿，一伙子相处了三年的少年们，默契于心，都吭哧吭哧憋不住笑出来。一屋子欢悦，坐斯室也，则有清飏满怀，惠气和畅，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高考刷题，那点儿累，那点儿疲倦，那点儿厌烦，就不算个神马啦！

当然，最对我胃口的还是张玉萍的《公共空间，竟满是温暖》。散文。暖暖的。

公共空间指什么？就在我办公室楼底下，学校设了一年多的那间中国农行取款机小房子。“满是温暖”。有多暖？校园里那几只流浪狗，冬天就到那儿过个夜。张玉萍看见这件事儿了，好。要是所有同学只看见满大街的无人设备，或者想象未来的无人设备，都能写出扎实的内容，当然好。就是有点儿遗憾——写一篇文章，你总看不见自己眼睫毛下的那些事儿，总归是营养不够丰满。诸君，各位少年，无人设备就在咱们校园里，你没发现吗？你记得我跟你们念叨过的杜牧的两句诗吗？“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要论最好的写作内容，就是你眼前的，正是你此刻的。不然的话，写作文永远是一件累人的事儿——天方夜谭自曼妙，小生笔短够不着。什么是咱们的这杆儿还需好好磨炼的钢笔可以随手画出来的半径？好，张玉萍这个文章，可以给我们一点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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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萍写了两遍——前边她对公共空间这件事儿，做的文章是不够的呀！无人设施也是一种公共空间。张玉萍想到了亲眼见过多次切身处过援助之手的的一个街头流浪汉。那人后来死在露天。可我们的城市里边儿有多少宽大的走廊，有多少廓大的会议厅，整个冬夜都烧着暖气，白白放着呢。这里边儿也许有许多制度和管理的问题，但从流浪小狗钻进无人取款机的小屋子，再能想到那个无家可归的可怜汉子，咱们的高中生心能这么柔软一回，我觉得教育这两个字才有点儿说头。我的心也就柔软啦，犹豫了——给张玉萍批了个56，犹然未足。再画成60。有点担心——满分作文能随便打吗？忽然心里头一股子气顶上来——去他的满分作文，少年想要流浪小狗和流浪汉都能在屋子里过冬天，60分？600分也不足以评价这样的构思和念头。你再看，这文章，联想，布局，叙说，再加上好心肠，再加上能观察到体验到眼下的事情，构成了一个少年的格物，嗯，满分作文正该以这样子为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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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呢？王柘清思想锐利，曹晨文笔清畅，苏芮对比条理分明，樊全轩体验细腻，王永海笔力集中就写一个方面的事儿……，各有各的看头。

一有看头，我就看到了晚上十点半，耽搁了去翻那一摞子新买来的《往事与随想》，错过了八点钟疾行快步北大河畔，甚至也来不及去学校操场，边走边享受一场肖邦独奏音乐会——冬天夜晚细细品赏肖邦修长的手指揉弄出来的华丽圆舞曲，估计秦始皇和成吉思汗从未抵达这样的享受境界。差不多50份卷子批过去，得意之际，轻松之间，享受干完一堆杂活儿的小人之乐的时候，忽然，眼睛麻了，手指头疼了，腰酸了，连关节也嘎巴嘎巴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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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就有点抱怨——14班的少年们，你们写这个无人，那个方便，科技发展，生活进步，你们替无人社会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抱不平，你们有杞人之忧——处处无人的世界，真正的人还能不能自己约束自己？处处无人的大社会，人和人熙熙攘攘的时候凑在一块儿的那点人情味儿，消失了怎么办？你们在替售货员、街头青年、孤独的老大妈、怀旧的老大爷考虑这个，担忧那个，可你们就没想想，唯独没有担忧一下——你们的哈里曼大叔，作为一个语文老师，面对一摞子又一摞子写得磕磕绊绊、歪歪扭扭、语句不通的习作，他需要5G时代出现什么？他的困境是啥？

他在呼唤一台“无人作文批阅机”呀！

要是真有这么台机器，你看看，你写好了作文，拿到那个小窗子前刷一下，呼啦，分数就给你打出来了。

什么？你担心不给你写评语？哪有这回事？你以为无人作文批阅机都会像某些懒汉老师，随手画个“阅”字儿，就把你打发了？既然是无人作文批阅，5G时代都到来了，且马上就会有六七八九十十一G，到了那一天，给你批作文的那个精巧玲珑的家伙，将会安装在讲台上，走廊里，操场边，触目皆是，操作灵便，傻瓜都会用。你们家也可以买一台，尤其是你爸爸担心你作文成绩不能提高的时候。它的编码里边儿，早已经收入了构思、创意、主旨、结构、层次、条理、语言、意蕴、趣味等等方面的海量规则和信息。老子，庄子，孟子，列子，韩非子，诸子百家加上左丘明，这些个古文大师潜词造句的秘诀，司马迁，班固，杨雄，司马相如，枚乘，这些个汉代巨匠的浩浩才气，唐宋八大家的作文妙谛和案例，张岱，三袁，侯朝宗，袁随园，李渔，这些个铁腕文士的铁笔功夫，外国佬里边儿的柏拉图、兰姆、毛姆、茨威格、普里什文、雨果、卢梭、梭罗、罗素、爱默生，这些文章大腕的最好的文段最好的语言组合方式，现代鲁迅、茅盾、巴金、张爱玲、萧红、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丰子恺、朱光潜、梁遇春，这些文章高手的随笔散文小品杂文的经典段落、独特匠心，当代王蒙、汪曾祺、沈从文、余秋雨、莫言、高尔泰、贾平凹、韩少功、何立伟、王安忆、张晓风、王鼎钧、史铁生、余光中、张抗抗、铁凝，这些风流倜傥的名家执笔时候的奇思妙想，全都收集在它的芯片里，变成比宇宙还浩瀚的数码，被当今高科技最高妙的计算规则所融合，形成全方位的判断体系，以每秒亿万兆次的运算速度，迅速高效，给你一个公正的评语，长短合宜，科学合理，充满人文关怀——用辞工雅，口气和蔼，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因人而异，因材施教，量才而教，有教无类……。即便是蚂蚁哼哼了几声，无人作文批阅机也能在不到半秒的时间里判断出——这小厮的诗歌或者散文，离莎士比亚还有多远。误差不超过小数点后八位数。

只要你肯写，爱写，能写，写出来，无人作文批阅机都会给你最快捷方便、切中肯綮、点到要害、力助你提升的评判。啊！语文教育的春天来到了——“无人语文教师”诞生了，想听什么课，想听什么风格的，想要什么样的作品赏析和解读，想要他与你展开怎样的对话和讨论，二维码一扫，立刻就能实现……

美哉！妙兮！感谢语文的无人时代——哈里曼大叔绝对可以不当语文老师了，尤其是不批作文了。林子这么大，我想走一走。我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要钻祁连山山沟。我要到东西伯利亚去骑马。我要上撒哈拉大沙漠拉骆驼。我要去科罗拉多大峡谷挖蘑菇。我要去亚马逊河拍照片发微信圈。去闻闻北极熊的臭味。去挤进帝王企鹅圈子的最中心度过漫漫长夜看极光。摸摸蓝鲸的肚皮。去库姆塔格特和巴丹吉林沙漠筛沙子。回阿克塞chua(拔)沙葱。去美国白宫请特朗普吃一碗酿皮子，软化一下他的强硬。去阿克塞，安南坝大戈壁或西藏无人区——那才是老天爷设计好的最淳朴地道的无人设备……。除非你们都变成前面那个吕大爷——无人作文批阅机好是好，可是他评讲作文的时候没有哈里曼大叔那么爱说刻薄的话，没有他那么多批评的话一嘟噜一嘟噜，让接受讲评的人，心脏快跳一阵慢跳一会，一会儿小脸兴奋得通红，一会儿大头埋在怀里，害臊得不敢看人……，唉，讲评课上没了这些，好像也让人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天知道，我才不回去。我牛下啦——谁叫你们早晨第一节课刷题的时候昏昏沉沉？现在看吧，后悔了吧？哈里曼大叔正在非洲马拉河边看角马成群结队过河，看鳄鱼诡计多端阴险阴沉跳起来放翻野牛崽子，看一群豺狗跟一群狮子为一具大象的死尸打群架，这些个事儿，虽然比批作文滋味要稍差0.15倍，可我打定了主意，嘿，好容易来了一趟，要看到底。

突然，我听见一个14班的少年觉悟过来——牛什么牛？这个地球少了谁，都依然是一台便利运行的圆滚滚滴溜溜转的无人模范设备。你可以来个无人批阅，那对不起了，我的语文老师大人，咱们大伙儿发奋努力，头悬梁，锥刺骨，三更明月五更鸡，一起好好学习，努力提高科学文化能力加水平，个个爱上独立思考，人人喜欢创意奇巧，用上咱们学过的物理、化学、数学、英语、生物、地理、历史知识，一起拼搏一番，然后出水见出两腿泥，船到桥头自然直，做一回人上人，牛他一大家伙——设计一台“神童状元无人学习机”——咱们一起都不用刷题了，都不用双休日请老师补课了，都不用再背诵古典诗文了，都不用再亲自当学霸，争得瞌睡兮兮的了……，咱们的无人学习机，特别是咱们的无人刷题机，最亲爱的，还有咱们的无人高考机，一起从咱们的手底下创造出来。咱们只需要眼睛一眨就算是扫了码，然后，早上五节课，下午四节课，无人机都替咱们学掉了。还有无人晚自习机，可以帮咱们上两节做不完的练习课。无人高考机稍微麻烦一点儿，只能在每年6月7号早晨八点半开始使用，大伙儿排着队去，挨个儿瞄着那个小窗口，眨巴眼睛去刷二维码，一套套卷子就都替咱们做完了……

打篮球，踢足球，上食堂，回宿舍，下课打闹，两个好朋友一个人耳朵眼里塞一只耳机随便听周杰伦周笔畅，走廊里边儿说笑话，趴在桌上睡觉——睡觉的时候有个同桌用白纸捻了个纸捻子，悄悄偷偷捅你的耳朵眼，前后桌忙中偷闲传个纸条子哈哈笑一阵儿，怀揣着早恋的念头，心里边扑通扑通跳了三天两夜，但考虑到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的万般感受，啥也没敢干……，这些先前苦教苦学的时代每天都要经历的事情，如今，都由校园无人学习机和学生机，替咱方便掉了呀……

又一个突然——突然，一个高三14班的少年站起来高喊:这么多事情都靠无人机刷掉了，那咱们也不必考上大学，去当什么白领蓝领人上人了——也可以有一台无人白领机呀——让机器去我当秘书，当设计师，当广告策划师，当企业高管吧！

突然，另一个也喊出来——还可以有无人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啊！

突然，一个女生喊出来——还可以有无人科长处长校长，无人科学家，无人研究员，无人留学生呐。

无人电影明星！

废话！啰嗦——无人电影。不需要任何人去导演，编剧和扮演角色。机器动画人会搞定一切。

废话——无人电影院——让机器设备代我看电影，省得看了爱情片还要流眼泪。

无人旅游景点——咱们派机器人去替咱们登珠穆朗玛峰。

无人秋天——让个感觉丰富的机器人去替我到酒中苑看黄叶纷纷落下吧。

……

突然，教室里边儿一片静寂。有多静呢？就像从来无人一样。就像真的无人的三千亿年前一样。

原来无人的时候，静寂会比祁连山那么一大疙瘩黑生铁还沉重。是鲁迅先生好朋友钱玄同先生说的那间铁屋子吗？大伙儿都在睡觉，醒不过来。因为咱们的卧室，是黑铁铸成的。没窗户。谁也甭想出去。不想，所以都睡死过去。

窸窸窣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