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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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木兰辞》

(1)

那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

刚过十月就开始落雪,雪花如絮,飘了我一身,就如同我一身缟素,独自送别故人。

那个曾镇守北疆、威震四海的赵家小将军死了,死在了这个最寒冷的冬日。

她咽气前我就在她身旁,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苍白无血的脸上都是痛苦的神色,她躺在床上,眼神暗淡无光,一层薄被盖住她硕大无朋的肚子,从被子底下流出的血已成一片汪洋。

我从来都不知道人身上会流这么多血,阿嬷慌了,直接惊叫着跑了出去。

我别过眼,也想跑出去,一双有力的手却死死扼住了我的腕子。

“小……小棠,你……你过来。”

我看着她费力地喘息,嘴巴张合着,像一尾濒临死亡的鱼。

我把耳朵靠近她的唇边,等待她要说什么,可是,腕上一松,她就睡了过去。

我哭着跑去王帐,她的男人,草原上最尊贵的王,胡笙单于此刻正在买醉,灯火通明的营帐,他赤脚席地而坐,周围都是喝空的酒坛,还有五六个胡姬围着他,个个像猫似的往他身上缠,那场面,简直不堪入目。

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边抖一边哭。我求他去看看她。

可是他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怔怔出神,立刻有胡姬围上来,把酒往他嘴里灌,而我已经被侍卫拖出去,所以我没能看清他的表情,他会难过吗?他会后悔吗?他……会哭吗?

我不知哭了多久,只到阿嬷进来,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才跌跌撞撞跑出去。

那一夜,我跪在帐外,看到帐内灯影幢幢,两人生死离别。

我一直感慨,听说这位草原王断情绝爱,是个没有心的家伙,未料到有一日,我亲眼见证了他栽在一个中原女子手中,还是他的生死宿敌、命中克星。

然而事实证明我想多了,第二日,胡笙就冷漠地下令,将她的尸首悬于城门之上,让赵家人看着,让中原的皇帝老儿看着,跟单于作对的人是何等下场。

她死了,我虽有些悲伤,但其实并不怎么难过,她是汉人,而我,是拥有半个匈奴血统的胡人。

我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叫桃溪村,靠近玉门关,那里绿草肥美、牛羊成群、山泉很甜,天空很净。

一日,有个年轻的将领迷路遇到我们村,讨了一口我们村里的山泉水,从此就爱上了这里。

此后,她每路过此地,都会短暂停留,喝一口张大嫂温的粥,吃一口周大娘蒸的桂花饼,讲一段她的故事。

“我叫赵玥,家里排行老七,你们叫我小七就行。”

我们都知道赵家军,他们像天神一样守着玉门关,是大周朝的战神。

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寨,自给自足,并不希望外人来打扰。

后来,这难能可贵的平静,终是被战火打破了。

不久后,赵家军打了败仗,皇帝无能,对胡笙单于有求必应,大单于幽幽一笑说:“让赵家七姑娘来和亲,孤就撤回漠北,暂且休战……”

妥妥公报私仇。

听说,前不久的函谷关一战,大单于在赵玥手上吃过亏,当时她骑在马上,凌空飞起一脚就把胡笙踹下了马,从此就记恨上了。

小七跟我们讲起这一段的时候,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可很快她就后悔了。

我们都知道赵家军勇猛,可是匈奴也不是吃素的。

同年二月初四,匈奴大举进攻函谷关,由于军中有细作,匈奴掌握了他们的行军计划,有一部分匈奴兵从小道绕过玉门关直逼大周腹地,中原的皇帝着了慌,急急下降书,同时召回赵家军。

小七有点不服气,奈何圣旨已达,待她回府时,又一道圣旨送她走上了和亲之路。

面对皇帝的骚操作,小七当然是拒绝的,但是反对无效,皇帝老儿以大不敬之罪扣押了小七的六哥赵瑾。

为了六哥,赵玥还是脱下一身戎装,换上了红艳艳的喜服,踏上了她的不归路。

(二)

小七的花轿经过桃溪村时,村里早已荒无人烟。

是的,桃溪村在那场战火里,不存在了。

由于那场声势浩大的函谷关之战,匈奴死伤惨重,作为报复,他们屠了村,我被阿娘藏在井里逃过一劫,却眼睁睁看着阿爹阿娘弟弟妹妹全部死在屠刀下。

我是恨小七的,若非她惹怒匈奴,他们也不会恼羞成怒屠村泄愤,我们都可以躲过战火平平安安活到老。

小七来的时候,我已经饿了三四天,迷迷糊糊中看见一袭红裙,逆着光,轮廓氲着一层光晕。

她在低唤我的名字,像梦呓。

我看清她的面容后,恨意陡生,指甲深深掐入她掌心,她的泪滑落我颊边,冰冰凉凉,又苦又涩。

她说:“小棠别怕,我带你走。”

从此,我就入了匈奴大营,成了她的贴身女仆。

小七刚到匈奴的时候并不好过,胡笙让她来和亲,却并未给她名分,那些匈奴兵对她是极不客气的。

他们多多少少都在赵家军手里吃过亏,对赵家人恨之入骨。

我是在夜里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走到帐外看见一团火光,火堆旁围着一圈匈奴兵,小七被人五花大绑押在刑台上,衣衫凌乱,乌发散落。

领头的匈奴将领捂着受伤的左肩嗷嗷叫着,鲜血已经染红了半截袖子。

他叽哩哇啦说了一堆鸟语,我因为跟村里的阿嬷学过几句胡语,所以听懂了一半。

无非是骂小七,说她是中原皇帝送给匈奴的妓。

还有更脏的我翻译不出来。

接下来,残忍的一幕发生了,那名受伤的将领忽然抽出一把匕首,在我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挑断了小七右手手筋。

我别过眼睛不敢看,我想小七一定很疼,可是我没听到她一声呜咽,只听到那群人哇呜哇呜一顿乱叫,兴奋得像池塘里的蛙。

我有点同情她,她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现在右手废了,该怎么握枪呢?这比杀她更难受吧。

当残废的小七被拖到胡笙面前时,也只剩下一口气。

胡笙没有说话,只冷冷看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七,然后以恶狼一样的眸子扫射四周。

原本还兴致勃勃的匈奴兵立刻安静下来。

不久后,侮辱小七的那名叫蒙达的将领就被杖毙了。

“单于,这娘们身手不凡,蒙达也是为单于的安全着想,单于如此对待蒙达,未免太过了。”

有个将领觉得不服,打破沉寂开口。可是下一刻他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胡笙手中利刃已经在他颈部留下一条血痕,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倒地而亡。

倒不是胡笙有多在乎小七,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嗜杀成性,喜怒无常,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威信。

其实,在小七受到蒙达凌辱的时候,他就蛰伏在不远处看着,眼看小七被一群人围住,眼看他们群狼一样扑上去,眼看小七杀伐果断地一刀切下蒙达左臂上的一块肉来。

他狼一样锐利的眸中闪现出一抹亮光。随即隐匿如风,快得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三)

就在小七死后的那天夜里,胡笙派人将我叫到他的王帐,他猛烈灌了自己几口烈酒,才问我:“你想回家吗?”

我的思绪有些飘,一直盯着他手中的酒壶,我认识那酒,叫“牵机醉”,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据说喝醉以后,跟牵机毒发作差不多,我有点想提醒他,他那样喝,会死。

他看我愣愣不说话才狂笑出声,摇摇晃晃站起身,把手中的酒壶狠狠掷于地上——

“走吧,带她走吧——”

我两手放在胸前交叉向他行了大礼,用手语跟他道了谢,抱起地上的骨灰坛走出了营帐。

外面风很大,黄沙一下从帐帷边角卷了进去,我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剧咳。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绒毛般的雪屑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我拍拍怀中的小七,走吧,小七,我带你回家。

我认识小七五年,做她的侍女三年,从最初的恨到后来的怜到最后的痛,只用了短短三年。

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我于溪边涣衣,她一身戎装策马而来,目若朗星,眉若墨画,浅浅一笑宛若春水——

“姑娘,讨碗水喝。”

她被废去右手的那夜,一心求死,不吃不喝。

胡笙把我推近榻前照顾她,她也不理我,一双明眸只剩空洞,嘴唇泛白毫无血色。

我握住她无力垂下的手,在她手心写字。

我说我恨她,她害了我们全村人,还把我也引入狼窝,我让她如果想死就快点儿死,不要活着害人。

她眼珠动了动,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

我第二次进去的时候发现她在努力伸手够不远处的马奶酒。

我不想理她,可她沙哑的声音几乎令我落泪,她说:“小棠,我饿了。”

曾经拥有银铃般笑声的姑娘,死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一具残躯,我跟一个死人还计较什么?

我把热好的粥端到她面前,她立刻狼吞虎咽吃进肚子里。

我红了眼眶,转身不再看她。

她用左手小指勾勾我的裙带,声音很轻:“小棠,麻烦你给我找一件襦裙,我不喜欢他们的衣服。”

我给小七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衣裳随便找的,所以她穿起来有些肥大,身经百战的女将军,腰身竟不盈一握,我把她长长的乌发编成几股发辫,可是她握住我的手,声如蚊蚋:“小棠,还是给我梳个中原发髻吧。”

胡笙来的时候小七正在看书,一身白色罗裙,任三千发丝随意散落着,除了一根木簪,任何发饰都没有,却美得如春枝头初绽的一朵花。

听到声音,她放下书朝他看过来,眼眸漆黑。唇角弯了弯,似笑非笑。

好看的姑娘我见过不少,可是这种不染纤尘的却是独一个。

她是开在空谷的幽兰,是天山上最圣洁的雪莲,是草原夜晚的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明月。

可是,往往,太过美丽的东西都不真实,也留不住。

(四)

我坐在土丘上看星星,草原的星空真美啊,一闪一闪的像宝石。

胡笙叫我进去的时候天还没亮,白色床幔一层一层垂下来,我一直掀到最里层,床褥凌乱,她盖着薄被,裸露出来的双肩青紫斑驳。

看到我,她露出虚弱的笑:“小棠,我想洗个澡,劳烦你给我备点水。”

我把洗澡水放好,里面洒满了格桑和迷迭香的花瓣,这两种花混合香气最浓,还有助于安眠。

小七把自己整个儿泡进花瓣里只露一个鼻孔,我真怕她闷死在里面,可是她挥手让我出去。

我刚掀开营帐的幔就听到里面压抑到窒息的哭声,心也跟着揪紧。

此时的小七应该是想起了某个人吧。

小七在中原是订过亲的,是皇帝御赐的儿郎,中书令的大公子,沈耀。

小七跟我们聊起他的时候总是一脸坏笑,她说起沈耀的时候,眼睛里都藏着星星。说他只知道啃书本,她一点也不喜欢。

小七十六岁时,皇帝念她是个姑娘家,亦到了待嫁的年纪,还整日在战场上拼杀,就将中书令沈家与赵家联了姻,听闻此事的小七正在磨枪,六哥赵瑾来告知她时,小七只是勾唇笑笑,提枪纵马就出了门,来到沈府门前,小七自报家门让大公子出门一见。

家丁无奈只得通报,沈大公子翩然出来迎接时,小七一挑枪直接抵在他喉结上,只差一寸便血溅当场,家丁吓得魂飞魄散,沈耀愣是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珠里倒映着缤纷的花瓣雨和马上女子飒爽的英姿。

小七歪着头,问:“我问你,是不是你向皇帝求的亲?”

沈大公子依旧稳如磐石,只是微微点点头。

小七又道:“那你可知我赵玥选夫婿的标准?”

沈大公子当然知道,他曾亲眼看到擂台上赵玥放倒无数英雄汉,扬言打不赢自己不嫁,她要嫁的,是可以马上定乾坤的英雄。

这就难办了,放眼整个大周,能赢过小七手中银枪的又有几人?

所以自小爱慕小七的沈大公子只好剑走偏锋,请皇帝做媒,让她逃都逃不掉。

小七气得牙痒痒:“你知道你还敢提,我真想杀了你!”

沈耀微微一笑,用手指移开她的标枪:“七姑娘无需动怒,武不行文也可以啊,沈某在此立誓,他日殿试志夺魁首,再三书六礼娶姑娘过门,可否?”

小七冷笑:“要是不中呢?”

他昂起脸,踌躇满志:“若不中,我自去退婚,也再没脸见你。”

小七从未见过此等厚颜无耻之人,甩甩马鞭,走了。

这个沈耀,仗着与六哥同窗,没事就来赵府蹭吃蹭喝,还三番五次写酸诗给自己,今天一个发簪,明日一个玉佩的,快烦死她了,这样也好,状元只有一个,哪里就轮到他了?

小七口口声声说沈耀脸皮厚,讨人嫌,自己如何不待见他,可每次说到他,嘴上都挂着笑。

她自个儿察觉不到,我们这群看客却个个心知肚明。

后来听说,沈耀果然高中,却只是三甲探花郎,想到曾经在小七面前大放厥词,羞愧万分,差点抑郁了,果真去跟皇帝请旨退婚。

小七一脚踹开沈耀的房门,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问他凭什么退婚,害得她在军中遭人笑话,要再敢提,她便要拆了沈家祠堂云云,说得沈家人噤若寒蝉,沈耀呆如木鸡。

这桩姻缘总算守得云开,婚期定在三月初六,可就在同年二月,匈奴大举进攻函谷关,小七的嫁衣还没绣完就提枪上了战场。

从此,山水两茫茫。

(五)

“沈耀是谁?”

正当我凝神沉思时,耳畔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我浑身一个激灵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冷寒的眸。

我跪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了我的下颌,迫使我对上那双如狼般阴鸷的眼睛。

我拼命摇头,真害怕下一刻,他会将我捏碎。在他反应过来我口不能言时直接将我甩飞好远,转身就进了营帐。

那一晚,胡笙一直到天明才离开。

我因为被摔断了腿,未能及时去看小七,只闻伺候她的阿嬷带着揶揄的笑,说她们的单于很威猛,就是姑娘有些不太受用,快被折腾死了。

我在仆人的营帐里养好了腿伤,再看到小七的时候已经半个月后了。

那是在一次篝火晚会上,胡笙拥住两个胡姬在火堆旁烤羊腿,小七一身舞姬装束,坐在不远处弹着琵琶,她瘦了很多,脸色很难看,紧身的衣裙勾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春色撩人。

不远处,胡笙左拥右抱着胡姬又亲又撩,根本不把她放眼里。酒至半酣,一群匈奴兵开始东倒西歪,有个身着贵气的大汉走上来围着小七转,大家都还记得蒙达事件,谁都没敢动,眼睁睁地看着大汉越来越放肆。

可胡笙单于并没太大反应,毕竟他的女人太多,论功赏赐给哪一个也不是稀奇事,这个中原来的小娘们就像一只小绵羊,他们早就垂涎三尺候着了。

直到琵琶落地,发出铮铮之音。

胡笙只偏头看一眼,又眯起眼睛装醉。

一声惨叫打破沉寂的夜,像野兽濒死前的呜咽。

小七左手都是血,一根琴弦一头深深嵌进掌心,另一端正缠在大汉的脖颈处。大汉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归了西。

大家都震惊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小七却镇定自若,甩了甩血污站起身,双手交叉跪在胡笙面前——

“此人居心叵测,我已替单于除了奸贼。”

胡笙笑笑,玩弄着手中的酒杯,目不转睛:“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

“那是孤王的亲弟弟,匈顿亲王。”

小七的目光闪了闪,唇边绽出梨涡浅笑:“可惜他谋反,不是吗?”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刷”的一声响,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几个首领摔杯叫嚷:“简直妖言惑众。”

小七不慌不忙,一把扯下匈顿的外衣,从腰间搜出一把十字弩,还有几把短刃扔在众人面前。

在场之人无不嗤笑,光凭几把凶器就断定谋反,未免太过儿戏。

此时,胡笙似乎也失了耐性,挥挥手让几个亲兵将小七押下去。

我真为小七捏把汗,蓄意谋害王族,可是死罪,等待她的,可是草原最残酷的刑法——大卸八块丢到野地里喂狼。

看单于的架势似乎要就地正法。面对众将领兴奋高亢的声音,小七不疾不徐反给众位讲了个故事——

“匈顿亲王是老单于嫡子,老单于曾经对他寄予厚望,是王储不二人选,奈何,此人无勇无谋,贪杯好色,嗜杀无度。草原交在此人手中,有何可图?老单于英明,另择一位少年英雄,此人英明神武,文治武功盖世无双,是草原最伟大的王。小七自幼闻单于威名,对您仰慕已久,想不到有一日竟能侍君左右。”

我不得不佩服小七。

有时候女人撒起谎来真假难辨,真是越美的女人越会骗人,她哄起人来真的是毫无破绽。

但我看见单于似乎被她取悦了,他俯下身酒意阑珊,道:“是吗?”

小七挑眉笑笑,眸中映着满天星斗,美得不可方物。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买她的账,有正直忠贞的老臣撩着白须道:“都说汉人狡诈如狐,果然巧舌如簧,你以为仅凭你几句妖言就能惑众?就能诓住我们英明神武的王吗?”

胡笙继续笑,倒杯酒慢慢喝下去,然后饶有兴趣地看向小七,看她作何解释。

小七也不慌,把胡笙家族的历史当故事又给大伙讲了一遍,重点是这个匈顿。

“他曾派人入我朝,私底下找过我父兄,说他堂堂嫡子,竟然屈居人下,心内不服,说若能助他夺位,愿以漠北十二洲相赠。”

“一派胡言!”

“妖女!”

小七勾唇笑笑,眼神却慢慢变得冷淡:“知道我赵家军为何百战百胜吗?”

“用我们中原话来讲,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读过《兵法》吗?你们知礼数吗?”小七一点点逼近他们,逼着那帮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步步倒退,仿佛她是个妖精。

这事竟然莫名其妙了了。

我都觉得单于的处理方式不太公正。小七杀了他的将帅,还是个亲王,他竟一点不生气,似乎还很高兴。

从此,单于更宠她了,去哪都带着她,大家都认为单于色迷心窍,被一个中原小娘们耍得团团转,直到我意外撞见胡笙与左贤王的帐内谈话——

“都道赵家人多智近妖,单于您一世英名千万不能被一小娘们牵着脑子走。”

帐篷里传来胡笙爽朗的笑声,那声音虽轻却依旧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温度,我终于知道,胡笙只是借小七的手铲除异己罢了,匈顿到底有没有谋反之心,根本不重要。

单于还是那个单于。

那个传闻中草原的嗜血少年。

据说他只是位胡姬所生,从小就被人欺压打骂,他是靠自己的双手稳步打下来的天下。

他有狼一样的血性。

有野兽般的阴狠。

他怎么可能会爱人呢?

他根本没有心的。

(六)

事情的转机源自一场狩猎。

那是个秋季。

我依然能记得那日秋高气爽,雁队成群,胡笙骑在马上,怀里是一袭红裳的小七。

他们在漫天晚霞里恣意驰骋,小七的笑飘散在风里。

胡笙脸上也挂着笑,看起来似乎也很开心,其实,他平时很少笑,总是给人一副冷冰冰阴恻恻的感觉,不高兴的时候杀几个人也是常事,草原上的人虽敬他也怕他。

可我观察到,他笑得最多的,还是跟小七在一起的时候。

我说过,胡笙不会爱人的。

他是没有心的。

他七岁的时候就手刃了亲娘,原因是,娘亲身份低微,挡了他为王路上的第一条道。

小七右手不能提物,只眼巴巴看着别人挽弓搭箭,眸中透着艳羡。

胡笙不动声色地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弓弦上,低头在她耳畔说了句什么。

小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就亮了,我又仿佛看到三年前的小七,她勇猛、果敢,英姿飒爽。

当年她把胡笙从马上踹下来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轻蔑地勾勾唇,连一句废话都不想讲,脸上写满不屑。

一袭红裳,一杆银枪,一抹桀骜不驯的背影,从此让胡笙单于常常出神。

“我射中了,射中了,快看!”她指着前方中箭挣扎的野兔,拍手称快,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射中了,你看到了吗?”她转头,对上胡笙的眼睛,她的唇几乎贴在他面颊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我看见胡笙有些不自然地偏偏头,耳尖竟微微泛红。

当然,或许我看错了,那不过是霞光为他们镀上的一层红边,画面足够美到让人窒息。

我闭上眼,不忍再看。

那个瞬间,我忽然想放弃了,什么国仇家恨,什么胡人汉人,只要他们幸福就好。

思绪只在脑海中一漾,还未落到实处就听到一声钝响。

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小七已经昏在胡笙怀中,脸色煞白,唇角有血,胸口中了一支箭,有黑色的血正从箭伤处汩汩而流。

胡笙的脸难看极了,一双血红的眸子似乎能喷出火。

据说那支箭原本是向胡笙飞去的,小七敏锐地翻身一扑替他挡下了。

箭身有毒,一炷香的功夫毒就已经侵入心脉、深入肺腑。

凶手已经抓获,经严刑逼供,是匈顿旧部,胡笙命人就地正法,临死前,他声讨单于为美色所惑,根本不配统领草原各部,是个昏君。

小七昏迷了七日七夜。

我一直守着,有好几夜,胡笙让我出去,自己守着,天明的时候,我看见他趴在小七床前,紧紧握住小七的手,沉沉睡去,阳光金灿,柔和了他的眉眼。

原来他还有这一面,卸下为君为王的面具。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草原都尊他为神,可欲为神,会很累。

我是在第七天夜里被召唤到王帐的,被推进去的时候,发现了帐内还有一人,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后背纵横交错都是血痕,一看就已经被用了大刑。

我认识他。

他是经常给小七问诊的胡大夫,还是胡笙从中原抓回来专门给小七调理身体的大夫。

只是有人无意撞见他夜间外出,还在他身上搜出一个包裹,里面是几卷战备图和军营布阵图。

怪不得近日匈奴军节节败退,怪不得赵家军将他们牢牢锁死在玉门关内,数日不得出。

胡笙垂着头按了按太阳穴,指着我问:“是你?”

我拼命摇头,把头都磕破了,他显得很不耐烦,直接叫人把我们拖出去砍了喂狼。

“是我。”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有人掀开帐幔,清冷地站在月光里,虚弱得似乎随时随风逝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他们都没关系,是我偷走了布兵图,威胁胡大夫帮我送出去,他只是被胁迫的,主犯是我。”

小七言辞凿凿,站得笔直,胡笙看着她,眼底一片冰凉,氤氲着沉沉的暗色。

那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良久,久到我膝盖都麻了,痛到没了知觉。胡笙才收回视线,平静地让人捆住我们三个,嘴里咕哝一句。他们没有听懂,我懂了。

他说——

“全部活埋。”

我瞬间从头发丝凉到脚底板。

果然啊,他还是那个胡笙,冷漠到毫无人心,明明昨夜他还守在小七床前,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呢喃着说等她好了,带她去郊外牧羊,看夜空最美的星星,好好保护她,让她做王最宠爱的女人。

(七)

夜空根本没有星星,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小七忽然发出一声戏谑的笑,她在我耳畔唱着歌,她重伤未愈,中气不足,所以唱起歌来很难听,像狼嚎一样。

她说,她最大的遗憾是未能再见一见沈耀。“你说他一个只会拿笔杆之人,做什么参军呢?他说他要做马上的英雄,上马定乾坤,下马安社稷,呵呵,痴人说梦……”

小七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带着浓烈腥臭味的泥土淹没了我的脖颈、眼睛、口鼻,头顶。

……

醒的时候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口鼻被人塞住,四肢动弹不得。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浑身散骨般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我尚在人间。

看来,单于最后还是心软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开了门,强烈的光线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有人将我连推带攘进一个帐篷,胡笙也在,他背对着我,冷声吩咐我照顾好小七,便转身离开了。

小七有孕了。

她是被埋在土里近一炷香的时辰被人刨出来后发现的。

也非胡笙软了心肠,只不过胡大夫还有个同伙,大刑之下熬不住说出了他们实则是北狄的细作,跟小七和赵军无关。

至于小七为何站出来维护我和胡大夫,只不过是因为胡大夫与我同乡,他曾是桃溪村的郎中。

小七太傻了。

她是不了解胡笙这个人还是在挑战他的底线,当他们用眼神博弈的时候她是不是在赌,赌自己在胡笙心目中的分量?

或许,我想多了。小七喜欢的人是沈耀。

可为什么,在小七中箭昏迷的期间,口口声声念着的人竟是胡笙?为何胡笙每次来看她,她都抓住他的手不放?是真的病糊涂了,还是纵着自己生病,给自己身心一次毫无保留的放纵?

答案在小七醒的时候再次变得扑朔迷离,小七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嘴唇干裂出血,眼泪开始无节制地流,她伸手抚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颤着声音道:“在我绣嫁衣的时候,我一直在幻想与沈耀在一起的日子。”

“我有时也会幻想我与他能有一个孩子。”

她把头埋进锦裘,呜呜咽咽哭起来。

她怀了敌人的孩子,她再也没有面目去见沈耀,去见赵家人了。

她想起了她的兄长们都是如何死的。

大哥赵珏帮皇帝使用金蝉脱壳计,在乱军中被马踏而死;二哥赵珀深入腹地被敌军所擒,身首异处;三哥赵珙为掩护大军撤退被城门活活夹死;四哥赵瑜被反间计设计谋反,为叛徒亲手斩杀;五哥赵璃死于龙门阵中。

只有六哥赵瑾侥幸活了下来,现今还被困玉门关,六天六夜,粮草断绝,生死难料。

赵家人与匈奴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可以失身却不可以失心,更不能怀上敌人的孩子。

小七怀孕期间,都是我一直在照料他。胡笙也常来,却受到空前冷待。

小七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大多时候都是静静的,对着一卷书发呆,一待就是一整日。我真的担心她精神有问题。

偏这个时候前线战事吃紧,小七的六哥等来了援军,打得玉门关敌军措手不及,胡笙不得不亲自上阵。

临行前他来看过小七,就站在帐篷外,眸中映着星光,眼神深沉如水。

他又一次问我:“沈耀是谁?”我打着手势告诉他,沈耀是赵家军的参军。这次玉门关突围,就是他的策划。

他点点头。转身没入夜色中,不知为何,我对这样的单于,敬畏又怜悯。

小七在睡梦中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可惜,他已经走远了。

(八)

其实,我一直有预感,小七这个孩子留不住。

胡笙被喻为草原之神,他的孩子是神祇之子,是注定受万民仰慕的,必须拥有尊贵的血统。

跟一个汉人生孩子,怎么生?生出来让人嘲笑吗?

可是,我还是看出来,他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小七五个月的时候刚刚显怀,他就秘密请来大司命为孩子取名了,大司命给他整整一本司命簿,他研究了整整一夜,眼睛都熬红了也未能敲定。

他还遣人去中原寻绣工最好的绣娘为婴孩做襁褓,做虎头鞋,亲自挑选良木打造摇篮……

他为孩子做了那么多,可是,孩子还是悄悄走了。

是小七亲手送走的。

怀孕八个月时,小七喝了红花,一尸两命。

当时胡笙也打了败仗,回来正赶上大雨滂沱。

他就跪在雨中,任小七的血从帐篷里流出来,混着血水流过他的身底,大雨不断冲刷着血红色的地面,在他脸上留下道道沟壑,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二十年前,他也这样跪在雨中。

母亲的血从他膝盖处流过,也流干了一生的眼泪,从此再没哭过。

都说他弑母嗜血。可是唯有他知道,母亲已经被大阏氏下了七日散,七日后,血液流干,中毒之人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生不如死的痛,他不想母亲痛,所以只好亲自结束她的命。

这是我无意间在他撰写的手札里读到的。

断情绝爱才能走得更远,身为王,原本就不能有软肋。

在小七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中,他冷漠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而去。

半夜,小七还吊着一口气,我扑到王帐内,跪在地下一遍遍求他,求他去看看小七。小七快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

我求了好久,直到阿嬷撩开帐幔疾声道——

“单于,不好了,她……”

阿嬷斟酌着该如何称呼,却眼神闪烁,有口难言。

是啊。

她来匈奴三年,他连名分都没给过她,她连个侍妾都不算。

他拨开阿嬷,箭步冲了出去。

地上全是血,触目惊心,踩在脚底下黏黏的。

小七歪在枕旁,面白如纸,奄奄一息。

他坐在榻前,手指抚上她的脸,声音哽咽,几不能言:“别……怕……孤……陪着你。”

他的中原话讲得很不利索,却温柔入骨。

“夫君——”小七握住他的手,声音时断时续,几不可闻,“夫君,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这声“夫君”让胡笙浑身一凛。

我说过,小七是个很美的女人,越美的女人,越会哄人。

所以这个时候别说一件事,就是要他半条命,他都愿意给。

她说,你能不能让小棠回去,带着我的骨灰回去,我想家了。

她微阖双目,泪水盈面,唇角微动,仿若呓语:“夫君,我先走一步了。”

“忘川河畔,奈何桥边,我和孩儿总等着你的。”

(九)

小七走的那天夜里,我被召去单于大帐,发现他醉得不轻,像野兽般呜鸣。

他命人将小七的尸骨焚化,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交到我手中。

我也说过胡笙是一个冷血到没有心的君主。所以,第二日,他就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般上了战场,并将一个女囚的尸首挂在城门上,谎称是小七,然后逼迫赵家军献城投降。

我抱着小七的骨灰踏上了返回桃溪村的路,我说过要在那陪着小七一辈子的,可刚到村口就遇见了一位长身玉立的将军——小七的六哥赵瑾。

我从骨灰盒里拿出军备图,这是我与小七密谋好的。从她穿着嫁衣来桃溪村的时候我们就谋划好的。

我喝了哑药,只会失语三年,所以成功骗过胡笙,可以近身服侍小七。

而小七嫁到匈奴后,从右手被废到蓄意谋害匈顿,再到胡大夫窃取情报,最后怀孕,每一环都精准算到了。

她却唯独没算计到人心,没算计到自己会爱上胡笙。

我把在匈奴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赵瑾,包括我利用小七贴身随侍的身份偷入胡笙的书房,看到他手绘大量的作战图,还无意看到他伟大草原王的血泪手札,知道了他太多太多的秘密。

赵瑾连夜召集将领制定了一系列灭亡匈奴的计划。我抱着小七,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错,我是胡人。

第一个发现桃溪村的不是小七而是匈奴的一支骑兵队。

十八年前,他们行军途中偶遇桃溪村,看到那里风景如画,美不胜收。

可是那些粗人、那些劫匪,怎么懂得欣赏?他们所行之处烧杀抢虐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母亲就是被一名匈奴兵玷污而生下了拥有不一样瞳色的我。

母亲羞愤欲绝,父亲将我扔下溪潭,被下游浣衣的阿嬷所救,从小到大,我受尽村里孩童的欺凌和村民的白眼。

遇到小七那日,正是桃花缤纷的季节,我在溪边浣衣,她骑马路过,女将军剑眉星目。目似朗星,像玉树临风的少年儿郎。

她淡笑如画。

“姑娘,讨碗水喝,可否。”

那个瞬间,定格成永恒。

小七,在不远的将来,我一定会送你夫君去与你团聚的,那时,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生死宿敌,你们应该可以在一起了吧。

(后记)

后来,我在血流漂杵的战场上看到过胡笙的尸首,他浑身浴血,身中数箭,像只刺猬。他的右手掌,还紧攥着一只瓷瓶,我认出来了,瓷瓶里装的是小七的骨灰。

在将小七尸骨焚化那夜,我窥见他将小七的骨灰装进一个小瓷瓶后偷偷握在掌心藏进袖子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营帐,冷声吩咐我带着盒子快滚。

而今,他紧握住拳,到死都没舍得松开。

我想,此刻他与小七应该团聚了吧,他会跟她说什么呢?

那画面太美,我都不敢看。

但可以肯定,那是另一种圆满,可以弥补万千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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