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落地,直到最后一滴雨蒸发,秋天才终于安静下来,转而进入冬季。
每一天世界都是白色和灰色的混合物,天很远,看不清轮廓,一群留在北方过冬的麻雀,停在电线上,叽叽喳喳的叫唤,时不时左右张望,雪地上只一两个行人,低着头走,在两排低矮的房屋中间的雪地上走,路的尽头是一堵墙,行人向右,仍旧是两排低矮的房屋。风开始将地上的雪往前吹,雪地上,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重,黑色的棉袄上,零星的雪散落,行人埋着头继续走,只一个背影留在起风的冬季的早上,最后消失在另一条相同的巷子尽头。
我在二楼半开的窗户里看到这一幕,是刚入冬,这在北方是常有的景象,这让我想起父亲,喜欢低着头走在雪地里,好像永远都在离开,回来的时候很少。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额头常常热得冒汗,窗户只开半扇,很偶尔的开一会,再关上,这地方是集中供暖,温度是不可控的,外面的世界也是不可控的,麻雀、雪和行人,是不可控的。
时间一直往前,墙上的钟表指向早上十点,灰色的天空背后,开始有朦胧的光线向上。这栋楼只两层高,是旧时的棚户区,光线辐射的范围越来越广,太阳升上来,照在对面楼顶的水泥地上,天空的灰没有完全退掉,呈现出暖色调的灰,早上依旧是朦胧的。
每隔几年,我都会回到那些和我出生地疑似的地方,尤其是冬天。我擅长旅行,擅长将过去的记忆不断复制,粘贴进新的生活里,我并不想将过去遗忘,那是组成我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我也擅长原谅,总是试图从过去的记忆里,找一些还算说的过去的东西。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顺从的、听命于家庭,听从父亲的安排。即使缺乏母亲教导,也在内心为自己设定一个母亲的角色,对自己进行自我教育,成年以后,虽常有过错,但也能时常自省改错,自己扶着自己总算长大了,再回看一些经历,也难免觉得事事比常人辛苦,事事要比常人做多一步,才能走到和他们相同的位置,后来走累了,追不上常人了,自己停下来,走自己的,时间久了,落在自己的网子里,没有年龄、身份、时间之分。
我也时常责怪母亲,在人生的关键期对自己的教化不够,以至于时常显出粗野,精致占一小部分,是强装出来的,大部分时候仍旧是粗野的,是毛孩子,是不受驯化的人,这在择业、选择伴侣和行事风格上很容易看出来,是野性的。成年以后,开始理解母亲、开始爱母亲,觉得这点粗野难能可贵,是让我保持自己,不陷入他人棋局的唯一优点,慕强、从众心理,我一样没有,这样想下来,在我粗野和不受驯化的背后,总算保存了一点向上的善良,总算是抹平了对自己不受驯化对别人造成困扰的担忧之心。
我也爱父亲,虽然在剥开真相一步步看到父亲的过程是难以接受的,但总算是看到真相了,我看到了,我离开他,这是我的反叛,也是我从心里杀死父亲之后踏出的成长第一步,是我为自我成长踏出的艰难一步。
我的叛逆期很长,归因于年轻的时候期待家庭成员之间不切实际的爱。母亲的爱我不想要,是大爱,年龄太小不理解,父亲的爱是小爱,是琐碎的可以归入一日三餐的关心中,我喜欢。成年以后醒过来,一路梳理,转而喜欢母亲的爱,母亲的爱是从道德上教会我做人,根深蒂固,虽然,这一切塑造生于无行之中,而父亲的爱,显得琐碎零散,以至于我们时常开玩笑说“父亲总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但这句话在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父亲也在用他的方式爱所有的人。
由全凭自己为自己做主的过去,走到今天的在做决定之前有人可说、有主意可拿,经历了漫长的过程。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变得更宽和,父亲也在母亲成长的带动下越来越融入家庭角色,成长为善良且负责的父亲,这是除开为自己的成长骄傲之外的,最值得庆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