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暖的三月,一树雪白的梨花在枝头悄然绽放,垂柳不经意间长出了新芽,淡淡的嫩绿装点着明媚春天。冰雪消融的时节,让人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夕阳西下,权毅着一身青衣白衫在湖边垂钓,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他清冷的面庞,生出几分凉意。有琴声泠泠远远的传到了湖边,权毅闻声细听,是一曲采桑子,曲调婉转悦耳,只是略悲了些。“是谁在弹琴?”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厮回道:“驸马爷,是公主殿下。”权毅微微皱眉,这个公主自从大婚礼成后他就未再见过她,两人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义阳公主经历坎坷,他虽同情但实在不知素未相识的人如何能轻易成为夫妻,他能做的只有尽力照顾好她日常起居,仅此而已。当日皇后指婚他不能推辞,如今带公主离开长安来到蕲州,虽不比长安繁盛,但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琴音即心音,她终究是不快活。“昨日我让点几个麻利的丫头去服侍公主,可曾去了?”“她们是去了,但公主只留下了洒扫的几个小丫头,余下的人让他们回来,公主说照顾好驸马便是,她习惯清净。”她没有沾染皇宫的娇奢习气,虽与经历有关,却也着实难得。不知怎的,听到大唐的金枝玉叶是这样温婉平和,他心里图添几分歉疚。
转过月洞门,权毅沿着琴声向落霞馆行去。杏花疏影里一个女子独坐案前抚琴,她身上的淡蓝衣衫随风飘扬,长发挽髻簪着一支流苏金钗,眉目如画,却有一缕抹不去的伤感。低眉信首挑拨着琴弦,权毅静静的站在门外也不出声惊扰,如此静好的时光,倒生出几分细水长流之感。他心中从不看重名利,惟愿与清风明月作伴,逍遥自在一生,而佳人在侧,红袖添香,却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一曲终了,李下玉住了手撑着头出神,权毅倒不好再进去打扰她。这个女子身形单薄,但如果不是有强大坚韧的内心,如何能在武后的掌控下苟且偷生多年。正想着,下玉的陪嫁侍女真儿拿着一封信过来:“公主,是宣城公主来的信。”李下玉闻言顿时大喜,连忙起身:“快拿来给我瞧瞧!”她捏着薄薄信纸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容光焕发,双眸也有了神采。真儿小心的看着她:“公主,宣城公主可还好吗?”“嗯”,李下玉含笑回眸,“鸿儿说驸马待她极好,王丈人和阿婆也是吃斋念佛之人,事事都替她考虑着,只是挂念我。鸿儿一切安好,我就可以放心了。真儿,明日随我去寺庙上香吧,我想给佛祖多上几柱香,为弟弟妹妹祈福。”真儿声音一滞,点头道:“但凭公主吩咐。”李下玉因知道了小妹的近况心情大好,温和说道:“以后还是不要老公主公主的叫我了,你也是从宫里出来的,我是什么样的公主你很清楚……”真儿忙跪下:“公主!”李下玉淡然一笑:“以后就随民间称呼,我也……不是什么主母。如果能生在平凡百姓家做一个普通女子,倒是我的福分。”不知何时,门外权毅已经离开了,院里的杏花静静开着,微风中展颜摇曳。
午时,权毅从外边回来,见丫头流云正从落霞馆方向出来,便问道:“公主可曾用过午饭了?”流云是厨娘李婶的女儿,也是权毅府上的家奴,因做的一手好菜权毅特地派她去侍候公主饮食。“回少爷,公主殿下去庙里上香还未回府。”权毅皱了皱眉,她在蕲州人生地不熟,怎么这好半天还未回来?微一沉吟:“流云,你且去厨房做些公主喜欢吃的食物备上。”说完便翻身上马,一路朝南去了。
权毅不知李下玉究竟去了哪里的寺庙,只好先顺着一个方向去找。听当地人说起过,承云寺是蕲州的千年古寺,平日里往来香客甚多,他便想先去那里瞧瞧。策马经过一片竹林,他不自觉放慢了速度,眼前一片翠竹色泽晶莹,竹节稀疏,细如拇指粗如酒杯,在长安时他便听闻蕲竹十分有名,既可入药又可编织簟、篾等制品,最让他喜欢的是蕲竹做成的笛子萧管乐音清幽柔和,悠扬婉转。一阵清风拂面,他瞥见竹林尽头竟是一汪清澈无边的湖水,还有船家泛舟湖上,好一个竹林湖!权毅跃下马走进竹林,拔剑斩断一根翠竹又匆匆上马远去。
暮色四合,李下玉和侍女真儿回到了府上。她不曾想蕲州竟是这样的钟灵毓秀,山水环绕,风景如画,万物集天地之灵气,甚至连这里质朴勤劳的百姓都让她心生欢喜。这是她自从迁居掖庭后第一次感到生命的乐趣,一路走走停停,逛集市转小摊,放开天性的李下玉和真儿玩的不亦乐乎,若不是轿夫们怕回去晚了撞上宵禁,她倒真是不想回去了。真儿从未见过公主笑的这么开心,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身在掖庭,她便一直以为公主就是这样一个不爱说笑的性子,永远的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真儿,没想到蕲州这么美,以后有机会我们多出去走走好不好?”真儿却不像下玉那样轻松,她存了一点担忧道:“公主,我们回来的是不是太晚了?天已经黑透了,我怕……”李下玉知道她想说什么,截住话头道:“驸马从未管过我的事,何需多心。”远远望去,落霞馆竟是灯火通明,她不禁有些疑惑,想到一路进来竟未遇到一个下人,李下玉这才心里生出些许不安。
此时权毅正坐在李下玉的房里生闷气,他找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找到他们,方圆几十里的寺庙不过几座,竟都没有她的踪影,他心急如焚,却不知自己因何着急,也许是大唐公主失踪了他担不起这个责任?直到下人来报说看到公主他们回来了才放下心,却不去想李下玉是被皇室抛弃的公主,怎能和皇后的掌上明珠太平公主相较。胡思乱想着,门口传来脚步声,他沉住气等她们进来。李下玉带着真儿轻手轻脚的进了屋,正看见权毅坐在桌前背对着她们,她对真儿使个眼色让她先出去,这才出声:“我今天去庙里上香,见蕲州风光甚好,一时贪看回来迟了,驸马……不会见怪吧。”她语气这样平常,像是回到了见她弹琴的那天,清淡疏离,生分的很。权毅一心的担忧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发作不得,他回身亦淡淡一笑:“公主说哪里话,我只是担心公主迷路,下次出去多带些人也好让臣放心。”李下玉见他如此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自从成婚她再未见过驸马,不曾想再见是在这样的场合。在京城她尚需隐忍,可是骨子里却是倔强桀骜的天性,此时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便道:“好。驸马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便歇下了。”权毅起身道:“公主累了一天,还请早些休息。对了,流云做了些吃的要孝敬公主,不妨用些再睡。”权毅前脚迈出屋子,又脚不停留的抛下一句:“蕲州美景甚多,得空我自带公主游览,一路也可安全。”李下玉心里微微一动,这才回过味,除了鸿儿张妈妈,也是有人关心她的。不觉抿唇一笑,瞧到桌上用盖碗放着的点心小菜,虽是辣菜更多,却色香诱人,忙叫道:“真儿,快来吃饭了!”这还哪里像以前那个伤春悲秋的公主了?
时光如流水,一晃一月有余。这一日早起下了小雨,虽是不大却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水汽氤氲,空气也是湿润的。李下玉素来喜欢晴空,这样糟的天气让她心情也有些不快。取出笔墨,真儿立在一旁研墨,李下玉静静的在窗前临摹书法,自语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逸少书法真真贴切。”字是好字,可她偏偏静不下心来,索性丢开纸笔:“帮我拿把伞吧,我想在院里走走。”真儿劝道:“公主,外面水汽湿重,又是清晨,冷的很呢,还是在屋里暖和吧。”下玉摇摇头,自己取了伞对她笑道:“你且留在屋子里,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说罢径自去了。
权毅在蕲川府任职左果毅,平日里很少闲置在家,可巧这日天气不好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便提早回来了。悦然亭登高望远,回廊处种着几杆轩竹,雨水打在竹叶上越发青翠欲滴。他取出一支洞萧,正是那日在竹林湖斩下的翠竹削制成的,不经巧匠加工润色,更显古朴雅致。箫音圆润柔和,权毅独立亭前吹奏,忽听身后一个女子轻笑道:“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郎君好兴致。”他微笑回身请下礼道:“娘子雨中漫步,与我不谋而合。”李下玉不好意思看他,自顾自坐了下来,一副漫不经心赏雨的样子说:“驸马这首曲子是琴箫合奏的名曲。”“不错。公主可有兴致与我走一遭?”权毅含笑看她。李下玉疑惑道:“下着雨,去哪呢?”“到了便知。”
春雨如酥,李下玉身披蓑衣与权毅共乘一骑策马疾驰,她并未觉得冷,只是身子僵的很,她可从未跟任何男子坐那么近过。那时权毅要拉她上马,她虽没有拒绝脸却悄悄红了,幸好他在身后也看不到,不然她可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马带着他们一路奔到了竹林湖,权毅跳下马拉她下来,这时湖边许多花树都已开放,淡淡的芳香缭绕,沁人心脾。李下玉见权毅无伞却泰然自若的走在雨中,暗想:“他的箫声清透,为人洒脱,应是真正的雅士。我嫁给这样的人也算不虚此生……”把伞撑在他头顶:“被雨淋坏了身子,我可不负责带你回去。”权毅眸光柔和看她一眼扬声唤道:“船家……”有老翁撑船缓缓划向江边,李下玉跟在他身后也进船舱而去。
小舟简陋,内里也不加修饰,单放着一张桌子,置一壶酒两个酒杯,船壁上悬一把桐木瑶琴,权毅伸手取下来递给她,李下玉见此琴为典雅的连珠式,现出细小的冰裂纹,再看朱漆也被磨损光滑,便知它已有岁月。权毅见她抱琴端详,也凑上来说:“这是我母亲娘家祖传之物,因我娘膝下无女便暂且给了我,让我交给未来的妻子。这次来的匆忙没能带上你带出的琴,只能委屈你试试这把了。”李下玉听得他说要给妻子,仓促之间也未细想,笑道:“我那把琴恐不如此琴珍贵。”手腕微转拨弦,琴音灵透古朴,确是一把好琴。此时外面的风雨已停歇,权毅轻步出舱吹起曲子,却是一首《凤求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李下玉这才发现船夫早已不知去向,小船顺流而下飘飘荡荡,天地间竟似只有他们两人,她感到那么不真实,可见的是放晴的碧空,望不见边际的湖水,远处青翠的竹林,还有身边长身玉立的温润君子。她早已不敢奢求幸福,而这个人却给了她想要的安定温暖。李下玉垂眸抚琴相和,她的眼底盛满明媚的阳光。碧波小舟上琴箫合奏,乐音袅袅将他们的默契与情意传到了更辽阔的地方……
月华如水,一匹骏马在略显空旷的大街上奔腾,直到权府门口才勒住了脚步。真儿正焦急的等在府前东张西望,老远看到他们赶紧跑过去:“驸马,公主,马上就宵禁了,您可让婢子担心坏了!”权毅对李下玉笑道:“这丫头对你倒是忠心。有我在,娘子自然安好。”说着抱她下马,下玉面红耳赤将脸悄悄埋在他怀里,真儿呆呆的看着他们,突然福至心灵喜道:“是!真儿多言了。”
穿过花廊,李下玉默默跟在权毅身边出神。“在想什么?”“我……我在想卓文君的《白头吟》。”“是因今日的曲子触景生情?”李下玉侧头看他:“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文君感情真挚,富家千金月夜私奔,放下一切当泸卖酒,不知那时的世人是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她。她太勇敢,但换来的却是爱人变心,让人……为她叹惋。这时候想起《凤求凰》,却有些讽刺。”“长卿此人是有才的,只是他太过贪心想要的太多,卓文君才华横溢,是他不知惜福。”李下玉轻声道:“她有才且聪慧,用情则至深。但我想后人只知她最终挽回了郎君的人,却不能感知他们是否可以回到从前毫无间隙。无“亿”无意,如果是我,怕是再难接受他了。”权毅知她多年来心无所依,停下脚步认真注视着她,轻扶她肩道:“玉儿,当日皇后赐婚我说已有婚约是真的。我是父亲庶出的儿子,但一向无意官场,也不合父亲争强好胜的脾性,故不受他老人家喜欢。我娘见我年纪不小仍未娶妻,便去求父亲给我说一门亲事,本是定了扈家小姐扈子衿,谁知她死活不愿意最后便也罢了,后来才听说扈小姐是有心上人的。当日指婚时此事尚未了结,我们的婚约也还未解除,所以……”“所以也就不算欺君了”,李下玉盈盈笑道,“我不是不愿你纳妾,只是不希望你也会变心。对不起,我多心了。”她轻轻靠在他身上,权毅轻抚她背道:“玉儿,我不是长卿,却也不会做另一个他。纳妾之事再不要想,此生,我永不相负。”李下玉眼眸灿若星辰,微红着脸点了点头转身跑进落霞馆,权毅看她远去含笑跟了进来。小丫头真儿强忍笑意悄悄带上门,轻快的退出了院子。
上元二年,阳春四月。
“跑慢点!小心跌着……”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扎着双角小辫在院里奔跑,丫头们围在她身边嬉闹,身着天水青衣裙的少妇独立树下,落花成雨,她的慈爱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那孩子半步。妇人自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如今她已诞下一女,权毅升任刺史,举家搬至袁州居住。他们夫妇虽喜清净,但权毅身在官场终究不能任心随性,好在袁州比之蕲州仍是一个人杰地灵的所在,聊以慰藉二人乐山乐水之情。
“玉儿……”权毅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声音疲惫的很。李下玉回身吃了一惊:“毅郎,你怎么脸色这样差?我扶你回去休息。”权毅握住她的手,尽力缓和道:“太子殿下,前几日暴卒离世。”李下玉闻言忽如晴空霹雳,一时僵立在原地,看权毅的神情那样认真,她怔怔开口:“怎么会?太子他还那样年轻,娶妻也不过一年,怎会……”“听闻太子素有痨瘵,前些日子又与帝后出行东都,许是操劳国事,几天前于绮云殿逝世……”李下玉愤恨道:“操劳国事?二圣临朝,父皇病重,谁大权在握天下何人不知?太子只是一个傀儡罢了!”“玉儿!你累了。”权毅定定的看着她:“我送你回房睡会。”李下玉身子乏的很,她疲倦的闭上眼睛:“如果没有五弟,我应该会老死宫中……大唐失去了一个好皇帝,下辈子,一定不要再生在天家。”她痛心,却流不出泪来,隐隐觉得会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但她一个女子,身世如叶飘摇,能有什么是真实握在手中的,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呢。
四季眨眼轮回。雪花飘飞的冬季,李下玉拥着一条厚毯子卧在炉边看书,忽想起半天不见麓儿,便起身去瞧她是否睡下了。
冷风呼啸,李下玉裹紧袄裙快步走向诗亭韵,还未踏进阁楼便听见麓儿稚嫩的童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李下玉暗笑,麓儿年幼,怎能理解其中之意,若论诗文押韵对称现在熏陶却也罢了。推门进屋,竹帘下麓儿正念着诗,真儿在一旁侍候,瞧见下玉进来真儿忙上前见礼,李下玉亲昵的指点麓儿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在跟真儿姐姐学什么呢?”随手拿过桌上的笔墨端详,却见纸上字迹落落大方,遒劲不足但清秀有余,李下玉瞧着正要夸赞,突然神色一变,又强压住心头的不安笑看身边垂手侍立的真儿道:“我竟不知你的书法如此的好,学识却也不浅。”真儿恭敬回道:“娘子谬赞。真儿未进宫前父亲大人曾教过几个字,而这篇诗文乃是街头巷尾人人传诵的,婢子胡闹教给小姐罢了。”“这篇文章恢宏大气,我也很是喜欢,只是可惜天妒英才。不说这些了,现在时辰不早了,你先带麓儿去睡吧。”“是。”李下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恐惧,她忽的跑起来直冲向寝室,一阵翻箱倒柜找出一沓信件,颤巍巍伸出手拈起一封信,赫然可见信封上写着:长姐义阳公主亲启。但那字迹却与刚才见到真儿的笔迹一模一样!
有人推门进来,权毅点亮烛火猛然瞧见李下玉在墙角缩成一团,面如金纸兀自发抖,忙三两步冲到她身前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李下玉看到他,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鸿儿……这些年我竟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鸿儿是死是活……”权毅抱住她,心里虽有很多疑问,却不想立时引她伤心,待她哭声渐缓后轻声问道:“玉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抚好李下玉,权毅出了房门,回身唤来丫头道:“去叫真儿到厅前侯着。”他一路慢行,暗忖真儿没有理由假造书信欺瞒他们。这个丫头是宫里出来的,一直对下玉忠心耿耿,他们也不曾亏待她,她为何要这样做?待权毅行至大厅,真儿已经跪在里面等候了。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的扣头问安:“驸马爷。”“起来回话。”真儿垂首道:“真儿自知有罪,不敢奢求公主驸马宽恕,但请驸马放心,只要我不传递消息,公主与驸马便是安全的。”权毅心中疑惑:“你为何要模仿宣城公主的笔迹伪造书信?你这样做,有何面目日日见到公主?枉她对你那样信任,前几日公主还说要为你寻一户好人家放出府去不再为奴,你却这般对她,难道你不知,玉儿心心念念牵挂的便是她那一对弟妹吗?你怎忍心?!说,是谁派你这样做的!”话到最后已是疾言厉色,权毅怒从中来,真儿却面色平静:“公主对我确实极好,真儿此生无以为报,但求来生报答公主驸马的恩情。我到公主身边多年,从未做过有害公主的事,只一件,我奉命监视公主举动,模仿宣城公主笔迹使二位公主不通联系,是我对不住……”一阵咳嗽,权毅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苍白许多,不由叹道:“你究竟何苦如此?”“毅郎,不要逼她了。”李下玉进来,看着权毅道:“何须再问,我们如今情分已断,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到鸿儿的消息,至于她,放她出去吧。”真儿闻言凄凉一笑,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向外挪去,李下玉冷冷的看着她突然开口:“你心思缜密,多年来我从未识破你会仿人字迹,今日之事,只是不小心吗?”真儿顿住脚步,轻声道:“公主不是说过不再逼问了?”权毅正欲开口,李下玉微微摇头,再不看她转身而去。只是她的背影竟也那样苍凉落寞,光影处一片模糊。
这几日李下玉心神不定,夜里常常梦魇,总能瞧见鸿儿凄楚的面容,听到她叫喊:“姐姐救我!”每每从梦中惊醒皆是冷汗涔涔。连日里担惊受怕,不多久便病倒了。这天雨后初晴,权毅就在家中照顾她。
“玉儿,你今日精神好多了。”搀着下玉,权毅仔细瞧着她神色渐缓,不由放下心来。李下玉心中歉然:“这些日子让你担心了。”“我知你忧心鸿儿,你放心,我已派了司马亲去颍州,过些日子便会有消息。”下玉闻言一怔:“可天后若是知道了……我不想连累你。”权毅淡然一笑:“我自有对策。便是被她知道了,我就会怕吗?你我夫妇一体,没有你我又将如何自处。”李下玉心底温暖,浅笑抬眸:“我不会离开你的。毅郎,你说这一切会好起来吗?”“一定会的。”他们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李下玉偎依在权毅身边,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说,任由清风亲吻脸颊,阳光撞上眼帘,这是属于他们的静好时光,安稳现世。权毅心知身处漩涡之中一切身不由己,他所求不再是明月清风为伴,而是身边之人一切安好罢了。
可天总难遂人意。
弘道元年,高宗病逝。李下玉与宣城等诸王公主被恩准回京奔丧,阔别10年的姐妹始得再次相聚。
天授元年,武则天改唐为周称帝,定都洛阳,建立武周王朝。同年七月,李素节被诬告谋反惨遭谥杀,庶人礼葬之,株连子孙,年幼者流放禁锢。
这一年的清明,天色微亮,李下玉早早起身洒扫庭院,折枝插柳。小院尚笼罩在清晨的寂静之中,她伸个懒腰神色温柔的瞧着一簇簇怒放的春花。时间白驹过隙,刻画了她的眉眼,换去了她的清脆嗓音,连曾经的三千青丝也增了些许白发,但她浑不在意,衣裙依旧素雅,心境越发平和淡然。
添一柱香,李下玉跪在蒲团上虔诚念佛。片刻有人推开门扉,她静静的没有起身,唇边却挂起一丝笑意。
权毅将柴背到柴房,收拾利索后进了屋。一眼瞧见下玉,他这才心中安定,眸子里带着温柔神色望她一眼,端过桌上温热的茶水慢慢喝着,拾起案头敞开的书卷看了起来。“毅郎。”没多久李下玉过来抿下他略显散乱的头发,轻轻替他捶着肩。权毅微闭上眼:“玉儿,你辛苦了。”“这有什么?我还做好了早饭,一会你尝尝好不好吃?”权毅拉过她手道:“玉儿,你……”“你忘了,我是你的妻子,为自己的夫君洗手做羹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李下玉柔声道,“如今咱们遣散家仆住在这湖边逍遥自在,像极了当年在蕲州的日子。如今麓儿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咱们也该忘记凡尘种种,只过好自己眼前的日子罢。”权毅品她话中之意,点头微笑道:“不错,如今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罢了。玉儿,过会我想与你合奏一首曲子,是我新作。”李下玉大喜,伸手扯住他衣角:“快给我看看,我现在就想瞧瞧!”权毅含笑宠溺瞥她一眼:“用过饭再说!都做祖母的人了还像个孩子,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李下玉索性耍赖道:“有你在,我怕什么?”权毅轻轻拥住她,但愿我能护你一世平安。
两人说笑着正用早饭,突然外面响起阵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李下玉不觉变了脸色。权毅握住她手宽慰一笑,却听外面有人扣门,李下玉浑身一个激灵眼神惊恐的看向他,权毅起身道:“玉儿,你先进里面休息,许是过路人讨口水喝。”李下玉跟着起来拽住他:“我跟你一块去。”“回去休息,我马上进来。”李下玉不语紧紧跟上他,脸上却变的从容平静,权毅无法,正欲待说什么,突然外面敲门声大作伴着官兵的呼呵,这时他反而不愿再阻止她了,螳臂当车,又有何益?李下玉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幸好麓儿远嫁,不至于立时遭她毒手。”权毅深深看她一眼,目光流转中缱绻眷恋尽在此间。等的不耐烦的官兵破门而入,却见二人从从容容的坐在亭中饮酒,为首的是这段时间皇上重用的酷吏卫沅。“卫公别来无恙。”权毅上前见礼,李下玉却坐着不动,卫沅心里略带不满正要说句什么,忽瞧见她冰冷的神色直勾勾盯住自己,不觉打了个寒噤,陪笑行礼道:“见过驸马,义阳公主。”李下玉冷笑道:“袁州山水迢迢,卫大人一路寻我夫妻二人辛苦了。”卫沅碰个钉子,忍气继续回道:“臣奉陛下口谕前来,自当尽心竭力完成陛下嘱托……”“终于到我了吗?”饮一口茶,李下玉慢慢说道:“这些年她屠杀了多少皇室子弟,哪会饶过我们。只是我妹妹鸿儿,她也要赶尽杀绝吗?”“公主,您以为陛下为何让臣前来?就是宣城公主与驸马跟随成王反了!谁能担保你们就与此事毫无干系呢?”李下玉手中的杯子猛然坠地清脆一声响摔个粉碎,权毅一把扶住她急道:“玉儿!”李下玉脸色苍白顿失血色:“鸿儿不会!”卫沅毕恭毕敬的说:“宣城公主的事臣也不甚清楚,但二位公主乃金枝玉叶,陛下嘱托让臣接回宫中,一路好生看护。至于两位驸马……”李下玉嫣然一笑道:“卫大人的手段之高明,义阳虽是远离东都却也知道的。还请大人看在我仍是大唐公主的份上,让我与驸马话别可好?”“公主请便。”李下玉回身,身子轻轻颤抖却被她竭力克制住,撑在石桌上的指尖微微发白,凄然一笑:“毅郎,陛下开恩,看来我们夫妻缘尽与此了。”说着执起桌上杯盏缓缓倒一杯酒,递到他的手上:“只是你这一生终究是我害了你。若不是娶了我,怎会二十年来担惊受怕,今日还落的如此下场……毅郎,来生不要再相遇。”李下玉举杯一饮而尽,权毅手微微颤抖轻抚向她额前秀发,声音嘶哑道:“玉儿,不许做傻事,不然我死不瞑目。来生我也不许你嫁给他人,什么不再相遇,你去天涯海角我都要寻到你,生生世世,不分离。”他一把扔了酒杯,执起酒壶大口大口的灌进嘴里,清亮的酒水顺着衣领流下来,像极了离人泪。卫沅向手下使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不耐烦道:“公主可好了?”李下玉不理睬他,投身入权毅怀中,低低说道:“我不许来生,只求今世。毅郎,我怎会再入囚笼,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你莫要怪我……”权毅身子一颤,肚中已是翻江倒海般绞痛难耐,嘴里跟着冲上来一股血腥味。他轻叹一声,缓缓伸臂揽住她,却说不出话来,嘴里鲜血源源流出,李下玉的泪和着他的血滚滚落在二人身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铺天盖地,只他的目光依旧温暖安然。
“公主!”有人闯了进来,一连砍伤数人直冲向亭中,权毅已经闭上了眼睛,李下玉嘴角渗出血丝,却静静的偎在他怀里不闻不动。卫沅大喊道:“快拦住她!”是一个姑子装扮的女子,但身手敏捷武艺高强,卫沅带着的人马皆不是她的对手,兵士护着卫沅叫道:“大人,咱们还是快走吧!”卫沅回头看一眼李下玉知她命不久矣,到底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忙叫道:“快走快走!”手下护着他仓皇逃出院里,夺马远去。
“公主!”是真儿,数年不见她已经长开了模样,眉眼处却满是焦急,她扔了刀剑扑到李下玉身旁紧紧拽住她的衣袖,眼泪大滴落了下来:“您怎么样?”李下玉看她一眼,神智已然清醒,突然面露喜色握住她的手道:“真儿!”话未说完一口血吐了出来,真儿急急的用手捂住她的嘴角,哽咽道:“婢子来晚了,公主,真儿这就带你们离开……”李下玉扯住她,声音渐渐微弱:“听我说真儿……上次回宫给父皇奔丧,我听张妈妈说起了你母亲的事,是我母妃拿手下婢女出气杖毙了她们……她的性子是太暴躁了,我是母亲的女儿,你本来有很多机会对我下手……”“别说了公主!”真儿垂泪道:“逝者已矣,您怎样我知道的……”“对不起真儿……”李下玉失了力气,只能勉力喃喃,真儿凑在她耳边,只听到:“求你保护麓儿,还有……”真儿定定的望着她:“还有宣城公主,公主放心我有法子,横竖一试。至于小姐,我会带他们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李下玉微点了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疼痛席卷全身,但她马上就能脱离了。最后望一眼权毅,相识相知种种过往瞬间闪现在眼前,她终于安心闭上了眼睛……
神龙元年,唐中宗即位,追赠义阳公主为金城长公主;景龙三年,李下玉和权毅陪葬乾陵。
图片来自电影《柳如是》,喜欢这个姑娘的扮相,心里希望义阳也是这样清淡古典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