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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个穿牛仔外套的男人,裤子是卡其色的,他的皮靴上沾了泥土,每走一步就习惯性地跺一下脚,身后的地面留下脚印形状的灰白痕迹,要小心不要被他踩到。
一个穿着丝质连衣裙的女人,完美的身材搭配了一副没有瑕疵的容貌。她慵懒地斜倚在座位外侧,浓烈甜美的香水味张牙舞爪、无孔不入,经过她身边时必须暂时屏住呼吸。
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背着一个乌龟壳形状的书包,她扎着娇俏的双马尾辫子,兴奋地扭着身体向窗外张望,要当心行李打到她圆圆的脑袋。
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领带是藏蓝色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系得太紧,所以脖子涨得通红。他看起来比较暴躁容易生气,尽量不要和他对视。
一个重金属范的青年,身上的大号金属挂件哐当作响,接着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天主教徒正在虔诚地抚摸着胸前十字架挂件,再接着是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她宽大的裙摆挡住了整个过道,再接着……
哦,到了!
02.
萨卜琳的座位是里侧靠窗的。
外侧靠近过道座位上坐着一位衣着干练的中年女人。她极为随意地抬眼看了一下萨卜琳,下意识正在收紧并且抬高的双腿立刻停顿了,转而快速站了起来,让萨卜琳有更多的空间可以通过。
萨卜琳对于这样被人小心翼翼地对待而觉得暗自发笑,她总是忘记自己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
萨卜琳刚刚落座,一位双腿颀长的空姐走了过来,她的长相极为美丽但过目即忘,“您好,打扰一下,请问是萨卜琳·鲁克女士吗?”她说话时用的音量足够两人听清却又不会让周围的人觉得吵闹。
“是鲁赫!”萨卜琳纠正道。
眼前美丽的面孔上立刻浮现出了歉意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厚重且绚丽的脂粉下,总让人觉得是面具的一个部分,“抱歉,鲁赫女士。登记信息显示,您有着高血压史,并且存在心脏衰弱!”说完这句话,空姐面容上流露出了程序化的同情,“您无需过多担心,本次航班配有智能医生管家,如果您有不适,就请呼叫任意一位乘务员都会为您提供医疗救助!”
03.
萨卜琳微笑着点头,对于被叫错名字这种问题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了。她还不止一次被人询问过名字的含义,同时她的姓氏也是如此罕见。
不过萨卜琳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当她知道这也是她素未蒙面的母亲的名字时。
那是二零二四年四月二十日的晚上,巴勒斯坦的加沙地区再次遭遇空袭。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有些人活了下来,有些人受了伤,有些人失去了家人,有些人则死去了,而那天萨卜琳出生了。
萨卜琳出生的时候只有三十周,她的妈妈因为空袭受了重伤,医生是通过紧急剖腹产将她取出来的,她出生的时候只有三磅多一点。生完萨卜琳后,她的妈妈就死了,在这之前她的爸爸舒克里和只有三岁的姐姐马拉克也已经死了,所以萨卜琳出生的时候,就是一个孤儿!
有人告诉萨卜琳她妈妈死之前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但她不信,她想她的妈妈肯定用尽最后的力气看过她,可能还亲过她,所以她离开人世的时候一定带着微笑,因为她知道她的女儿还活着!
鲁赫并不是萨卜琳父亲的姓氏,那是救助她的医务工作者给她起的,意思是灵魂。因为他们相信萨卜琳不仅仅是一个婴儿,更是一个希望,一个让他们看到战火结束的希望。
04.
“我走了!”萨卜琳看到面前桌板上的手机振动后紧接着屏幕出现了这样一行短短的字。她知道是女儿艾玛发来的。她整个人倚靠到座椅上,脑袋借助椅背的角度向上抬起,陷入了沉思。
艾玛是一个性格独立且强硬的女性,在某种程度上和萨卜琳如出一辙。年轻时的萨卜琳为了反战事业,四处奔波演讲,必要时甚至深入战区为了获得更多的一手资料。年轻时的艾玛也可以为了项目进度独自辗转于不同国家几个月不和家里联系。这种相似让她们相互理解的同时又彼此疏远。
十年前的一个秋天,萨卜琳的丈夫诺亚决定修葺花园的篱笆。他在仓库找出了一堆适宜的木板,在切割时木板里隐藏的钉子在切割带来的作用力下射出刺穿了他的大动脉。
那个下午,萨卜琳独自去超市采购生活物资,她没有能够及时发现这个意外,等到她回家的时候,诺亚已经倒在他心爱的草坪上死去多时了。
艾玛对此除了伤心更多的是愤怒,她咒骂母亲萨卜琳,在二十一世纪尾声的欧洲还有几个家庭没有全屋智能管家,这些管家可以全方位二十四小时保护家中的每个人,甚至是花花草草。她觉得自己去修葺篱笆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且居然用的是没有安全保护措施的切割机。他们本应该避免这样的危险,但对于智能化的排斥最终造成了这样的悲剧。
05.
之后艾玛只在重大的节日才会去见萨卜琳,而那似乎不是看望,更多只是为了确认萨卜琳还活着而已。
对于智能化的发展,萨卜琳和丈夫诺亚的态度并不相同,她不是一种坚决的排斥,仅仅是学不会接受,但结果看来是一样的,他们的家仍维持着二十一世纪初的样子。
事实上诺亚的排斥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智能拉进了距离却使得彼此的内心开始遥远,要听见一个人说话变得容易,但要读懂一个人却变得困难。一个人写在社交网站上的话往往比她给你打电话所说的更加接近于她真实的心,所以诺亚排斥这种看似拉近和简便生活的发展。
只是这种原因除了妻子萨卜琳,诺亚并没有试图让其他人明白,即便是他的女儿艾玛。
艾玛小的时候,萨卜琳在世界各地参加公益反战组织的宣传活动,同时往返于她的故乡加沙救助那些遭受战争磨难的人,所以多数时候都是丈夫诺亚在陪伴艾玛的成长,她在艾玛的成长过程一直是缺位的。她本应该在自己年老时对她们的关系做出补偿,但意外如此之多,机会就这样悄然逝去了。
06.
当萨卜琳决定送自己养了十年的灰鹦鹉贝拉回非洲的时候,艾玛立刻爆发了尖锐的反对,但她反对的话只说了一句,“我看你是疯了!”那声音里饱含的愤怒、刻薄和讥讽却是震耳欲聋的。
萨卜琳已经七十岁了,她的身体状况要应付这样的旅程是一种挑战,更让艾玛无法理解的是母亲居然为了一只鸟如此大费周章。
灰鹦鹉贝拉是萨卜琳在丈夫诺亚死后开始饲养的宠物。
萨卜琳起初并不接受养宠物这个提议,尽管身边的朋友都劝说她这样做。她孤身一人,因为丈夫的死和女儿有了隔阂,她需要亲密的陪伴以维持身体和心理的健康。
萨卜琳之前只有过一次养宠物的经历,那甚至不能称为她养宠物的经历,因为都是丈夫诺亚和女儿艾玛在照顾。
那是一只性格温顺的金毛犬,每次萨卜琳出差回来,它都会摇着尾巴、叼着拖鞋到门口迎接萨卜琳。
但死亡总是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毫无预兆,对于世间万物都是如此公平。
07.
萨卜琳接到丈夫的电话时她正在欧洲某地为了劝说政府接收战争难民而摇旗呐喊。丈夫告诉她,那只金毛犬是在一次偷跑出门的过程中被疾驰而过的货车撞死的。
当时的艾玛刚满十岁,萨卜琳能够想象到可怜的小艾玛此时是多么悲痛欲绝,但她的性格一定会让她抿紧嘴唇,试图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不过显然她这次没能做到,她压抑的哭声时断时续地传进电话,传进萨卜琳的心里。
萨卜琳想要安慰艾玛,可是再灿烂温暖的语言都抵不过实在的相伴,她又一次错过了和艾玛培养亲密关系的机会。
这种错过在艾玛的成长过程中随处可见。萨卜琳并不后悔她为反战事业所做出的牺牲,她一直认为那是她出生就带有的使命,但孤身一人度过自己的老年,让她有了更多反思的时间,她做得远远不够,她本应该做得更好,可她无法改变过去,所以宠物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你可以像养大一个孩子一样养大它,同时又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但是当决定要养什么宠物时,萨卜琳又犯了难。
08.
当时的萨卜琳已经六十出头了,她能感觉到身体和精力在明显衰退。她常常刚刚入夜就开始犯困,但不到凌晨又会醒过来。她尝试过服用药物,但帮助不大还容易产生依赖。
有的时候她在黑夜里醒来就坐在卧室飘窗上,自嘲地笑着,在白天,在有别人存在的空间,她总是时刻表现出镇定和清晰,她坦然地接受老去,并劝解人们也学会接受身体正常的变化。但是当她独自一人面对老去带来的问题时,她又感觉自己和黑夜一样脆弱,只要一道光线照过来就能刺破。
萨卜琳是在宠物市场遇到贝拉的,当时的贝拉刚刚一岁半。它的训练师正试图向顾客展示贝拉的聪明机灵,非洲灰鹦鹉是智慧很高且会说话的鸟类,但那天不管他做出什么指示或者给予奖励,贝拉都一言不发。它表现出一副完全不理解的呆傻模样,气得训练师差点破口大骂。人群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散去,结果此时的贝拉突然开了口,幸灾乐祸一般急切地对人群说着,“再见,再见”!
它的表情洋洋得意,就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顽皮孩子,哦,孩子,想到这里,萨卜琳决定买下贝拉。
09.
贝拉的毛色非常漂亮,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仿若层层推开的波浪,鲜红的尾羽则如同燃烧的晚霞。非洲灰鹦鹉是一种杂食性动物,喜欢坚果和水果,也吃昆虫或者蜗牛。
贝拉活泼的时候,会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她的词汇量起初并不丰富,不过经过和萨卜琳两三年的共同生活,她已经颇为能言善道了。
萨卜琳多吃了两口奶油,它会立刻夸张地提醒,“萨卜琳,这是奶油不是牛奶!”
萨卜琳忘了喂它水果,它会在笼子里走来走去,瓮声瓮气地说,“萨卜琳,水果跑了,水果跑了!”
萨卜琳凌晨醒过来睡不着去客厅喝水,它会立刻大呼小叫,“萨卜琳,太早了,太早了!”
总而言之,贝拉完全填满了萨卜琳枯燥孤单的生活。
当然贝拉也给萨卜琳带来过烦恼,那是在贝拉五岁左右的时候,它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叛逆时期,这个时期它不再是通过言语来调侃主人,而是故意打翻水和食物,连平常最爱吃的水果它都故意啄碎撒得笼子里到处都是但却不吃下去。
10.
萨卜琳带贝拉去做检查,并且请教了鸟类专家,得到的答复都是贝拉的身体没有问题,原因可能是非洲灰鹦鹉的智商比寻常鸟类要高,所以它们会思考,而思考就会带来烦恼。它们会慢慢适应这种思考,而叛逆的时刻也就会过去。
果然,一段时间后,贝拉就恢复了正常。
萨卜琳再次回想起这个插曲是两个月前,当时她正在听人工智能为她朗读一本小说,她的视力退化到已经不能支撑她阅读纸质或者电子读物了。书中讲到来自非洲的鸟,它们在离开非洲以后,会逐渐忘记它们曾经生活过的草原,忘记草原上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但如果人们试图放生它们,它们会迷惘,会害怕,因为它们找不到内心的归属。
萨卜琳是第一次意识到“归属”这个词语。曾经她以为故乡加沙是她的归属,她多次回去,加沙在战火中被毁灭又重建又再次被毁灭,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总会不自觉地抬头看着天,不是为了看天空和太阳,而是为了看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摧毁他们的一切,在那里找不到萨卜琳想要的归属。
后来她以为她的归属是反战事业,她倾心投入,不顾及生命安全,她聪明、勇敢,在死神的裙袍下跳舞。她克服社交的恐惧,站在人群前面讲述自己的过往,她坚信只要足够多的人站起来反对战争,战争就会消弭。但是仍然没有,战争就像是一场雨,今天落到这片土地上,明天落到那片土地上,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奋斗了一生的事业丝毫不起效果而更加无力的事情了。
再后来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她的爱人,她的家庭,可是她没有学会取舍和平衡,最后她眼睁睁地看着握紧的又失去了。
所以与其说她是为了送贝拉回非洲,亲眼看着它飞向自由,不如说她想看着贝拉作出选择,到底什么是所谓的心的归属。
11.
萨卜琳看到自己说完以后,艾玛的脸上出现了震动和摇摆,就像钢铁锻造的面具上突然多了一条不大却不可忽视的裂缝。紧接着她的表情松弛了,眼睛开始低垂,直视着面前的地面不发一语。
等艾玛终于抬头的时候,萨卜琳在她的脸上看到类似极为疲惫的神情。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但萨卜琳明白她同意了。
今天也是艾玛独自开车送萨卜琳来机场的,送完以后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和萨卜琳在候机室一起等待着,直到萨卜琳进了登机口最后回头的时候,她看到艾玛仍然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样的艾玛和过往在萨卜琳脑海里根深蒂固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出入,她变化了,准确来说是变小了,变回到她孩童时代的模样。每一次当萨卜琳要离开家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站在门口和萨卜琳告别。她作出一种理解同时无所谓的表情,多数时候还没等萨卜琳走出家门就已经先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萨卜琳以为艾玛并不在意自己的离开,或者早已习惯,直到有一次丈夫诺亚在她回来后告诉她,艾玛每次回房间后,都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泣。有一次诺亚忍不住走进去安慰艾玛并试图让她理解萨卜琳生来带有使命,可艾玛只是马上擦干了眼泪,用一种倔强的口气说道,“妈妈爱世界胜过于爱我!”
这仿佛是在说我爱奔波痛苦胜过于欢乐享福,萨卜琳想到这里耸动了一下肩膀,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脑袋,事实不过是我没有处理好理想和家庭之间的关系,我需要他们的爱,却没有给过他们足够的爱,这是自私的一种表现。
所有伴随着艾玛的记忆都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这种情绪,就是愧疚和遗憾。
12.
“乘客们好!”一个温柔但毫无感情的女声在机舱里响起,打断了萨卜琳的思绪,接着航班信息,天气情况以及起飞前的注意事项开始依次传出。
广播的内容是如此熟悉但又遥远,萨卜琳感觉到心底某一处正在被轻轻触动,但由于年龄增长她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从一条思路转变到另外一条上。终于她想来了那是每次她踏上旅途时都会听到的。
记忆让萨卜琳倏忽间仿佛回到了年轻的躯体里面,她感觉到曾经如同海浪般翻滚的内心在徒劳地挣扎,灰烬一般的内心感觉到一阵悸动,又有什么重新开始燃烧,那是她曾经为理想不顾一切奋斗后留下的遗迹。
萨卜琳长大后回去看过当年照顾她的医护人员,他们中很多人在之后几年的持续空袭中都死了,只有其中一个年长的护士还活着,她的一条腿在一次空袭中受了伤,但她没有离开她的岗位,并且又继续坚持了二十多年。当她看到萨卜琳回来的时候,哭了出来,她蹒跚地走上前抱住萨卜琳,并且说是萨卜琳让她相信她所做的事情是值得的。
13.
那位年长的护士并不知道,也是她让萨卜琳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值得的。努力并不能带来所想要的结果,但是努力过程本身就是值得的。
这句话并不是萨卜琳为自己总结的,而是丈夫诺亚。他总是能够将生活中的浓雾推开,让人寻找到新的出路。
想起诺亚,萨卜琳的心情开始变化,就像正在攀升的飞机一样,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同时萨卜琳衰老的脸颊显现出了不易察觉的浅红,她的眼睛也因此熠熠生辉。
萨卜琳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回忆过这个场景,尽管她也没有遗忘。
他们是在地铁站认识的。当时的诺亚才二十出头,是一个内心腼腆的男孩。他虽然语气很激动,但表情上却克制冷静。他认识萨卜琳,听过萨卜琳关于反战演讲,他佩服萨卜琳的勇气和面对命运时的坚韧。诺亚说话的时候,手掌一直在膝盖的位置反复摩挲,起初萨卜琳以为这是他表达激动的方式。直到很多年以后,萨卜琳才明白那是他表达爱的方式。
14.
他们分开时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这一度让萨卜琳发自内心的遗憾。没想到距离第一次见面仅仅两个星期以后,诺亚就通过反战公益组织的负责人拿到了萨卜琳的电话。萨卜琳在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很欣喜,但欣喜过后,她马上敏锐地察觉到诺亚不是对她的事业感兴趣,而是对她。
萨卜琳的开心只持续了几分钟就迅速转变为害怕,她说不清害怕的缘由。她像急于甩开某种烫手的东西一样,果断地删除了诺亚的联系方式,让对方所有投射到她身上的期望石沉大海。
萨卜琳和诺亚的第二次接触是在那之后的第八年,萨卜琳去诺亚所在的城市做公益演讲。
那时的诺亚已经成熟了很多,他光洁的脸上蓄起了胡子,但修剪得长短适宜,并不显得邋遢。
他请萨卜琳去酒吧喝了酒,在微醺之际,他鼓起勇气问萨卜琳,为什么几年都不给他任何回应。萨卜琳只说了抱歉,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当他们共同回忆起这段过去的时候,诺亚一针见血地指出,萨卜琳害怕的不是那个热切的自己,而是失去。如果是年轻的萨卜琳对此一定会矢口否认,尽管诺亚说出这话的时候包裹着她的双手,同时用最为温柔的语气告诉她,不要害怕失去,因为美好存在心里,永远不会失去。
15.
之后的几天里,萨卜琳仍然留在这个城市,诺亚请她看了当时很有名的冒险主题的电影。
萨卜琳对于那部电影印象深刻。
电影的男女主人公叫做艾米丽和托比,他们去往世界各地,但通常都是一些不那么出名的小城镇。每一次当观众以为他们要在一起的时候,编剧就会用各种理由让他们分开,有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托比的青梅竹马,有的时候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爱上了艾米丽。后来那部电影的出品公司破产了,这个系列也随之终结。
电影和生活一样总是多有遗憾。
系列宣布终结以后,饰演男主人公托比的演员在社交网站上发了一条动态,配图是电影中托比和艾米丽一起站在一个景色壮丽的落日前面,图片上写着一句话:托比爱艾米丽。
电影也和生活一样总会出现不经意的温暖。
对于萨卜琳来说,她在那一刻意识到诺亚就是那个她一直寻找的温暖,之后她终于接受了诺亚。
16.
他们的生活也并不是一帆风顺,婚姻就像是一辆在不平坦道路上行驶的卡车,总是颠颠撞撞,高低起伏,但只要不发生事故,就会这样一直向前行驶,那种平静如水的婚姻几乎是不存在的。
而他们之间的问题出现得更加尖锐,因为女儿艾玛的意外到来。
诺亚希望留下艾玛,他喜欢孩子,而萨卜琳则犹豫不决。她的事业决定了她不可能成为一个理想的妈妈,她以前可以勇敢无畏,但是孩子会让她失去这层铠甲。
在那些拉扯的日子里,萨卜琳是最为痛苦的那一个,不忍心看她痛苦的诺亚完全改变了想法,他给予萨卜琳最大的支持,他说不管萨卜琳怎么做他都不会生气,只希望萨卜琳不要再继续折磨自己。
是的,萨卜琳不是在和诺亚拉扯,是在和自己。她不敢想象她带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而这个孩子的母亲可能随时失去生命。我可能连看她最后一眼都看不到,她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如此爱过她,萨卜琳想到这些就痛哭流涕。
她希望出现一个奇迹,所有一切不需要思考就能被接受。
最后让萨卜琳决定生下艾玛的仍然是她自己,她回忆起了自己的出生,那个只在妈妈肚子里待了三十周的胎儿,顽强地生活了下来。其实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迹,所以她不需要等待奇迹。
17.
萨卜琳突然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震动,她疑惑地转头,看到邻座那位干练的女士正用试探的表情在看着她,同时过道里正站着一位推着餐车的空姐。
萨卜琳这才意识到发飞机餐的时间到了。
萨卜琳撕开包装后便停止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餐食。如果有人从侧面看她的脸,会觉得她的面部表情有些奇怪。她既没有表现出对食物的期待也没有丝毫的厌恶,反而让人以为她不是在思考肉类是什么品种,就是在想里面的蔬菜是多少天成熟的。
对于萨卜琳来说,食物是活下去的源泉。一个再坚强勇敢的人都不能缺乏食物,所以她对于食物充满感激的同时又感到忧伤。因为不管到哪一天,她都知道有人和小时候的她一样,饿着肚子在等待食物。
食物有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有的时候从某个救援组织的人手里递过来,但就是不会土地里长出来。
萨卜琳对于食物没有任何占有欲,她觉得食物是大家的,都要分享,分享是让他们这群战乱中的孩子活下去的关键要素。
这种意识也贯彻了她整个生活,她极少考虑自己,而丈夫诺亚和女儿艾玛也被认为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给予他们的空间也是少之又少。
18.
虽然萨卜琳并不挑食,却也有自己最为喜欢的食物,那就是奶油。起因是她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电视,电视里面一对父母在给他们的儿子过生日。在那个戴着生日帽的孩子面前摆放着一个插着几根燃烧蜡烛的奶油蛋糕。
从那天开始奶油在萨卜琳心中就等同于幸福的另外一种体现。
萨卜琳多么渴望她的家人可以为她过一次生日,在烛光中对她说,“生日快乐!”可是萨卜琳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她连一张他们的照片都没有。
当她想念他们的时候,她会用自己五官的特点想象出亲人的样子,并且赋予他们她所希望具有的性格特点。有一段时间她太过于沉湎于创造和他们之间共同生活的回忆,创作的材料是她的梦境和观察他人生活得来的。她会幻想他们一起吃饭,幻想妈妈做的食物的味道,幻想爸爸吐出烟圈的样子,幻想姐姐喜欢缝纫并且为了她做了很多条带有花边的裙子。
幻想他们一家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一个有篱笆的小院里,喝着加了糖的英国红茶,互相诉说着彼此的工作和生活。在篱笆周围长满了一圈石楠灌木,灌木旁芳香馥郁的金雀花绽放得美丽夺目。
18.
这些幻想并没有让萨卜琳感觉到温暖,反而让她发疯般思念她的亲人。这种思念一旦停歇,她就感觉内心被一种似乎无法畅快呼吸般的痛楚所充斥。
萨卜琳曾经很多次回到加沙,她想要寻找关于他们存在的蛛丝马迹,但总是一无所获。
有一次萨卜琳站在路边的照相馆门前,看到橱窗里陈列的一家四口的合照。照片里的那对夫妻也有两个女儿,小的那个和她很像,但她知道不可能是她,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她的妈妈就死了。
萨卜琳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继续沉湎于她漫无边际的想象,直到店主走出来问她。店主是一个很寻常的巴勒斯坦中年男子,浓眉,有着一张狭窄但立体的面孔。
他以为萨卜琳认识照片中的一家人,但萨卜琳说没有,她不认识他们。店主听完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深邃的眼眸里盈满了泪水。他说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家人,他们失踪在战争到来的第二年。他坚持开着这个照相馆就是为了等待,等待那么一天有人走过来和他说:我认识他们,他们还活着!
从那天开始,萨卜琳逐渐脱离了自己的幻想,她明白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并不存在。
19.
萨卜琳一直致力于反抗战争,她常常不得不回忆战争给她带来的伤痛,她艰难的出生和布满荆棘的成长道路,用这些伤痛来提醒生活在和平里的人。
但这导致她不得不经常面对死亡,讲述死亡。后遗症就像一种慢性疾病,它慢慢在她的心里扎根,一步步刺痛她,她开始抑郁,无意识地落泪,同时低沉,饮食减少直至消瘦。
有一天在她演讲结束,一个孩子拉着妈妈跑到后台看她,问了她一个问题,死亡是什么?
萨卜琳,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那我们为什么要害怕死亡呢?
是啊,既然每个人的结局都是死亡,虽然战争残酷,但如果我们终要死亡,那么以何种形式死亡,什么时候死亡,不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吗?
萨卜琳说,那是不同的,但是哪里不同她说不清楚。
这个问题给她带来的困扰就仿佛是一个感觉自己身体不适的病人在看医生以后得到了诊断结果,她找到了自己的病因,可是她无法治疗自己。
20.
最后仍然是诺亚充当了她的医生。
他说,我们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没有体会过生命的美好就死亡。
生命的美好无处不在,带着笑意的弯弧嘴角,清晨花瓣上滚动的露珠,迎风飘动的发梢,甚至是跳动的阳光。我们在世界上体验到的悲欢喜乐,我们留下的微笑眼泪都是生命美好的证据。
那是诺亚第一次和萨卜琳讨论死亡。他用的永远是那样深沉且睿智的表情,他让萨卜琳不要害怕,爱永远在心里陪伴着我们孤独的灵魂,绝不会让我们独自一人。
这些话是心灵的良药,到诺亚意外死亡的时候,仍然能够抚慰萨卜琳的心。虽然我们失去了他,也为了以后不能再见到他而难过,但他的爱一直陪伴着我们,从来都没有远离过。
21.
想到这里,萨卜琳突然意识到,是时候了,她有一件早就应该做但一直没有做的事情,她应该马上告诉艾玛,一分钟也不要再耽误。
她匆匆拿起桌板上手机,手机屏幕立刻敏锐地亮起,正当萨卜琳要用她轻微颤抖的手指划过屏幕解锁的时候,突然一条信息凭空出现:
你肯定觉得我不够理解你,我想起我小时候你要和我谈你的事业,而我回答你,妈妈,请不要在家里给我上课,当时一定伤透了你的心。
你不知道,爸爸给我看过很多你的视频,给我讲你出生时的故事,我理解你在做什么,但我仍然愤愤不平,因为我觉得你分给我的爱太少了。
为了让鹦鹉贝拉寻找它的归属,你不远千里坐飞机送它回家,我当时那么生气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你不曾为我做过这些。
但是当你消失在登记口的时候,我才想起当我小的时候,每次你离开家的时候,我只希望你平安回来,我希望你找到想要寻找的,然后带着它回到我的身边。
到那个时候,请你一定要通知我,我仍然在这里接你!
22.
爱就是这样,它包裹着我们的心,它不会消失,尽管你并不能常常看到它,但如果你用心去感受,总是能够找到爱存在的证据,那正是生命美好的地方。
如果心一定要寻找一个归属,那么不会有其他地方,和出生在哪里也没有关系,因为心的归属一定在爱里。
萨卜琳觉得一切开始变得清晰,她第一次通过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她动情地将手机屏幕贴在自己的胸口,侧过脸去任由泪水洗刷着沉积着皱纹的脸庞。
很久以后,萨卜琳才平静下来,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开始回复了艾玛的信息:
亲爱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天爸爸要重新修建篱笆,是因为小的时候你最喜欢在院子里玩耍,喜欢在金雀花丛中跳舞。他坚信只要将院子恢复昔日的模样,你就不会舍得离开我们那么久的时间。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害怕你以为你需要为他的死承担责任,直到看到你的信息我才明白,没有告诉你我们有多爱你,才是我们的错误。
我想我要找的已经找到了,贝拉可以自己选择它是否要留在非洲,但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希望在回来以后,你可以陪伴我一起重新整理院子,完成你爸爸最后的愿望。等到春日金雀花盛开的时候,让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喝着加糖的英国红茶,吃着奶油点心,然后你告诉我你过得怎么样,有什么烦心事,而我会一直耐心地倾听。
尾声.
谨以此文献给二零二四年四月二十日出生在加沙的萨卜琳·鲁赫,她在出生的第五天由于早产并且患有呼吸系统疾病而死亡。
希望能够借助文字,让她在世界上体会爱与被爱,因为死亡并不可怕,可怕是没有体会过生命的美好就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