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以前,是赵杏樱前半生最幸福的时光,那些过往如三月的阳光温暖着她,直到迟暮之年,仍念念不忘。
她是家里的长女,生得肤白如雪,粉雕玉琢,柳眉杏眼,笑起来面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盛满了水灵灵的欢喜。
即便家境算不得富裕,私塾先生的爸爸仍然不遗余力地教她读书、识字、画画,只要有余钱,就想着给她买花布,买胭脂,把她打扮得格外干净、漂亮,和同村的女孩子一比,分外耀眼夺目。
17岁时,父亲给她相了一门亲事,选定了邻村的袁家儿子:家里有地,读过几年书,还是独子,一身的力气,唯一的姐姐已经出嫁。门当户对,女儿不会受气。
第二年春天,赵杏樱在两个弟弟的护送下,离开了家,做了袁家美丽的新娘。
婚后的日子,果然如蜜里调油一般。丈夫在院子里移栽了一棵樱桃树,一棵杏树。开花的季节,她抱着半岁的大女儿玉凤站在树下淋“花雨”,女儿和她一样漂亮,黑葡萄的眼睛滴溜溜地张望着,好奇地伸出嫩嫩的小手接着花朵,笑起来一串串“咯咯咯……”,像银铃一样好听。
丈夫看到像花一样美的母女俩,也禁不住也笑出了声,杏樱遥遥地看着丈夫在看她,也红着脸笑着。那一幕,也许就是幸福。
女儿出生后两年,她又生了儿子志续,虎头虎脑,浓眉大眼,和她丈夫一样英俊帅气。每天醒来,看到身边两个可爱的孩子,杏樱的笑意掩盖不住地爬到脸上,溢上了嘴角。
婆婆和公公,对她也是极好的。只需要在家里做点针头线脑的活,帮年轻的婆婆做饭,陪伴年幼的孩子。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像门口的小河一样,涓涓地流淌,无尽地流淌,每天都有期望。
天不遂人愿。
婚后第七年的秋末,丈夫和公公伙同邻居,一起去县城卖粮食,这一去 ,再也没有回来。
傍晚时分,她和婆婆坐在家门口向小路的尽头张望着,只看得见黑得像漆一样的天,心里咯噔咯噔地打着鼓,不祥的预感像门口汩汩的泉眼,水花噗噗地冒出来。
早上离家之前,丈夫贴着她的耳朵说“卖了粮,给她买花布料”,她羞红了脸嘱咐丈夫“早点回来”。她牵着孩子们的手,目送着丈夫离开。
没想到,这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别。
丈夫和公公一夜未归,她和婆婆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邻居张五回来了,哭丧着脸,带来的足以致命的消息:丈夫和公公被乱枪击毙了。尸首都找不到。
1942年, 日本铁骑打破了村庄原本的平静,武力控制着手无寸铁的农民。时代的烟尘落到每个普通人身上,无异于陨石落地,精准打击。
杏樱和她的婆婆听到了消息,怔怔地定在了那里,半晌作不出声,如临寒冬。
怯生生的女儿,拉着她的衣角“喊饿”,尚不懂事的儿子,和昨天一样上蹿下跳,坐在爸爸做的木马上“驾驾驾”地喊着。
杏樱强撑着身体,来到灶下烧火,婆婆在灶上熬粥。婆媳俩没说一句话,抬头对视的那一刻,两个人眼圈都是红的,泪痕在锅灶的烟熏火燎下,格外的明显。
那个冬天格外难熬。能卖的都卖了,在亲戚们帮衬下,勉强吃得上饭。可是婆婆一病不起,浑身上下都疼,卧在炕上不能下地了。她床前灶下地照顾着,还得陪伴着两个儿女。父亲和弟弟从娘家来看她,除了安慰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回家后父亲的病又重了:肺痨。
悲伤也是需要时间的。偶尔望着院子里的小路,幻影着丈夫突然出现在门口,可一眨眼,人影却不见了,两行清泪不知何时挂在了脸上。夜晚孩子们睡下了,只有她睁着眼,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往日的一幕幕快乐的时光慰藉着深夜里难以入眠的她。曾经想过随丈夫而去,可她是孩子们的母亲,没有资格谈死。
明天会怎么样,她无权选择。
婆婆没有熬到了春天,过了“十五”就去世了。
听闻日本兵也要打过来,亲戚邻居们投亲靠友去了,孤儿寡母的他们也只能走了,别无选择。
杏樱祭拜了公公、丈夫的“衣冠冢”和婆婆的坟墓,关上了院门,最后望一眼正繁花的两棵树,牵着一双儿女的手回了娘家。
即便有万般不舍,为了活命,也得放下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