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梓樱(美国 新泽西)
江岚几度易稿、搁置数年的长篇小说《合欢牡丹》终于出版了。与江岚相识过十年,一直钦佩她自强自立的精神,更喜欢她灵秀机智的个性。 于是,迫不及待翻开书,去看她笔下演绎的人物和生活。
每个人与每本书的缘分不同,读出书中的重点、其中的精彩固然不同。从大体上说,这本书主要描绘了一群离开故乡漂洋过海到美国新大陆的学子。他们的配偶,也许是主动、也许是被动地来到了侨乡,就像娇嫩的牡丹,情愿或不情愿地被裸根移植到了新土壤,不得不适应、扎根、融合、吸收营养,最终开出妍丽花朵。
书中人物,几乎都能在我们周围找到原型:女士中有随丈夫来美伴读的沈玉翎;有自强自立、才貌双全,跨三十门槛还没品尝过恋爱激情的方若施;有心甘情愿做家庭主妇、无法忍受家暴而勇敢突围、找回自我的王涓涓;有在美国学成,进入学术界的韩悦;还有筚路蓝缕、获得成功的媒体创业人肖瑀。男士中有读完博士走学术之路,在大学任教的王涓涓前夫章明;有学成后进入公司,压力和收入都比学院派稍高的玉翎丈夫秦中凯;有在美国扎根不利、回国谋求发展的韩悦的先生赵明中;有事业有成、婚姻失意的公司职员李文韬。当然还有不属于这群留学生圈子,却是本书第一男主角的前辈印尼华侨留学生、成功的企业家刘家鼎。作者几乎对每一位人物的背景或原生家庭都有交代,而使得这些人物鲜活立体、可亲可敬、令人信服。这些留学生互为邻居好友,生命交织,结下了深厚友谊,其间酝酿的人间温暖不是故土的亲人可以给予的。
然而,我认为这本书最有价值的地方是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课题:婚姻和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该书成功塑造了女主角沈玉翎,并通过她与刘家鼎之间的一段感情纠葛,展示了对爱情、婚姻的思考,有困惑也有解读。难怪有读者说,这是一本让他们拿起来就放不下、非得一口气读完的书。我想,是读者读出了自己的影子,引起了共鸣,也让他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检视自己的爱情观和婚姻状况。
文学青年沈玉翎,聪慧、敏锐、上进,在油盐酱醋及各种家务琐事之外,学习护理,考取执照,获得美国护养院的工作。她还在工作之余,进修提升摄影爱好,成为社区媒体界小有名气的摄影师。玉翎聪明爱助人的性格,使得她成为了朋友同事的核心,大家需要她,依靠她,信任她。一路打拼下来,玉翎给人女强人、女能人的印象,实际上,她内心真正渴望的是被宠爱和关心。
玉翎的丈夫秦中凯,结婚前是知根知底的邻家大哥哥。秦中凯的婚姻观是正确的——“一旦做出选择,爱就应该爱得完整,彼此忠诚是对爱情最起码的尊重。 ”就连玉翎的大学闺蜜方若施,也羡慕地说玉翎这“缺心少肺的傻子,一辈子只聪明了那一次,便可以糊里糊涂地享用下半辈子。”可见,在朋友眼中,他们的婚姻是美满的。秦中凯爱着玉翎,也知道她曾有过如火如荼的初恋,然而那个水性的男友程雳完全不是适婚对象。秦中凯心目中的玉翎“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将程雳从心中连根拔除,但那也不过是一株尚未长成的小灌木留下的一具小标本,她时不时在茶余饭后把玩一下,叹息一下,与现实的生活无甚关联,他完全不必介意,也不必介意。”他还称玉翎的不时走神和叹息为“浪漫情绪周期发作”。
然而,秦中凯的误区正出于此。与许多男人的线性思维模式雷同,他们认为“男大当婚”只是人生中某一阶段的目标,当这个目标达到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目标要去努力和奋斗。他认为,只要业务上努力上进,工作稳定,给妻子有保障的生活,就是婚姻和爱情的全部内容。况且他从不沾花惹草、心猿意马,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够得上“模范丈夫”的标准。如此这般,成婚之后的秦中凯把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自己的事业上,妻子的情感需要,甚至家庭房屋和汽车的保养,都不在他的词典中。他们认为,家只是他们工作之余的“栖息地”与“加油站”,心安理得享受妻子的照顾并没有什么不对。他们没想到,女人对爱和情的祈求如同“加油站也需要灌油”,这个油是“情感之油”。若没有关爱、感激和柔情来补充,这个“加油站”的油终有一天要耗竭,这个“栖息地”终究会荒芜。
玉翎的情感需要被忽略得太久了,她渴求的生日礼物被定义为“不实惠”;她精心设计的家不会引来赞赏的感叹;她日复一日清理厨房、打扫浴室被认为理所应当;她每日端上的热汤热饭被视为本分;她多么想让丈夫带她外出参加公司会议,好让自己脱离日常事务放松几天......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失望,她再也感觉不到被爱,终于发出了疑问:难道婚姻就注定像茶水,越冲越淡吗?
所以,当玉翎因摄影接触到受访对象刘家鼎,被问到:“你平生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她脱口而出:“爱,很多很多爱。 ”当刘家鼎再问:“你得到了吗?”她眼前却浮现出程雳的眼睛,心里发虚地顾左右而言他:“我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很满足。”她自己也困惑,为什么对现状满足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幸福的?满足感与幸福感能划等号吗?
一次次期望得不到满足,爱与被爱的饥渴油然而生。当刘家鼎在领奖台上演讲时展现出“稳若泰山的风度气质”,当他迈步下台时那稳健的步伐给人可靠的感觉时,玉翎突然想:“这样的人,必然有一个温暖的,宽厚的怀抱,可以把他心爱的女人紧紧包裹起来,让她如一个小小婴孩样沉睡,不必管外面刮风下雨,天塌地陷。”这个“对温暖怀抱的向往”,让玉翎心动加心痛。虽然理性告诉她:“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这一把年纪,这样的身份,肝肠在十几年前已寸断过,风花雪月的事既不能当饭吃,便不应该去想——也没有资格去想了啊。”可是感情上却理不清“自己这颗‘死心’为什么会为刘家鼎那个人震荡起来,玉翎根本无法解释,也无意去寻求解释。感情本身是毫无道理可供追究的。”也许她需要的只是赞赏的目光;也许她需要释放一下压抑太久的激情;也许她需要找回青春时期的任性和温暖;再或许,她潜意识中的恋父情结回潮了,需要在父爱的怀抱好好安息。一句话,她需要爱的滋养。
当一个人有爱的对象,无论这个对象是否以同样的热情回应,牵挂和爱意便由此滋生。如果爱的对象接收到了这个电磁波,以善意回应,这种彼此流动的情感,便让生命绽放出活力和色彩,也让日常的生活不再那么枯燥无味。虽然玉翎心里很清楚,这份爱和被爱的奢求是非份的,但它却像罂粟花那么美丽诱人,像毒品那样让人难以自拔而甘愿沉醉其中。
“合欢”一词,原本用在“夫妻好合”,而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最浪漫和华丽的场景是玉翎与刘家鼎在外地几天的相遇相亲。这种华丽和浪漫,只有经济实力雄厚、舍得在玉翎身上花钱的刘家鼎才能给予。玉翎把它称为“太虚幻境”,在这个幻境里,她重新成为一个受宠爱、可以任性的小女孩。在这个幻境里,她也使刘家鼎复活过来。在成功的光环下,在人们羡慕的眼光中,刘家鼎只是一个躯壳,一具行尸走肉,在公司日常运作的机器中机械地运作。募捐、表彰、受邀参加大型聚会等等,给他头上加添越来越多的光环,而这些光环再多在大,在他太太眼里,在他太太家族企业的光环下,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如同永无翻身之日的蚯蚓,在妻子强势不敬的眼光下,他的“心”和“性”已经死了很久了。而如今,“他有了活色生香的沈玉翎。为他展开生命里荡气回肠的华彩乐章,简直令英雄也要气短,可况他区区一介肉体凡胎?”然而,“太虚幻境”就像美丽的罂粟花妍丽诱人却花期不长,而由它而来的罂粟碱就更可怕,让人上瘾,但上瘾之后却后果严重。
这本书中的每个人、每一对夫妻,都面临爱情和婚姻的人生大课题,它几乎揭示出婚姻中存在的所有问题。都说“要为爱情找一个自己最爱的人,为婚姻找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人。”然而,即使这最爱的人成为了你婚姻中的伴侣,若是没有用心呵护和滋养,同样会生变。如同玫瑰少不了阳光,茶花缺不得定期施肥,牡丹需要芍药的陪伴才能尽情绽放。赵明中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夫妻长期分开,生理和心理的需要, 抵不住距离和时间摧毁。幸好智慧的韩悦隐忍,也因着他们的感情基础和各自重心的及时调整,才让婚姻没有遭殃。
章明与王涓涓,看似稳定的工作和婚姻,由于原生家庭背景造成认知上的差异和家庭暴力,最终摧毁了他们的婚姻。问题是,在王涓涓的版本里,王涓涓“是受害者;在章明的版本里,章明是受害者。一段婚姻当中总共就两个人,都是受害者。那么施加伤害的那个人又是谁?!”李文韬受不了强势妻子的贬抑,逃出了围城。而方若施,找到了自己心仪愿嫁的名门之后、艺术家孟繁星,又何尚不需面临一个适应磨合的过程?
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作者借着王涓涓的口,说出了真谛:“所谓‘爱情’,不过就是长在生活水面上的凤眼莲,盛开时明艳动人,却终究是漂浮的植物,扎不下根来。”
婚姻又是什么呢?抑或说爱情和婚姻的关系怎么解释呢?作者也给了我们一幅清晰的图画:“婚姻是另外一档子事。促成两个人结合在一起的客观因素何止千万条,……数不胜数。不同的人各取所需,将这些因素分解、再组合,生成婚姻的蛤蚌。可那两扇相合的贝壳之内,必须存在一粒沙子,一粒被包裹、被包容、被呵护的沙子,人生大海中的这个蛤蚌才有可能在时间里收获珍珠。最终的这一粒珍珠,叫做‘白头偕老’;而最初的那一粒沙子,叫作‘爱情’。”多么精辟的论述啊!
与男人比起来,女人更需要爱的滋养。如何让爱情保鲜,让爱情在婚姻里得到滋养,而不至于通过“出墙”或“出轨”来重燃生命的激情、重展爱情和色彩,我想,这是作者想通过此书引发我们的思考。
这本书还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文笔清新、灵动,景物描写色香味俱全。尤其体现了作者对园艺、茶艺、时装、摄影等方面的造诣和文化素养。总之,这是一本值得认真细品的好书。
**梓樱的这篇评论,后来在台北获得2017年度“海外华文著述奖”新闻类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