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他们孤独地徘徊在零度边缘,等待着某份温暖能够仁慈地降临,向他们施以援手。他们就像挣扎在零度的寒流里,多一度温暖,少一度冻结。这样的人,叫做“零度少年”。
我遇见了他,并记住了他的名字,乔禾。乔木的乔,禾苗的禾。他的名字里满满都是生机,像积雪消融后的淙淙小溪,像一个刚刚苏醒的春天。他的安静就像某个清晨,浅浅的蓝里漂浮着慵懒的流云。他柔和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不要误会,这仅仅是面具一样的伪饰。所以你既读不出他的悲伤,也看不见他的快乐。这是他的生存法则,与人刻意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不浅不深,不远不近。在那个零度的空间里,只有他孤独地蜷缩着,孤立无援却不肯去奢求任何温暖。
如果那年,乔禾没有轻信“爸妈离婚也是爸妈”这样无比天真的谎话,或许一切都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后来的一切也不会这样猝不及防地上演。
爸妈的热战转凉,冷到家里除了他谁也不愿再回来。他透过门缝,看到爸坐在卧室床沿上,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温柔地笑着,这温柔并非给了妈。爸妈抗拒彼此同时出现在家里,婚姻维持的比一对世代仇人还糟糕。他们一见面便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尽管爸妈关起了房门,乔禾还是听到了房里传来的凌乱的脚步声,东西破碎声,以及爸妈压低嗓音的咒骂声……他知道,爸妈将就着这一纸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仅仅是为了他。爸妈仍像过去一样,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样委曲求全便成了无私伟大。于是,他配合起爸妈的拙劣表演,装着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微笑着夸奖妈的饭菜好吃,爸的衣服搭配好看。一切不痛不痒的恭维,仅仅是奢望着这样的关系不要更加破碎不堪。装聋作哑?有时他也会嘲笑自己的懦弱。
在五年前,乔禾就已经不再是一个无知纯真的少年。某个午夜,他被妈房里传来的呻吟声扰醒。当他汲着拖鞋揉着睡眼站在卧室门口时,他诧异地看到了妈直挺挺地躺在床边,手腕张开一道血红的大口子,鲜红色的血柱正往外冒着。地面上已经聚积了一大摊凝固的血液,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向他迎面袭来。那时,他只有十岁。他吓得忘记呼救,直愣愣站在门口,看着妈愤恨的眼里飘散着雾一样的虚离……后来,他给爸打了电话。爸深夜从外面赶回家,送妈去了医院……
他那时还不知道爸为什么总不回家,甚至连他的生日也错过了。他不敢问妈。妈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剪碎了家里所有合照。从此,一家人就连回忆也断离的干干净净。在这场战争中,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难过自责,却忽略了自己身上的暗伤。
爸终于回家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妈还是愤恨地赶爸走。家里的气压变得异常低了,低到乔禾走路也不敢带出一声响动。爸不和妈对话了,连仪式性的问候也装不出来了。但爸每次都会带回来不同样式的巧克力给他。他压抑着内心的欣喜接过巧克力,悄悄侧目观察妈的表情。妈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地注视着电视里跳动的画面。他迫不及待打开锡箔纸,小心翼翼掰下一小块放进舌头上。巧克力的甜,这成了乔禾短暂童年里唯一甜的回忆。后来他才知道,那只是巧克力味的代可可脂,连巧克力也算不上。再后来,他戒掉了巧克力。不知道是因为给他买的人不在了,还是为当年轻易为一块糖就忘却自己被抛弃而忿恨。
五年后,爸妈彼此都拖到了精疲力竭,谁也没分出胜负来。当一段婚姻破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便也没有了什么好聚好散的可能。两人会比陌路还陌路,并且带着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伤痛……爸坐在车里,语气慈爱而温柔地告诉乔禾,以后爸还是爸,对你的爱不会变。妈坐在后座上,一声冷笑。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阳光很灿烂,有微风吹过。妈领着他与爸走了相反的方向。他听到头顶的鸟叫,看到妈脸上舒展的表情。他甚至觉得心情莫名的轻松了许多,就好像家里积蓄的所有矛盾都得到了最好的解决,一切又可以回到原点。
可是,爸越来越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最后就连代可可脂的巧克力也成了过去。爸有了自己新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爸重新快乐起来,将过去推倒重新洗牌来过。爸决定好好开始,而乔禾的存在属于过去。妈认识了一个中年男人,衣柜里有了漂亮衣服,烫了新的发型打算从头来过。妈开始变得温柔起来,偶尔会撒娇似的拥抱他,而他僵硬的双手竟不知该如何安放。
有一天,妈微笑着看着他,告诉他想再婚,他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乔禾知道,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爸妈都会寻求新的生活,而似乎只有他,被遗弃在过去,无人认领。他成了爸妈那块不堪回首的伤疤,伤口带血,尚未愈合。……你觉得怎么样?妈满怀希望地望着他。嗯,你开心就好!乔禾淡淡地答到,不过我不会喊他“爸”。妈满意地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叫叔叔也行……
乔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脏像被一根带毒的匕首戳穿了,粘稠的黑血流了一地。他冻僵一般失去知觉,不觉得疼,也不想流泪。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一阵巨大的落寞朝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么大的城市,竟没有一块地方永远接纳自己,城市里这么多的人竟没一人能牢牢牵着他的手。十五岁时,他头一次想到死亡,死亡等于解脱。
没有一个少年甘愿蜷缩在阴暗潮湿的黑洞里,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才露出痛楚的表情。如果能有一双手,牢牢牵着他,那份坚定足以让他相信这个世界依然接纳他,爱护他。
如果你遇见过十五岁之前的他,那么你一定也会喜欢上他。那时候,他总穿着浅蓝色的棉质衬衫,干净整洁,散发着洗衣液淡淡的花香。一头清爽的小碎发,脸上挂着春日阳光般温暖的笑容。他安静地穿过校园,走过长长的走廊,树叶斑驳的绿荫落在他身上,脸上。他会对每一个向他微笑的人报以微笑。一切显得那样美好,美好到有些失真……
如果一切都恰好停在十五岁,那该有多好!“如果”,这个词只是一种假设,用来排遣失望,痛苦,悔恨这类情绪。事实上,我们生存的空气里,除了人类最需要的氧气,还参杂着很多其他物质,包括尘埃。太过美好的事物常常都是不堪一击的脆弱者。它们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便无法生存。这就注定了,我们永远不会完满,会有遗憾,会有痛苦,就像我们无法隔离氧气一样不能杜绝不幸的降临。
我并不知道这个零度少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们的交集太过稀少,因为他对于外界的一切都露出一副防备的姿势。我曾经试图向他走去,企图牵过他苍白的小手。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将手缩进口袋里。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然后,我的眼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他说,就让我一直待在这样的寒冷里吧!贪恋上了温暖的感觉,再被抛弃时就忍受不了这样的寒冷了……
……有这么一种人,他活在零度的空间里。他恐惧无望,可是更加惧怕希望之后的失望。与其忍受贪恋温暖的痛苦,不如未曾碰触过温暖。所以,他甘愿选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悲无喜。他的世界里只有零度,少一度就冻结成冰,而他却抗拒温暖的主动靠近。倘若,你也看到了这个零度少年,请你转告他,其实寒冷的不是整个世界,你的屋外,一直都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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