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祭,跋涉百里归乡去。最是无常世间事,徒使今人叹唏嘘。
自在蝉回乡祭祖,所见闻而生感慨,作此小记。文较长,望耐心读之。
4月5日,清明,万里无云。我从边境出发,跨越六百多公里的直距,返乡上坟。
一个人驱车独行无疑是寂寞而乏燥的,却是一刻也不想停歇,心随着疾退的山丛在蜿蜒中驰扬。偶被边防截滞例行检查,倒成了难得的休憩。炙热的骄阳烘在武警身上,从头到脚,使得他们不苟言笑地脸上黑里透红,因此而透出了生气可爱。我接过身份证时,一颗豆大的汗珠打在手背,带着温热。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在他的致歉中,忽而间就想起大凉山牺牲的同龄人来。一阵悲怆,我们的安宁,不知有多少人在付出、支撑、甚至献出所有。
继续驰行。在俊俏地壮族姑娘微笑致送中滑过收费站,终于车子与我都变得欢快起来。平坦地高速上有许多车辆与我在赛跑。一首《500 MILES》,溢满车厢“Away from home, Away from home.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窗外是澄澈的蓝天白云,映出桥下的碧波如洗。果真是踏青出行的好时节。一路高歌猛进数十里,却见滚滚浓烟扶摇直上青天。心里疙瘩一下,莫不是凉山悲苦又在此处上演。逼近了看,十几位交警在指挥疏散车辆,救护车闪烁着灯光。隔离带内燃烧着两辆大货车,一位妇女和民警拉扯着,哭的撕心裂肺。消防声在旁鸣叫,仍盖不了那凄厉。我不禁怅然,生命是这般脆弱,虽在清明,我还是不忍看见生离死别的。也只愿他们福缘深厚,能平安无事吧。
许是心中悲苦,车轮竟也跟着我打起晃来。在那哭喊渐渐渺茫时,“哐当,哐当”,惊吓的我慌忙靠边停车,在远处支好警示牌,上前一看,顿时傻眼了。右前轮空瘪只剩钢圈裹着胶胎,软弱地趴在地上,像一头瘦驴不堪重负,终是倒下再不能起。我只好翻出工具,顶起车身,试图将它更换。可怜我力薄气弱,使出全身劲力也只卸下两颗螺栓,密汗浸透我的背脊,与衬衫紧紧粘在一起,难受得很。偏不知如何得罪了那桥上的蚂蚁,它们也跑出来给我找麻烦。一堆堆往我脚上爬,奇痒难忍。不时还盯咬我一下,带来阵阵剧痛。苦不堪言,气得跺脚,脱下鞋子忿忿地一只只把它们抖落下来,顶着酷热继续拆卸车轮。几个不服输地小战士,顽固地再攻上来,对我进行骚扰,我却再没精力理会它们了。只在心头不住暗想,车胎换好后,一定要找出喷雾剂,杀它个片甲不留。
在累的快像前轮一样趴下时,一位热心的车主帮我解决了难题。换上了新胎,春风袭来,顿感阵阵清凉,倦意全无。交谈中得知大哥也是回乡祭祖,比我还要更远一些。他在这里待了十年,每至清明,总要回到遥远的故乡,到祖宗的祠堂去,到已故双亲的坟上,去点上几柱香,焚烧几刀纸,把自己的喜怒,都说与它们听。大哥同我在服务区一起吃简餐,谈及清明,都心生感慨。中国人崇敬祖先,是表达自己的感恩与孝思,无论身在何地,这浓厚地情结都不能割舍,成了一种非凡的信仰。
往年清明,总由外婆主持大小事宜。她会早早就准备好银钱香纸,在清晨就将斋饭、糖果供于祠桌,从小就贪吃嘴馋的我,也绝不会在那里动一下手。门口插上了苍朴、青菊,墩着烧过纸的汤水。箩筐里堆满了金廓和银子,还有七八个纸糊,外公在上面,都给添了名讳。我与纸糊是亲近的,总凑到面前,一字一字用手指摹那丹青,由此我至今还能清楚唤出老特特(外公的外公,爷爷的爷爷)名号,只是记在心底,不敢妄言。而自外公去世,那纸糊,便只有了单调的白,刺眼得紧,硬戳戳剛在心头,再寻不到那亲切之感,我是不承认外公在里头的。外婆就恼了,要我敬,不止这纸糊,还有堂屋蓝衣服那小人儿,供桌那个牌子,都是外公,我是要祭拜他,给他穿衣,还要带到墓穴去的。我最是不情愿,也得乖乖跟着外婆一众姨娘用过早斋。背上炊具及一干祭祀所需用品。比如门口那些金银钱票、纸糊小人,还有一只活蹦乱跳地大公鸡,都是不能少的。路途不远不近,姨娘们有说有笑。可临近坟地,气氛就会开始沉闷,大家都少言少语,攀过小丘,就能看见一座座墓,圆的,方的,新的,旧的,有碑的,还有些许只是一堆黄土。这番景象一出,外婆就开始抽泣了,接而大姨也呜咽起来,随之二姨掩面失声,母亲便也跟着哀嚎,小娘痛哭流涕。一行人互相搀扶,踉跄到那最高的坟前,集体磕头泪语。我与姨夫们搬着家私紧随其后,见此悲景,泪水也跟着掉落下来。
婆姨们一面哭,一面语,不住将纸银焚在面前土坑。男人们则开始杀鸡宰鹅,那只大公鸡,死也是死的最骄傲的。它在各个手上被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经历了数道繁琐而又庄严的仪式,最后才能一整个趟在沸水中。我对它没兴趣,我喜欢看更骄傲的。坟堆上的两株梭叶,纤细而有力,在风雨中弯了又直,从不屈服打压。看它们一年比一年拔高,我很欣喜。因为母亲说这是外公的象征。外公是镇里的能者,我唯恐他在下面被比下去。在坟前围坐进餐,我比家中乖巧许多,细嚼慢咽。真做到了吃饭不咂嘴、喝汤不出声、饭粒不许落、只揀面前菜...可我早把最大的鸡腿和红烧肉抢下,一整碗放在墓碑前。我敬爱的外公,启蒙了我的童年,他走时,家境困顿。
经历此风波,我耽搁到四点多才赶至小镇。步入大厂,门口没有纸糊,没有装满金廓的箱子。直进堂屋,没有蓝衣服的小人,没有摞成堆的纸银。只几缕青烟缓缓自香炉升起,在供果旁消散。我作揖,叩首,焚香,怔在“天地国亲师”前出神片刻,寻入院子。姨娘们都在,姨夫也在,她们忙碌在厨房里,他们在客厅里打牌唠嗑。询问,原来已去了坟上,去了公墓,大家决议今年在家里吃饭。外婆去年也寻外公作伴去了,看姨娘们安排的井井有条,一点儿不局促。呼,随意吧,不到坟前也省得劳累。丰盛的饭菜上了桌,大姨领着众姐妹洒酒水,笑着往火盆里递纸钱。开食,我眼角余光,好似瞥见堂外婆(外婆的姐妹)摇着头从门外晃过了。
既是亲人,好不容易齐聚一堂,大家围坐于小方桌,虽有些拥挤,倒也无碍。大姨和母亲给添着菜,加着汤,末了,竟是挤不进桌来。长在外的舅舅让众人挪移将就下,反正一家人。大姨笑着道,“呀,我跟三妹舀了菜端到一旁吃,不碍事。”小姨也跟着站起,端着碗附和。几人你一语我一言推辞着,倒是不坐下吃饭了。我那四姨,却在这时抹着眼泪夺门而出,众人愕然不知何故。二姨忙追着她到了厨房,只听得哭闹声传来,“你们尽欺负我,知道这样,我还来搞么...”。闻听此言,小姨也跟着去宽慰,却越演越烈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爹啊,妈啊!孩儿命苦啊...”尖厉的唱腔在飘荡着。不多时,二姨了屋来,张口骂骂咧咧,“这淘神啊,这些老鸦吃剩的!”小姨也骂着跟进来,对着我那舅舅道,“让你说话温柔些,别提娃娃的事,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些都不懂。”我舅张了张口,终还是没挤出话来。好一顿饭,竟能如此压抑索然。想来,谁愿意看到子女姐妹们不愉快呢?
我不大有胃口,喝口汤就要起身。大姨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了,却是先唤我和表弟的乳名,接而道,“让你们不懂事,我倒是不管,以后我哪个都要说,我不管你们,以后又都来怪我这做大的。”声音高亢而激动。我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钱没挣多少,对象也不找,现在还不结婚,是要把娘老母气病噶。”我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给吞了回去。呼,原不止生死无常,心情好坏也无常。我不欲争辩,但听得姨娘们讨论老了去哪个疗养院,说着自己孩子的诸般不是,更语不指望儿子养老...我竟也不知自己犯下这么多过错,惶恐不安,低头落荒而逃。
慌忙逃至坟地。立于外公墓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纸糊已被吹得零散,剩几棵蔑子东倒西歪。盯着墓碑良久,才发现老特特名字已变得平滑,伸手触去,和普通岩石一般冰冷无异。心中积郁的千言万语,竟一字也未能吐出。静默,只有风啸。离去时,两株梭叶,似也随风弯下了腰,嘤嘤吷吷。倒没了再去外婆公墓的勇气。暗忖公墓陵多,许是很热闹,不会孤单的吧。可我又想起外婆的荷包蛋面来,感恩和孝思都在鼓励着我。既已返乡,哪里又有不到墓前祭拜的道理呢。公墓光景比之祖坟更是萧索。我在密密麻麻的小方块间穿梭许久,才找寻到外婆的照片。慈祥的外婆啊,皱纹爬在她脸上,却满是笑容地看着我,看着碑前两束萎焉的黄菊。一小雀驻在碑顶陪我,叽叽喳喳,就见外婆拄着拐杖,端着蛋面向我蹒跚行来了。终于忍不住悲上心头,泪眼中的音容却更清晰,更和蔼,更加明亮立体了。
陵园小路上行来一人,身形矫捷,是舅舅。我与他讲,我们对祖先的崇敬和信仰,源于祖先与子孙之间具有永恒不变的血缘关系和利害攸关的依存关系。为了表达子孙的感恩与孝思,也向祖先祈求福佑,祭祖得以代代相传。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我知祖先生前身后都不愿家族式衰离晰。你看,发展、生死、情绪,都是有法则和规律要遵循的。强如鲸鲨人类,也逃不过,弱如蜉蝣蝼蚁,会被我轻松覆灭。我们的喜也好,怒也罢,不也一样过后就消亡了吗?世事本无常反复,如那凉山英灵,高速车祸,这给我们带来烦恼,可无常不亦是可变吗?我们能做的,是尊重法则,解决发展规律中的困难,使往良发展。外婆心宽体胖,注重养生,过了九十高龄;蚂蚁不叮咬我,我断不会乱杀一通。我受到热心车主的帮忙,得以顺利归家...自家亲人,又何以争?
不日我即孤身离乡,汽车越行越快,故乡的天,故乡的云,故乡的水,还有那座座凸起的小山包,便也离我越发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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