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沙度过的夏天

                        我在长沙度过的夏天

                                                    方天瑞

    长沙夏天若是降雨,是怎么也让人高兴不起来的。下过雨的长沙的夏,地上见不到小水泊,绿豆般大的雨点,刚落在被太阳晒了些许天的水泥地上,还未来得及积聚在一起,就开始蒸发了。雨过,空气里仍无凉意,只剩让人皮肤黏糊的潮,全身也跟着提不起劲力。稍微离开空调房几秒,小汗珠就从毛孔渗出来,这种时候,人就只剩燥热,做事的耐心也渐渐失了。

      人长大,越是急躁没有耐性,人的感官越是发达,夏的燥热就越是难以忍受。

      年幼多疾,还没到夏,就开始痒动起来,一边皮肤痒,长出小疹子,一边咳嗽喘不上气。我的父母当时刚在城里扎下根,没有空余的时间照顾我,大概又觉得城市空气对我的咳不好,就把我放到乡下老家去了。乡下的老屋,那时还有树,一颗是橘子树,另一颗是柚子树。爷爷坐在树下板凳上,我便坐在他的腿上,在树下纳凉。像这样,每天可以坐到天色泛黄。他才要起身,去里屋升火起柴做饭。

      “什么时候可以把树上的柚子橘子摘下来?嗲嗲柚子橘子甜吗。”

      “柚子橘子还没好,还没好,不能恰。”

      总是忍不住好奇,后来有一次求一个叔叔借了木梯子把长到屋顶的柚子打下来给我吃,两种果子都是又酸又涩,我尝了几口眼泪几乎都要出来,是完全不能吃的。

      乡下吃饭很早,夏天,天黑得又很迟,吃过饭,往往天色还没有全黑。爷爷就会借着剩下的一点点光,院里放一个很大的盆,用一根管子接上水,把田里捡来的艾叶蒲公英熬熟了,兑上足够的冷水,来给我洗澡。我小时候嫌弃他的手太粗糙,他就给我一条毛巾让我自己擦。蒲公英艾叶洗澡可以去湿消炎,对我的皮肤很好。这样洗澡,整整一个夏天都不用吃药,也不会起疹子,整个夏天身上都有一股艾叶的味道。老屋边上有水塘,晚上也很凉快。但我在乡下没有住很长,父母到了我要上学的年纪,就要接我回城里念书了。

      我对乡下老屋的记忆,如今也零零散散无从记忆了。

      后来老屋翻修,再回去,水塘、橘子树、柚子树,通通没有了,洗澡的盆后来被带到城里的家,由我的父亲接爷爷的班,继续给我洗,夏天总会从乡下寄过来嗲嗲准备的艾叶蒲公英,再后来,身体好一些,盆也就不见了。我的乡下老家,只是平淡无奇的小镇子,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山好水,所以我说不出乡下夏天的好,至今也仍不羡慕乡下田间的生活,唯独记得起爷爷给我擦澡的手和自己身上的艾叶味道。

      我的父亲,没有爷爷那样的耐心和时间,照老样子洗了一年,就没有再洗,乡下爷爷送来的艾叶只是过节挂在门外,不到几天就会发枯发黄,蒲公英是全部丢掉了。

      我的身上至此再也闻不到艾叶的香味了。

      夏天仍是痒,我的母亲又把我送到外公那里,外公那时已经一个人住,空余的时间很多。他也知道我夏天怕热,就特意给我装了空调,那时的空调,还是一个在窗边的大方块,噪音也很大,整晚在床边“喀嚓喀嚓”的响,我们都被吵得睡不着,就干脆不开,由外公拿蒲扇给我扇风。

      “外公累了要睡一下,你自己扇一下”

      他总怕一停,我就睡得不好,外公有时也会半晚忽的醒来,给我继续扇。我有次醒来,看见他侧躺在那里,像庙里的罗汉那样,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拿着蒲扇给我扇风,眼睛已经睁不开,头也昏沉得已经不受控制,开始往下磕,强打起精神,又抬起来,这时仍睁不开眼,只是闭着继续给我扇风,如此反反复复,来回的有十几次,才倒下去睡着。

      其实每次我只顾自已睡着,却不记得喊他停,光去享受那些风了。

      后来有一次,我出了水痘,身上密密麻麻的出了红色的疹子,外公很急,问别人要偏方。最后拿大蒜水,给我涂了全身,整整几晚,就干脆不睡,坐在床边上拿扇子给我扇,我才得以入眠。我的母亲后来赶到,眼里有泪光的谢谢外公,把我领走了。我的母亲,当时想哭却又不哭,现在想她的神情来,意味只是无限的深长。

      我的爷爷外公,都是白手起家,各自养育了四五个儿女,老来又没伴侣。我父母的儿时的夏天,是不是也在蒲扇的风下中度过的的,我没有问过。倘若要说人类有真正的感情,我不会轻易信服兄弟义气,男女之情,唯独坚信不疑的是这种血骨之亲的爱。

      儿时的夏,没有忍耐,不懂克制,热了就让大人给我扇风,痒就用手使劲的挠,严重的时候,身上全是破了皮的红斑,一个夏天就不能消,见人时很难看。我的父亲没有爷爷外公那样的柔性,却总爱吓我

      “你再抠!蛇婆子要来飞到你身上来了哩。”

      我小时候,不知道“蛇婆子”是什么,只觉得好生敬畏,以为是“蛇婆子”是天上来的,是人手蛇身的怪物,大概还有几对翅膀,会飞到身上来吃我的肉,专门来惩罚不听话的小孩子。每次皮肤痒,就会想起父亲的话,挠了一会儿便不敢再挠,怕“蛇婆子”来找我,后来慢慢的,知道怎么让自己静心,而忍住不再挠出红斑。长大以后,知道了“蛇婆子”就是长沙话里的跳蚤,笑自己无知,把跳蚤当成了惩罚小孩子的造物。也仍佩服父亲,用跳蚤来吓唬我,我现在皮肤痒起来,仍会想到“蛇婆子”,而不再去挠破皮,只是不再敬畏了。

      儿时的长沙夏天,就这样在洗澡的大盆、艾叶、蒲扇,和畏惧“蛇婆子”中度过了。

      平躺在床上,听着让人嘴唇干燥的空调的呜呜声,听着爱喝血的蚊子的嗡嗡声,难以入眠。

      但想想,仲夏夜应该做个好梦,以好好迎接夏天的尾声。因为夏,既是春天花草挣扎着,破土出生的结束;也是秋天作物日渐饱满,趋向成熟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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