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眼所见的,未必一定真实。
要不是母校发出邀约,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水镇。
下车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在街边临时找了个小旅社住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出了旅社大门,站在街上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街道还是那么狭窄,青石板换成了柏油路,临街的杂货铺,理发店,小书摊统统不见了,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服装店。
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我有些迷茫了,我该去哪里?
对于三十多年前就读的母校,说实话,我已经没有了多少感情,教我的老师,退的退,还有些已不在人世,而我的那些同学,大多天各一方,也很少联系了。
忽然间灵光一现,我想起了一家人,姓陆,他们曾是我的邻居,一直住在我家右边,从我出生到离开水镇,他们一直是我的邻居,亲人似的那种邻居。
我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去找他们。
巧的是,我家只有我一个小孩,陆家也只有一个,叫陆小青,是个女孩,她比我大半岁,女孩发育早,小的时候,她足足高了我半个头。
因为小,也不知道让着女生,何况陆小青也不用我让,打架的时候,我多半不是她对手。有一次我惹恼了她,她竟然把我打趴下,还骑在我身上,我怎么也爬不起来,旁边围观的小伙伴都咧着嘴笑我,陆小青坐在我身上,用手打我的屁股,还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还说不说我坏话,你还说不说我坏话?”
我说了她什么坏话,我完全记不清了,但她因为恼怒而涨红的小脸,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吃了大亏的我,后来一直想着复仇,我随身带了一盒清凉油,准备她打我的时候,我用清凉油涂在她眼睛上,让她睁不开眼。
我还把指甲留得很长,又特意剪成尖尖的三角形,打架的时我可以用力挠她。
可是,自从那以后,直到我的指甲长平了,我们有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打架,每次碰见我,她都乜斜我一眼,然后昂首走开,似乎对我这个手下败将不屑一顾。
我随身携带的武器——清凉油,不知什么时候又掉了,这让我很沮丧,越发不敢面对她。
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让我逮住了一个复仇的机会。
那一天,陆小青拿着一把红蓝条纹的雨伞,跑到她家房后,我那天正趴在墙头看天上的云彩,想像着像孙悟空一般腾云驾雾,恰好看见她把雨伞支在地上,打开了钻进去。
她可能是把雨伞当成了帐篷,一个人躲在里面玩过家家的游戏。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天赐的报仇时机终于来了,我转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瞄准她露在雨伞外的小脚丫,使劲扔了过去。
陆小青一声惨叫,我撒腿就跑……
她被送到了水镇卫生院,上了夹板打了绷带。
虽然我及时逃脱,没有被当场抓住,但所有的大人都一致认为是我干的,没给我留下撒谎的机会,我妈直接把我揍了一顿,鸡毛掸子上的鸡毛都打脱了,然后拽着我上陆小青家去道歉。
陆婶心疼地看着揍得鼻青脸肿的我,摸着我的头说:“都是小孩,没事,没事……”
那一年,我六岁,陆小青六岁半。
我俩一起进了小学,又到了初中。
上了初中之后,我们不在同一个班了,因为渐渐有了朦胧的性别意识,我们有了一点点疏远,每天上学,她开始不再等我,而是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一道去学校,只是偶尔回头会看看我。
我的成绩越来越好,而陆小青,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一直都只能排在二十名之后。
三年之后,我如愿考进了县一中,陆叔和陆婶托关系,也把陆小青送进了一中。
有一天黄昏,陆小青的一个举动,让我俩的关系添了些暖味的意思。
那天放学,我正走在一条胡同,听见背后有人叫我:“东子!”
我一扭头,陆小青就站胡同口,夕阳照在她头发上的一只红发卡上,熠熠生辉,而她整个人,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我从来没觉得她那样漂亮,一下子看呆了。
她似乎比我更紧张,走到我身边,脸红得像秋后的海棠,我问:“你……有事吗?”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翻出一个小盒子,一把塞到我手里,低声说:“给你买的……” 然后,低着头走了。
羊角辫,碎花裙,满胡同的夕阳西照。
我失神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尽头。
打开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电子表,电子表下还有一张小纸条:“东子,祝你学习进步!”
那一天,我一直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老师上的课,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想我应该是恋爱了。
恋爱,这是个多么神圣的字眼,何况还是一个女孩的主动示爱。
我爱陆小青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该对她好,也该回赠她一件礼物。
在我从两个月的生活费省下了十二块钱之后,我在县城最大商场里给陆小青挑了一件礼物——一条蓝色的水晶项链。
我想在高考之后送给她,亲手挂在她脖子上。
那条项链,我一直没有送出去,因为,后来陆小青死了。
七月六号,高考前一天,陆婶送陆小青去一中熟悉考场,坐的是一辆人力三轮车。
车夫私自安装了一台大功率发动机,速度很快,在临近一中的转弯路上,撞上了一辆公交车,三轮车翻了,公交车从陆小青身上轧了过去,她当场就死了,三轮车夫见出了大事,车也不要了,人逃之夭夭,一直没抓到。
这件事之后,每逢高考,县城都会封路,学生们也会统一乘坐大巴车去考点。
我始终认为,我的高考落榜与陆小青的死有关。听说她出了车祸,当时我就傻了,三天高考,无论我怎样调整状态,我的眼前,只有戴着红发夹的陆小青,她冲着我羞涩地笑……
陆家办完丧事后的第三个月,我家就搬走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陆叔陆婶。
参加工作之后,经人介绍,我陆陆续续谈过四个女朋友,最后都不了了之。我还是会偶尔想起陆小青,想起那个美妙的黄昏,仿佛我的青春,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了那一天。
如今我孤身一人,父母也早在四年前就离开了人世,我在一家仪表厂工作,生活压力又大,渐渐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到了水镇,我唯一想见的人就是陆叔陆婶。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的父母亲一样,算起来,他们也应该是快七十的人了。
陆叔他们也搬了家,不过还是在水镇,所以我很容易就问到了他家的电话。
陆叔接到我的电话,激动得在电话里大声叫嚷,又怕我听不清,新地址给我说了三遍。
我到陆叔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他家在四楼,402房,楼道又窄又暗,一看就知道是老旧楼房。
我心情忐忑地按响了门铃,门开了,相隔二十三年,我终于又见到了陆叔陆婶。
他们的头发都白了。
陆婶一把抓住我的手,什么也没说,瞅着我看了又看,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陆叔埋怨她说:“你看你老太婆,东子好好的,你哭什么?”
陆叔掰开陆婶的手,招呼我坐在沙发上,我这才有时间打量他家的房子。
客厅不大,三个房,只有一面釆光,房间里显得有些暗。
我坐的沙发,也许上了年头,坐上去吱吱哑哑地响。
陆叔说:“听说你要来,你婶早就把鸡炖上了,咱们一会就开饭。”
陆婶抹着眼泪,坐在我身边,又把我的手拉了过去,她问:“你爸妈都还好吧?”
我告诉她父母都去世了,她半晌没说话,又开始掉眼泪。
我怕他们难过,赶紧岔开话题,问他们生活怎么样,陆叔说:“挺好挺好,不愁吃不愁穿,你婶每天晚上还上公园,和一帮老太太跳广场舞。”
陆婶叹了口气说:“东子,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爱和小青打架?”
终于又提到了陆小青,这是我的隐痛,更是他们的伤疤,我强装笑脸道:“怎么不记得,我每次都打不赢她。”
“你个小兔崽子,打不赢小青,还学日本鬼子扔炸弹,用砖头砸小青,你妈把你那一顿揍呀,想起来我都心疼。”
时间真是弥合伤痛的良药,看着陆婶面带笑容地叙述,看来她已经不那么难过了。
只是她把石头说成了砖头,有些事还是开始模糊了。
我陪着她笑:“那时候我不懂事……”
陆婶又说:“我嘴上没说,其实那时我是希望你俩在一起的。”
悲伤的盒子打开了,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陆婶继续说:“没想到,后来你家搬走了,你和小青就越来越远,唉,大人都是白操心了。”
我觉得陆婶真是有点老糊涂了,我家搬走的时候,陆小青已经死了,即使不搬走,我们还能怎样?
不过这话我无法接茬,只好讪讪地笑。
陆叔打断了陆婶说:“老太婆,鸡都炖好了,赶紧开饭吧,东子肯定饿了。”
陆婶这才放开我的手,起身去厨房端菜,陆叔也去厨房帮忙,我也趁机站起来在客厅走走。
看得出来,陆叔一家过得很拮据,客厅里没有空调,连电视也是很小的那种,现在一般家里已经很难看到这种电视机了。
照理说,陆叔一家应该不缺钱。陆叔开了几十年的车,又没有孩子,日子不至于如此拮据。
电视机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正是年少时陆小青的照片。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分别二十三年了,我突然出现在她家里,她也不吃惊,我想,如果陆小青还活着,她也一定是这种表情,在一旁静静地听我和她父母聊天,笑吟吟的,一言不发。
陆叔在我身后问:“东子,怎么想起到水镇来了?”
我说:“水镇中学五十年校庆,给我发了邀请函,我正想着来看看陆叔您二老,所以就来了。”
在照片前,我愣了一下,陆小青照片的右下角,分明印着拍摄日期——2015年5月22日。
这张照片是一个月前拍的。
而陆小青在1992年就去世了。
我忽然一阵眩晕,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也许,这是用陆小青的旧照片翻拍的,上面的日期是翻拍后冲洗的日期。
“东子,站着多累,来来来,坐下来说话。”
我一回头,看见陆叔正和我说话,只是从他的笑容里,我却有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可能我太敏感了,我觉得,陆叔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愣了一下,说:“叔,我一直在车上呆着,不累。”
然后,我又坐回沙发,继续和他聊天,只是我的注意力,再也集中不到谈话的内容上了。
自从看到这张照片,我就开始觉得陆叔的家里透着几分古怪。
哪里古怪了?
陆叔,一个退休的司机,陆婶,一个家庭主妇,热心肠,爱抹眼泪……
等我们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
我见天色不早,起身要走,陆婶又一把抓住我的手,哭了起来:“东子,不行,明天你再走,怎么你也得在陆婶家住一晚。”
看着像母亲一般的陆婶,我的心一阵酸楚,点点头,留了下来。
陆叔又泡了壶茶,和我边喝边聊。
客厅是吊灯,不过,那些小灯泡多数都坏掉了,只剩下两只还亮着,光线有些昏暗。我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张照片,陆小青还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冷。
我问陆婶:“这是几室的房子啊?”
陆婶说:“两个卧室,够住的。”她指了指一扇关着的门,“我们住这间。”又指了指一扇半开的门,“你今晚睡那间。”
她的话音刚落,我就听见那扇关着的门里传出了一个声音,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陆婶,老两口也朝那扇门瞟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挺晚了,很安静,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孩在咳嗽,准确地说,是嗓子里不利落,往外咳了一下。
我问:“家里……还有别人吗?”
陆叔说:“没有啊,没外人。”
陆婶似乎有些不自在,解释说:“这楼不隔音,刚才肯定是楼上的声音。”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向了那扇半开的门,“你坐车累了吧,赶紧休息。你来之前,婶把被子都换好啦。”
我躺下了,却又开始失眠。
我觉得,此次我突然造访陆叔的家,无意中闯进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里。
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我说不清楚。
我感觉,这个房间,和我睡的这个床铺,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女孩的房间。
陆小青死了,陆叔陆婶老两口一起生活,他们也说,这个家里没外人,那么,哪来的女孩呢?
我想等陆叔陆婶睡熟之后,爬起来,再去看一眼那张照片,我依然觉得它有问题。可是,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竖起耳朵来,仔细听,好像不是陆叔老两口在说话,而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嘀嘀咕咕的。
我百分之百地肯定,在这个家里,存在着一个始终没有跟我见面的人!
陆叔和陆婶为什么不让这个人跟我见面?而且,我是下午4点多进来的,再没离开过,一直到半夜12点多才躺下,难道那个神秘的人一直躲了将近八个钟头?
谈话声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了。
又过了很长时间,我终于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走到电视前,伸手去摸那个相框,没想到,那个相框,不见了!
我傻站在黑漆漆的客厅里。
四周一片漆黑,我怀疑我站错了地方,再次伸手摸了摸电视,确定了一下位置,然后继续朝墙上摸,墙上光秃秃的,的确什么都没有!
回到床上,我更睡不着了。这个家里肯定有问题。
照片去了哪里?是陆叔他们拿走了吗?那为什么他们要拿走照片?
一个一个的问题在我脑海中回荡。
难道,刚才就是照片上的陆小青在跟她爸爸妈妈说话?
想到这里,我的脑袋轰隆一声。
我再也睡不着了,打开灯,开始打量我睡觉的这个房间。
一张床,墙上贴着海报,周杰伦,蔡依林,还有日本歌星福山雅治。
一张写字桌,桌上放着一些文具,有些凌乱。其中有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只红发卡,熠熠闪光。我清清楚楚地记着,上中学的时候,陆小青一直别着这种红发卡。
我盯着这只红发卡,似乎闻到了一股死人的气息。我觉得,自从走进了这个家中,就沾染上了某种不干净的东西。
忽然,我问了自己一个怪诞的问题——陆叔和陆婶是不是都死了呢?
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冷颤。是啊,这么多年不联络了,怎么肯定他们还活着?说不定,我走进了一套没人继承的空房子里,这里落满了灰尘,而陆叔陆婶以及他们早亡的女儿,一直在这套房子里游荡。
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于是他们接待了我,还做了一桌子菜。我知道陆小青死了,于是陆小青躲了起来……
理智告诉我,这样想法太荒诞了,赶紧把思路收了回来。可是,这只红发卡是怎么回事?如果是陆小青的遗物,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放在写字桌上?
最后,我盯住了写字桌的抽屉。我要打开看一看,我期待找到一些东西,解开疑惑。
我知道,在别人的家里,这样做很不礼貌,不过,巨大的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打开了抽屉。
抽屉中,堆放着一些零碎的杂物,我看到了一只黑色磨砂皮笔记本,轻轻拿出来翻了翻,从里面掉出了一张照片,又是中学时代的陆小青!再看笔记本,空白的,一个字都没写。
我把照片拿起来,仔细端详。
照片的背景是一面墙,什么都没有。陆小青穿着一件绿色T恤,扎着羊角辫子,头上别着一只红色发卡,熠熠闪光,但她没有笑,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镜头。
我避开她的眼神,紧紧盯住了照片中那面墙,接着,我走到了靠近门的位置,看一眼照片,又看一眼我睡的这间卧室门旁的墙。
看了一会儿,我又打开我的旅行箱,从里面拿出一只放大镜,因为工作关系,我的箱子里一直放着一只放大镜。
放大了看照片。陆小青背后的墙上,有一道明显的黑色印痕,我和门旁的墙上那道黑色印痕反复对照,最后确定,她就是站在这里拍的照片!
我的两条腿一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白天陆叔曾告诉我,他们是2004年搬进这套房子的,那时候,陆小青都死十二年了,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面墙壁前!
我不敢再看照片中这个人的眼睛了,赶紧把她塞回了黑色磨砂皮笔记本里,把笔记本装进抽屉,然后把抽屉紧紧关上。刚刚在床上躺下来,我又爬起身,把那只红发卡也装进了抽屉,然后再次躺下来。
难道陆小青没死?
不可能,当年她已经被火化了,我还记得,她被火葬的那一天,陆婶晕过去三次。另外,就算陆小青还活着,那也不对,她能够站在这套房子里拍照,应该是2004年之后的事,那时候,她至少30岁了,而照片里的她,分明是十七八岁的样子。难道她一直不老?
活人怎么可能一直不老?
第二天天一亮,陆叔和陆婶就起床了,给我下了一大碗面,煮了十几个茶叶蛋,说让我路上吃,陆婶还特意榨了新鲜的豆浆。
我来到客厅的时候,特意看了看电视背后的墙,那个相框,又挂在那里了。
吃饭的时候,我问起了他们的身体情况,陆婶说,她的腰总疼,一直在针灸。陆叔说,他身体还不错,就是一到冬天就咳嗽。
很正常的老两口。
我几次忍不住想问问关于照片的事,但始终没有问出口。
算了,还是回去吧。
如果陆小青还活着,那当然是我希望的。如果她的阴魂还活着,那也是我希望的。总比什么都不存在好一些。
陆婶继续挽留我,被我谢绝了。
外面天阴了,陆婶从卧室取出一把伞,非让我带上。我发现,这是一把红蓝条纹的伞,三十多年前,陆小青就藏在一把同样颜色的伞下,被我用石头“空袭”过。
我接过伞,离开了陆家,直接去了车站。
不过,中途我又返回来了。
我改变了主意,是因为我觉得,要是不把事情弄清楚,心里会一直不踏实。没想到,这个举动让我陷入了另一种现实的恐怖中。
天一直阴着,却没有雨。这时候是上午,看起来就像要天黑了一样。
我回到小区,在陆叔家附近转悠。遇到了一个老太太,正在垃圾箱里翻废品。我凑过去,跟她聊了起来。
“老人家,您认识陆师傅吗?”
“402的老陆家?”
“是!”
“认识,我天天和他家老太婆跳舞。”
“他家几口人?”
“三口啊。”
我立即警觉起来:“除了他们老两口,还有谁呢?”
老太太翻出了一个可乐瓶子,正要装进袋子里,却发现那只瓶子下面有个窟窿,又扔回了垃圾箱,说:“还能有谁,他们家女儿呗。”
“女儿?多大了?”
“二十了吧。”
我忽然想到,能不能是陆小青死了之后,陆叔和陆婶又要了一个孩子?
不对,如果照片上那个女孩是陆小青的妹妹,两个人不可能那么像!
我百分之百肯定,照片上的人就是陆小青。
而且,细算起来,陆小青死的那年,陆婶已经48岁了,怎么可能再生育?退一步说,就算陆叔和陆婶生了一个跟陆小青一模一样的女儿,他们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让我见面?
我继续问:“大娘,陆叔和陆婶的那个女儿叫什么?”
老太太说:“小青。”
我说:“她大名叫什么?”
老太太说:“那我不知道,我们都叫她小青或者青丫头。”
正巧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跑过来,老太太就问:“彤彤,402那个小青大名叫什么?”
那个女孩说:“陆小青姐姐吗?”
陆小青?
难道那个死去的陆小青真的再生了?
如果,一个人死了真的可以再生,那么,现在陆小青该叫我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了她给我买的那块电子表,早不知道哪去了,那是一件信物,我想她应该认识。
老太太忽然看了看我,面带疑惑问:“你是老陆家什么人啊?”
我赶紧说:“噢,我是陆叔的徒弟。谢谢您,老人家。”
我躲在了一个楼角,朝陆叔陆婶家那个楼门张望。
不管这个陆小青是谁,我相信,她早晚要走出来,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看她一眼。
雨点终于稀稀拉拉掉下来,我撑开了那把伞。小区里转眼就不见了任何人,只剩下我了。
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伞里并不是只站着我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她离我特别近,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东子,二十三年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在雨中坚守,没有吃中饭。
终于,一个女孩走出来了,远远地看上去,似乎是陆小青。
她也举着一把红蓝条纹的伞,沿着小径朝我走过来。
她的面孔被伞遮着,我看不见。
她穿着一条黑色碎花裙,裙摆上缀着大团大团的玫瑰花,却是蓝白相间的颜色。我清楚地记着,那个黄昏,胡同里,陆小青就穿着这样一条连衣裙!
我呆住了,死去的陆小青窈窕的身影,在雨中,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我不知所措地朝背后看了看,看到了小区的大门,看来,她想出去。我要拦住她。
终于,她走到了我的旁边,我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陆小青……”
她停下脚步,扬了扬伞,我终于看到她的脸,差点昏眩过去——死去二十三年的陆小青出现在我眼前!
我傻傻地看着她,一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先说话了:“你是谁?”
我支吾了一下,反问她:“你是陆叔家的陆小青?”
她看着我,有些迟疑地:“你,你没走?”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问:“我还有些事,所以又回来了,你,你真的不认识我?”
她说:“我昨天听到过你的声音。”
我试探着说:“我,高阳,小名东子。”
她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又说:“咱们找个地方,我想和你聊聊。”
她同意了,跟我去了小区旁的一家茶馆。
茶馆的生意清淡,几乎没有人。
去茶馆的路上,我偷偷地看了她几眼,没错,她就是陆小青,和我青梅竹马的陆小青。
她还是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而我早已步入中年,看她的表情,她完全不认识我。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我们一共聊了整整四个小时。
通过聊天,我一点点了解到,这个陆小青确实不是跟我青梅竹马的那个陆小青,她正巧生于1992年,她不是陆叔陆婶所生,她的父母把她遗弃了,陆叔陆婶在她六岁的时候,把她从福利院领养回来。
她纯净的眼神,让我相信了她的话。可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跟陆叔陆婶的亲生女儿那么像?像得令人恐怖。
“陆叔有一个女儿,也叫陆小青,18岁的时候去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跟她特别像?”
“不知道,爸爸妈妈说,姐姐没有留下照片。”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你有没有做过……整容?”
她说:“做过啊,我从小就做整容,爸爸妈妈说,我小时候很丑很丑的,他们就花钱带我去整容。从六岁的时候就做,半年一次,直到我十六岁的时候,他们才说,我终于漂亮了,不用做了。”
说到这里,她竟然笑了起来。
我的心却一下冰凉透顶。
我总算明白了,陆叔陆婶为了找回他们死去的女儿,专门到福利院挑了一个跟女儿相像的孤儿,带回家中,给她取名叫陆小青,然后用他们所有的积蓄,按照照片中陆小青的模样,不停地给这个孤儿做整容,先后做了20次。直到这个孤儿变成了他们的女儿,于是,死去的陆小青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笑着笑着,她一下就不笑了,敏感地看了看我,然后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说:“什么怎么了?”
她说:“你为什么问我有没有整过容?”
我说:“噢,我偶尔听你爸爸妈妈说过。”
她想了想,就不再怀疑什么了。
接着,我又装作没事似的问了很多话,渐渐了解了更多的内情。
陆叔陆婶不仅仅给她整容,而且,他们每年给她买的衣服,都是陆小青穿过的那种衣服:他们对她的教育,也是陆小青曾经受过的教育,比如,六岁开始学舞蹈,八岁开始学钢琴,高中分科让她选择了文科。甚至,陆叔陆婶在亲生女儿十三岁的时候,曾带她去过一次北京,当这个领养的女儿十三岁的时候,他们同样带她去了一次北京……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她自己,她完全是在替代另一个死去的人活着,而她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直到昨天我来陆叔陆婶家之前,他们提前叮嘱她,不许出门,不许让我见到,而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
高考的时候,这个女孩准备好好的,可是高考前一天,陆叔陆婶突然把她锁在了家里,把电话线也拔了,死活不让她出去。这个女孩哭了一整天。后来,陆叔陆婶对她说:这一天很凶险,不宜出门,否则必出车祸!
他们把这个女孩完全当成了他们的亲生女儿陆小青,她死了,又重新回来了,这次,他们要加倍小心,到了高考.那一天,再也不会让她出门了……
从某个角度看,陆叔陆婶的做法太自私了,太没有人性了,他们彻底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明明是犯罪,却找不到任何法律依据。而且,就算让这个不幸的女孩了解了这一切,又能怎么样?
从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他们身边,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另外,她也习惯了“陆小青”这个角色,她觉得,那就是她自己。
雨越下越大。
我的心里非常难过,低低地说:“小青,我要走了。你等着,叔叔回去之后,会给你寄来一个礼物。”
她很神往地说:“好哇!那是什么呢?”
我说:“一条蓝色水晶项链。”
(尾声)
我为什么问她整容?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爸爸妈妈就带我做过很多次整容手术。我很疼,很害怕。
不过,他们一直对我说,我是他们不惑之年生下来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不停给我整容呢?难道,我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在替代另一个同名的人活着?父母已经去世了,此事永远不会再有答案。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前,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嗫嚅着什么也没说,眼里却满是愧疚。
当时我不明白,以为母亲要走了,舍不得留下我一人孤单地活在这人世间。
现在想来,母亲愧疚的眼神另有他意。
我一直住在父母留下来的房子里。回家之后,我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有一天,我在一个很旧很旧的箱子里搜出了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清楚,那不是我。
那个人在发黄的照片中,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