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安静,可是嘈杂。有人在吆喝,有人在呼应。我用力的睁开眼睛,不远处又停了一辆军用卡车,看着眼熟,跟刚才的那辆很像。一个当兵的又现在车厢里开始发馍了。选上的领个馍就能去当兵了,我长长的呼了口气,看着他们争抢着往车上爬。
我有气无力的走了过去,开车的那位军爷上嘴唇有着稀松的胡茬,整个人趴在窗口往车后面瞧着。下面的两个军爷双手拿着枪,叫嚷着,推搡着。嗓门儿始终盖不过抢馍的人。车门旁也依偎着一位军爷,笑眯眯的,很白。腰间挂着一个枪套,露出了手枪的头。应该是个官儿吧,衣服也不一样,很整洁,挺好看的。
他笑眯眯的看着抢馍的人,我笑眯眯的看着他。开车的向后伸着头不时的也叫唤两句,下面的两位满身大汗,不时这里踹一脚,那里推一下。车厢里的那位把看中的拉上去,发个馍再物色下一个。拿到馍的三两口就把一张馍全吞到嘴里,嘴里的碎屑喷着,头使劲儿点着,就像从来都没有吃过饭。
我突然觉得满大街发传单的那帮子很悲哀。曾几何时,我跟他们一样的去跟别人诉说希望,可现在这些人的希望是一张馍。
“喂,好看吗?”我腿上受了一脚,不太重。我回过神转过头看到依偎在车门上的这位正看着我,又张开了嘴巴。“问你呢,好看吗?学生?阔少爷?哪儿人啊?看你这装扮,学生吧?怎么不去上课啊?”他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你们仗打成这样,我们去哪上课啊?我们搬学校的时间比我们上课的时间都长,你说我怎么不去上课啊?”他不再说话,不再问我,显得很不好意思。
后来我知道他叫康丫。而此时的康丫说着一口山西话,却被我反问的哑口无言。
他是中尉排长,汽车运输小队队长。上了几天学堂,原先的中尉被小日本的飞机突了后他当了排长。他对学生有些莫名的好感,尤其我这样前朝京城来的学生。得知我是工学院的大学生后他很是欢喜。
于是。后面推搡着,吆喝着。前面他跟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他告诉我手枪不是他的,团长在太原会战时被飞机炸死了,他捡了绑在自己的腰上。新团长是山西人,就同意他带几天过过瘾,再过几天就要上交了。
我们聊到我是去汉中还是去领枪这个话题上。我得知了。潼关打的很惨烈,所以许多个康丫都在这样拉着人。潼关守住了,暂时守住了。
有许多山西学生娃领了枪。他们想守住山西,他们自己的家。我失落起来,当初在北平他们说我们是希望,所以我们得走。为何没人想过守住北平?北平也是我的家。我惭愧,我愤怒,当初我们没有想到据守日军,可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得守住北平。小日本儿没怎么费力就占了北平,就像占东北一样。我对自己愤怒,我讽刺自己。
我站在山西佬的面前,站在山西满是灰尘的烈日下,我不配站在这片土地上,很不配。
当年八国联军来了,皇帝跟着他妈跑。如今小日本儿来了,我们自己跑,还觉得自己跑出了希望!
“那,嗯。那,那个。你说,像我这样的部队要么?发枪么?打仗是往死里冲么?我们有飞机么?有坦克么?有大炮么?我这样的能杀小日本儿么?”
此时的我似乎跟刚才的康丫掉了个个,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最后康丫告诉我说。“有学问的当官的可能性大,大学生很可能当大官。飞机我们有,只是没见过在头顶飞过,听说虽然没日本人多但都很厉害。坦克我听说过,是个铁王八壳子,没见过。大炮不太多,掷蛋筒迫击炮倒是有,就是很多时候炮弹跟不上。车队你就别进了,我们总是被日军飞机重点照顾。你是工学院的,进兵工厂的可能性大些,但是前方减员减的厉害,谁说的准呢?”
于是我的脑子里立马出现了一张图。我到了点将台,台上是大官的我,下面是千军万马。我一声令下他们痛快的把小日本儿赶了回去。我飘飘然了,因为康丫告诉我大学生能当大官。兵工厂咱就不去了,不能指挥军队我当兵干嘛呢?
我没来得及回学校告别,没拿衣服没有带书。康丫给了我高待遇,我们坐在驾驶室里等着。康丫急着得要骂人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在街上传播希望的学生。我趴在窗口抓着他的胳膊。
“我叫孟烦了,北平人,国立北洋工学院,校长是李蒸,我17岁。…”我还在说着,车开走了。那学生在后面大声叫着报效国家…报效国家…
再见了我的老师、同学,再见了我的校长、学校。再见了原先要去的汉中。我无法把口信捎给我们家老爷子和母亲。
小爷从戎了,小爷要参军了,小爷要当大官了,你们说的希望小爷我来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