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鎖上,燈關了,只留頭頂一盞燈,說說往事或只靜靜地坐到東方發白,往往我們就這樣過完一整夜…… (勞倫斯 布洛克《每個人都死了》)
平常人也許希望你我時常出現在彼此的夢裡,但奧斯維辛的倖存者可能希望不再有夢,如此便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回到那個讓他們認識到世間的“邊緣”或者“終極”,不必再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被死亡威脅的日日夜夜,不必為了生存一次又一次地挑戰作為“人”的底線。
阿多諾說出那個著名命題“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殘酷的”,但是策蘭的詩打破了它;不過策蘭終究沒有能夠走出奧斯維辛,1970年他自溺於塞納-馬恩河;萊維不寫詩,他在每天坐火車通勤的路上寫作《這是不是個人》,他以超凡的冷靜觀察、探索奧斯維辛的存在對人性的終極挑戰。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任何人不應該從這裡出去,因為他會帶著刻在肉體上的印記,把這裡的醜聞傳遞給世界,告訴人們,在奧斯維辛,人得有多大勇氣才足以把人糟踐成這樣。”這是一種預言嗎?還是萊維對人類命運的概括?
萊維的敘述,引導我們從細節上重新認識集中營:人們依據刺青的號碼來辨認、區別彼此,號碼越大的人越是後面進入集中營,萊維自己的號碼174517(《活出生命的意義》作者 維克多•E•弗蘭克爾的編號是119104,說明比萊維早進去)。編號將人符號化,如同物品一樣加以管理,剝奪人作為個體存在的獨特性。重要的是:奧斯維辛是為了滅絕我們的同類而設計建造的。人類——如我們自稱的那樣,是這個星球上唯一具備豐富情感的最高級的動物,如果我們承認奧斯維辛曾經存在過,那麼,我們就從根本上確認了我們自身的動物性,從而喪失了我們得以自豪的理由。這是萊維在他的敘述中傳達給我們的。奧斯維辛的存在,一再地提醒我們:人類的內在“惡”能夠達到怎樣的程度?能夠如何將我們的人性抹殺?
萊維描述自己的經歷:由於極度口渴,他掰下一條冰淩,但是被守衛奪走,“為什麼?”他問,“這裡沒有為什麼”,守衛回答他,一把就將他推回屋裡。”在這裡,人可以沒有任何原因,不帶憤怒地毆打一個人,可以任意地將人歸入“左邊”(毒氣室)或者“右邊”(勞動營),可以不帶怨恨、也並非嘲弄地在犯人的身上擦乾淨自己炸了油污的手,更可以折磨一個人的肉體,直到讓人累得無法懂得死亡是什麼了……
同類對於同類的折磨,消滅了人的神聖性,熄滅了人的身上生命的火花,抹去了人類思想的能力,可怕的是:集中營的惡,只不過是日常的惡放大而成的結果!試想,在我們的四周,是否處處存在著漢娜 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之惡?細小瑣碎的惡意的存在,最為可怕。一旦遇到集中營的土壤,它就會結成引誘人性淪陷的果實。
然而,即便淪落到奧斯維辛這樣的境地,我們依然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證明人的存在的高貴性。在集中營裡,萊維有這樣一位快近50歲的朋友施泰因洛夫,他努力地把臉洗乾淨,沒有肥皂,就用髒水洗,用上衣擦乾身子,挺直腰杆走路,他用這樣簡單的形式證明自我的存在,他有其質樸而強壯的邏輯:“正因為集中營是使人淪為畜生的一架大機器,我們不應該變成畜生;就是在這種地方人也能活下去,因此人應該有活下去的意志,為了日後能夠能帶著證據出去,能向世人講述……我們最後的權力,那就是:我們不認同他們的獸性的權力。”在這裡,萊維展示給我們看:文明的存在從來未被野蠻的獸性淹沒!奧斯威辛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人性實驗工廠,在這裡,人類被剝奪了姓名,湮滅了身份,褫奪去一切可以聯繫自己與過去、未來的象徵之物(照片、手絹或是一小片殘紙),被投擲在不能確定生死的試煉爐裡,“一切文明的上層建築都被取消了”,這時候,支持我們的,到底是先天的動物性?還是後天的社會性?我們人性的光輝還能再次閃光嗎?
萊維的敘述讓我們看見希望。我想:唯有承認我們能夠低賤到何等程度,才能讓自己從泥漿中高貴地站立起來!即使是被剝奪了一切,我們還是看見他在奧斯威辛遇見的那些溫暖的人類:他的朋友洛倫佐,一個義大利民工(不是猶太人),每天帶來一塊麵包和剩下的囚飯,送了他一件打滿補丁的舊毛衣,替往義大利家鄉寫了一張明信片——這一切,不是為了任何酬勞,只是出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關懷!
因此,萊維說:“洛倫佐是一個人。他是屹立在這消極世界之外的人。多虧了洛倫佐,使我沒有忘卻我自己是個人。”多虧了洛倫佐,讓我們對於這個“人”的世界能夠保有最後的、最光輝的希望。這讓我們意識到:不論在如何被剝奪、被侮辱、被損害的境遇下,人自有其內在的閃光之處,這些人性的微光支撐我們在宇宙間繼續行走,同時也不愧於自稱為“人類”。這是我們在《美麗人生》、《西西里的美麗傳說》、《辛德勒的名單》、《盧旺達大飯店》這樣的電影中看到的情節,這也是我們在少女馬拉拉身上看見的內在精神,這也是我們在巴赫的賦格曲、在梵古的向日葵中看見的生命之力。
感謝萊維告訴我們洛倫佐的故事。
1945年10月19日,曾經的奧斯維辛囚徒萊維輾轉回到祖國義大利;
1987年4月11日,萊維在寓所跳樓身亡。
奧斯維辛終究追上了他,殺死了他。
但是僅止於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