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批评界对于《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看法,大多都是其代表的是社会限制与个人自由之间的冲突,运用的是偶然性事件来组织矛盾冲突;这一对恋人所患者乃是父母的愚蠢,其命运是偶然的而不是悲剧性的。
但是细读阳台上那场戏的语言交流,将注意力集中在已成为文化俗见的一个场面,可以从语言学、符号学等角度看到莎士比亚对语言文字的睿智操纵,并发现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另一个书名《另一朵玫瑰》中隐藏的“名字”背后代表的命运不可抗性及其悲剧必然性。
1.悲剧必然性原因一:名字的非同质性与同质性的矛盾
名字的本质是一种社会现象。名字的语音是和名字的意义联系在一起的,而什么样的语音表达什么样的语义,什么样的语义由什么样的语音表达出来,并不是天然的。
因此《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二幕第二场提到:“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别的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 这实际上是一个语言符号学命题:所指与能指的关系问题。根据索绪尔革命性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符号是由一个概念(所指)和一个音响记号(能指)构成的,所指与能指的对应关系完全是人为的,换言之,玫瑰这一名字相对于玫瑰的芬芳并没有必然关系。而《创世纪》一章写到上帝将各种造物都带到亚当面前,亚当“怎样叫各样的活物,那就是它的名字”,这也间接地暗示了语音和语义的联系是社会约定俗成的,这种命名最开始具有偶然性和随意性。
这种名字和名字承担者之间的分裂性和不同步性,让朱丽叶在“凯普莱特家的花园”这场戏(即第二幕第二场)中面对温柔夜幕痴情独白: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
何谓“蒙太古”,又何谓“罗密欧”?那对于名字承担者本人来说似乎什么都不是,他是他自己而不是蒙太古。这个姓不仅对于整体的罗密欧毫无意义,对于罗密欧的身体任何一个部分也没有任何意义,它不能表示任何人性的东西。朱丽叶是这样想的,因此她说:“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罗密欧,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一个专有名词并不命名人的任何东西,属于人体的、人的精神的、和人的本质的东西。然而朱丽叶看到了名字的这种无人性或非人性,却并没有看到它和名字承担者之间那条隐秘的然而确实存在的锁链,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统一性和不可分割性。
哥伦比亚大学的希娜·亚格尔教授曾经做过一个实验,她将两瓶颜色相近的粉色指甲油拿出让人比较,一瓶叫Ballet Slippers, 另一瓶叫Adorable。两个女人都肯定的说,Ballet Slippers的颜色更优雅,Adorable饱含魅力。希娜把两瓶指甲油带回实验室,揭去标签,让女人们来选择一个更喜欢的颜色。结果是,一半的女人声称这两瓶指甲油根本就是一样的。另一半自觉得她们能区别这两个指甲油颜色。在没有标签的时候,她们选择的是Adorable;有标签的时候,她们选的是Ballet Slippers。
一个事物在被命名完成的那一时刻起,它就和这个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尽管是不自觉的,大多数人都毫不自知且不去承认的,然而名字却确实在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人们对名字承担者的整体感觉和看法。虽然在命名之初存在着偶然性和随意性,但当这个命名完成,它便成为了一种社会上固定的、约定俗成的存在,并深深烙印在那个所指之上。即使是玫瑰,换一个命名,就算仍然是那个形状那个颜色那个香味,也会造成社会的混乱和认知上的改变。
玫瑰换了一个名字真的还是一样的芬芳吗?玫瑰换了一个名字很可能就成了雏菊、百合、牵牛花、郁金香、大丽花,甚至会变成……一枝荆棘。
对字汇含有的无限力量,艾伯拉表示只要有“玫瑰”这个名称,玫瑰便是存在的,即使没人见过玫瑰,或者玫瑰从不曾存在过。而人的名字,却还和玫瑰的名字意义不同。人给予自身那个无人性的名字,而若要是没有那个名字罗密欧将不是他之所是。阿喀琉斯在留在家乡安静终老和出战战死然而名字流传千古获得荣耀中选择了出战,选择了名字活过自己的荣耀。德里达有过类似的论述:“最先分离的是我和我的名字。我不是我的名字。人们也可以说我应该能够活过我的名字。但首先我的名字的注定要活过我。它就这样宣布了我的死亡。”这时候流传千古的究竟是“阿喀琉斯”这个名字还是阿喀琉斯个人本身?它们早已纠缠在一起成为了同一个存在。
而这种名字或符号的本体性、存在性之争,也可以算是中世纪结构和启蒙结构之争。中世纪文化结构有高度的符号性,把各种事物都看成是表达某种更重要的东西的符号,这种文化蔑视物质,重视符号和它表征的东西,所以有语言而无言语,即有观念而无行动。启蒙结构则正相反,它重视实在的物质,而代表物质的东西则被斥为虚构物,有行动而无观念,使语言与言语的文化代码对立起来。朱丽叶的观点,正是启蒙结构下的观点。
名字相当于“头衔”。然而“头衔”真的只是那种被斥为虚构物的东西吗?它代表的当然不只是那个头衔词汇的音节本身,代表的是这个头衔背后所属的家族的标志,是社会地位的代码,血统的证明,社会成就的代号。而名字,重要的也是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宗谱、血缘、社会关系、社会背景和家庭。
朱丽叶也并未叫罗密欧丢掉一切名字,她只是让他改变名字。叫什么名字其实并不重要,亚瑟·勃尔顿后来改名“牛虻”,爱德蒙·唐泰斯后来改名“基督山伯爵”,然而改变不掉的是血缘,是家庭关系,种族关系。像玫瑰一样的普通名词的改变不存在影响名字承担者的内在意义。莎士比亚用名字转义出家族的背景。这是正常的借代转义。
朱丽叶让罗密欧抛弃这个名字,实际上是让他抛弃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亲,自己的种种社会关系。“罗密欧,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看起来真是一笔极有赚头的交易,罗密欧只是抛弃一个身外之名,并未抛弃任何身上人性的东西,然而就这样毫无损失的交换,便能得到朱丽叶,得到朱丽叶的全部。可是实际上,罗密欧的名即其本质,与他的存在不可分割,他对他的名字的书写构成了他自身的存在,而无需指称他的任何东西。让他丢掉自己的这个名,即是让他丢掉自己在整个世界的网中的位置,他将再无立身之地。罗密欧只有在他的名字中才是他自己。因此当她让他抛弃这个名字时,恰恰等于是让他去死,因为他的生命就是他的名字,他存在于他的名字之中。名字是在先给予的、传承的,名字与人并不同一、同质,他只有在抛弃他的名字时才是没有外在束缚的赤裸裸的他自己,但同时,他只有在他的名字中才是完整的真正的他自己。这种名字的非人性、分裂性和其与名字承担者间统一性和不可分割性的矛盾,注定了他的死亡,也注定了她与他相同的命运。这即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必然性原因其一。
2.悲剧必然性原因二:摆脱名字困境的唯一途径
罗密欧最后同意了朱丽叶的话。轻易地,轻松地,似乎不经思考地,接受了朱丽叶这笔令人难以相信的交易。我听你的话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词汇罢了,而这个词汇什么都不是,于是我就这样什么都未抛弃却绝对地接受到你的全部。罗密欧这样轻快地表示:“那么我就听你的话,你只要称我为爱,我就重新受洗,重新命名;从今以后,永远不再叫罗密欧了。”
然而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场交换的真相。在那静谧的月光温柔的夜幕下,凯普莱特家的花园里,一人在露台之上,一人在庭院之下,他们貌似随性轻易地,做出了一个怎样血淋淋地选择。
罗密欧与朱丽叶处在家族关系与思想认识相分离的状态中,罗密欧虽然属于他自己的家族,但是他与家族人的思想认识不同,他希望人们忘掉宿怨,和睦生活在一起,而不是永远地杀戮下去。可是他无法与自己的名字割裂开来,充其量只能否认它,拒绝它,而不能抹杀它抛弃它或者撕碎它。即使他想要抛弃,也抛弃不了,那是在他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在他呼吸中交换的空气,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罗密欧之所以为罗密欧,构成他存在的东西。名字就像那永远带着的一层面具,虽然并不是自身身体上的一部分,却再也撕扯不下来,和人的身体融为一体,让他们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要想摆脱这个名字,唯一的途径就是死亡。
花园里这场戏轻易脱口而出而简单的台词,看起来是轻松而毫无负压的,实际上是因为模糊了人在社会中的一些生存本质,而将符号与人的关系代替了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事物的本质关系。可不论是罗密欧还是朱丽叶,实际上都是清醒至极的人,他们深知在这场看似平静地交易下暗藏的波涛汹涌和血雨腥风,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是明明白白地,然而他们依旧义无反顾地向着远方的太阳飞去,哪怕靠近它,便会立刻化为灰烬。
朱丽叶在夜里超越姓名地呼唤着罗密欧,对着以为不在场的人吐露着自己残酷而带着私心的告白。
罗密欧嘴角带笑,平静地做出了那个走向死亡的选择:“那么我就听你的话。”
之后种种未成功的幽会,不幸的事故,未达目的地的信件等等偶然性的意外阻饶,其实都是一种必然性的结果,而源头种子早在这第二幕第二场就已悄悄种下。剧本里不只一次显现了二人准备立刻就死的决心,即使劳伦斯神父的“假死”计划真的奏效,最后也会在更多各种事件下走向真正的死亡。
其实,当他们恋爱时,他们就已经预见到了日后的结局了,而正是这种预见,构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必然性原因其二。
3.悲剧必然性原因三:爱情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其悲剧必然性的原因之三,则在于《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二人表现的爱情观。
爱情是生命的一部分,但也仅仅是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责任、理想、知识、家庭、友情……等等等等,这是大多数人的爱情观。当爱情成为了生命的全部,将爱情作为人生追求的唯一世界,这不仅仅是危险的,而且是毁灭性的。
蒙太古与凯普莱特家间几代世仇的尖锐矛盾使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明白,要让两家世仇缔结姻缘,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爱情已经发生。爱情具有冲决一切的力量,爱情有足够的理由让人以为:如果抛弃了这一标志文化传统和身份的名字与姓氏,爱照样是爱,人照样是人。
可是当他们做出这样一种为了爱情而抛弃名字的选择时,抛弃掉的不仅是原本的社会关系和家庭血缘关系,不仅是亲人和朋友,更是维系于其身的责任和重压。可是离了这些原本盘桓其身的东西,剩下的,也就是所谓的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
承受不了,于是除了死亡别无他法。爱情便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生命的全部,于是罗密欧接受了那笔看似没有任何损失的交换,然后他获得了一切,他也损失了一切:名字和生命,还有朱丽叶。
可也正是这种为了爱情,放弃生命的爱情观,带来了这场悲剧永恒的美感、极致的浪漫和触动千万人的感动。时至今日,《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场戏剧仍在舞台上重复却不曾让人厌倦地来回上演,而能够使我们泪流满面的,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是爱。
综上,《罗密欧和朱丽叶》并不能被简简单单地视为是由不幸命运和不济时运所枯萎毁灭的爱情,其全部悲剧必然性的根源就隐藏在“凯普莱特家的花园”这场戏关于“名字”的延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