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树
龙尾沟的树被雷劈了。
龙尾沟的树经常被雷劈。
娃犊看见一道凌厉的闪电,劈在了最粗壮的那颗柏树上,那棵树顿时像黑夜里的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照亮了龙尾沟,也照亮了敏惊恐的脸。娃犊觉得身体很疼,娃犊觉得自己的汗毛像要飞出去的针,粗糙的线拽得自己皮肉将要分离一般。他看见那棵树慢慢地分开,就像又引燃了另一个火把,他和敏在夜空里高擎着,像飞翔的燕子,空气中弥漫了柏叶燃烧的清香。又使他想起新年第一声钟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院子里,点燃堆放的柏朵,满院弥漫起新年的香气,火光里影影绰绰显示出“春光满院”四个字。
那棵树不知道多少年了,娃犊记得他和伙伴们经常会爬上树,树干顶有个疤,娃犊觉得它就是树的眼睛,细细长长的,从瞳孔看进去,和龙尾沟里的水一样,深得看不到底。每每这时村里的老汉就会骂着把他们赶下来,撵着他们一哄而散。正月的庙会,这棵树免不了披红挂彩,姑娘媳妇儿更是扯了红头绳绑在树枝上,于是这棵树就知道了好多心事。敏也扯了红头绳,也会飞快地绑在树枝上,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像龙尾沟突然升起的一缕缥缈的云,转眼就散了。
庙里的神汉说这树神着哩,龙尾沟也神着哩,沟边的柏树是桥,沟里的活物修炼成仙,化身成龙,是要在柏树上歇歇脚、躲躲劫的,或藏身其中,或化身其形。雷劈了柏树,那是哪个活物没躲过劫数。娃犊觉得太神奇,娃犊总觉得黑嘘嘘的夜里,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和那棵树的眼睛一样,看着他。娃犊于是一晚上感觉就在龙尾沟的水里使劲地上下扑腾。
娃犊赶明儿一个人就跑去看,那棵树的火已经没了,像烧尽的火把,光秃秃的冒着蓝色烟气。树身从中间被劈开,一半像极了南山坚硬的崔嵬巉岩,一半像北山被斫削后石灰石裸露的惨白。黑黝黝的一半树身竟也如大块墨色的玉一般黝黑锃亮,照着另一边白色的脸。娃犊第一次看见他以前极力想透过那双眼睛看到的黑色世界,然而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娃犊在里面找啊找,也没见过任何一个龙尾沟出来的一鳞半爪。只是那树的形状,极度的扭曲盘旋,像娃犊每天总拧不干的毛巾,滴着水,状如游龙般蟠在崖边上。叶子烧光了,这时他听见了敏的哭声。
娃犊和敏站在树前哭了。多少次娃犊一个人爬上这棵树的时候,他老希望能从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之渊里看见点什么,看见他因羞涩而多次错失的渴望遇见的脸,看见他不敢直视的那细长翘翘的眼眉儿,在想象里第一次直勾勾的看着他,他也直勾勾的看着她,不再躲闪。他想听到,从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听到敏把红头绳挂在树枝上时心里的默语。如今黑暗消失了,大树恍若死了,大树恍若娃犊的门子爷爷躺在棺材里入殓前的样子,他睡着了,脸色苍白。大树敞开了胸怀,里面空空如也。他不知道敏哭什么,那细细长长的眉眼抖动着,他也只是觉得想哭。
穿沟越坎的路依然漫长,几乎每天,娃犊准时的在五点半左右敲响敏家沉重的铁门。那时的天真黑,那时的星星真亮,那时的月光像水像尘,娃犊敲门的时候月光波一样荡漾开去,在寂静的凌晨回荡,走路的时候月光像尘埃一样飞翔。那时没有现在不夜的灯火,映得夜晚像天亮。娃犊和敏一前一后,在龙尾沟蜿蜒的学路上走着,不知道是心跳还是脚步声,在龙尾沟幽深的躯体里荡漾。天上那颗如水般晶莹剔透的星星也要被荡得掉了下来。那棵树,只看见如龙的轮廓,仰望青色的天空,看着那东方天际,大鱼翻个身,吐了个泡,鳞光闪耀。
一年、两年,柏树就这样枯着,年年庙会,人们依旧给他搭红戴绿,姑娘媳妇儿依旧给他挂满了红头绳,敏也一样。
娃犊没考上高中。敏也没考高中。敏上技校进了厂子。娃犊没考上高中那年,在柏树那看起来就要朽掉的枝丫和躯干上,竟然发出了一些萌芽,慢慢的竟又葱茏起来,只是枝叶一团团一簇簇的挤在一处,像朝天的花束。神汉那天专门买了一串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回荡在龙尾沟里。娃犊看见硝烟里,恍如有一条龙,辗转腾挪。
这是一棵会飞的树了,娃犊心里喊道。
龙尾沟两边崖背上还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棵奇形怪状的柏树、槐树、歪脖子柳树、挺拔的杨树。每回路过,娃犊总觉得这些树故意屏住了气,纹丝不动,等着他过去了,便听到身后嘻嘻哈哈的笑声。于是有一回,他故意地停了下来,就听见那憋不住的喘息,树枝扑哧地乱晃起来,他看见敏离得远远的,也停了下来,低头摆弄着衣角,脸红得像天边的霞一样。
这些树,有的宛若虬龙,有的驼如老妪,有的似被斫首的刑天,却也有婀娜的,怎么看都透着妖气。平常大多数时候,他们静静地站着,就像龙尾沟里静静的水,波澜不兴。水是那种浑浊厚重的绿,像一块未经琢磨的玉,像敏深邃的瞳孔,娃犊感觉那细细长长的眉眼偷偷看他的时候,光线从遥远的星球发射过来,他的心就跌进那潭深水里,没有一丝音响地陷了进去。
原来龙尾沟是没有水的,更多的时候是北山泄洪的通道,经年冲刷,将厚重的北原切割开来,蜿蜒若龙。也有老人说古,周朝时三川竭而岐山崩,岐山大地震,在厚重的黄土台原上撕裂了一个口子。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在沟里筑起一条土坝,集聚起一沟水。平常小蛇一样的泉水与雨水、洪水慢慢汇集沉淀起来,便也有了这一湾青碧。倘若遇着干旱经年,水位越来越低,沟底就似有似无的近于干涸了,但这种情况娃犊只听过没见过。因水的滋润,两边崖壁倒滋生出密密麻麻的构树,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树,秋季里结满了红红的构桃,吃起来很甜。敏拿着构桃吃的时候,娃犊感觉那一个个红色的桃子就似一个个跳动的火焰,映红了树、映红了天、映红了怯怯的脸。而在夏天姑娘们则喜欢用它手掌般的叶子,将捣碎的指甲花和明矾包裹在自己的手指和脚趾上,忍受了一晚上的灼热与辗转,第二天就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比谁捂的红,捂的好看,敏的手指葱白、细细长长的,最好看。
遇到雨水丰沛的年景,娃犊经常看见,夏秋两季磨盘大的闪电从北山滚过,洪水像尥蹶子的骡子,狂暴地横冲直撞,一脚踏进龙尾沟,变化做一条浊龙,一路奔腾着、咆哮着,冲向横水河谷,平常羸瘦的河水突然间就像喝醉酒的蛮汉一样,在田野里撒欢起来。
龙尾沟的水,主要就是山洪的馈赠。
平常年季,龙尾沟里或多或少的有些水,越接近坝越深不可测。于是在干旱的渭北高原,龙尾沟变成了沟两边生灵们的乐园,年轻俊俏的媳妇们经常聚在岸边的石板上浆洗衣裳,叽叽喳喳道不尽家长里短,语不完飞短流长,小伙子们则喜欢在里面打飙水(西府俗语,指游泳),水性好的,沿着蜿蜒五六里的水游到坝上,差点的就在宽不过几十米的的两岸间来回歇着游。光屁股的小孩们则在水边乱扑腾,不少人就这样学会了凫水。娃犊喜欢这样的时光,在沟底灌木斑驳的阴影里,看着敏从此岸游彼岸,又从彼岸游此岸。娃犊喜欢这样的时光,看着如玉的水里白生生的身体像透过那块玉的光,缓缓地移动。娃犊喜欢这样的时光,阳光将老树的阴影在水面无限拉长、晃荡,宛若游龙,自在徜徉。这时光倘若突兀地风起,波光潋滟里,便会腾起阵阵云气,娃犊便觉得龙飞在天了,只留下水面涟漪荡漾。树也隐藏了身影。
也不知啥年月起,沟里渐渐有了鱼、有了鳖,也有了野生家养的鸭群,树林里还藏了数不清的鸟,孩子们时不时会在草丛里捡到鸭蛋、鸟蛋还有蛇蛋。捡着鸭蛋的时光,是娃犊和敏和伙伴们最快乐的时光。
没考上高中那年,娃犊站在龙尾沟的崖边上,茂密的灌木将龙尾沟封了个严实。像铺了一大团绿绒绒的棉花。娃犊下到沟底,看着正午六月阳光像针一样扎进龙尾沟,明晃晃的在水面跳跃,他又想起那双眼睛,恍若在水底,明明亮亮地看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娃犊恼了,抓起土疙瘩投入水面,噗通一声没了,倒跃出无数闪着银光的白条来,噼噼啪啪地奋力跃起、跌落,水花溅到娃犊的脸上,有阳光温暖的味道,娃犊哈哈笑了起来,龙尾沟也哈哈的笑了起来。
后来,娃犊学了手艺,周围方圆十里都是拿着一把勺子闯天下的。他北上宁夏,南下成都,下苦挣钱,日鬼捣棒槌,开酒店、办工厂,也算混得个风生水起,地方上也算得上个人物。再后来,娃犊听说敏也结婚了,结婚那天不吃不喝哭了一整天。再后来,听说敏厂子效益不错,厂子也挪去了省城,再后来,像龙尾沟渐少渐无的水,就没啥消息了。但娃犊每年雷打不动的,正月里要回到龙尾沟,看看那些日益苍老、日益颓丧的树,就像渐渐了无生气的村庄。看着新鲜的黄土混着五颜六色的垃圾逼得龙尾沟喘不过气。龙尾沟像一条龙,连摆动尾巴的力气都快没了。庙会依然,但没有往常人山人海的热闹了。老人们佝偻着身子上香念经放炮,顺便给神汉的坟烧一沓纸。在那棵依旧遒劲的老树枝丫上,娃犊也还要搭一匹红,还放一挂两万响的凤翔花炮。噼噼啪啪,在蓝烟缭绕里,娃犊仿佛又看见一条虬龙,腾空而起。
可是啊,龙尾沟再也没有树了,也没有水了。再小的城市也像一个巨大的章鱼,龙尾沟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地名。两边的树像龙尾沟的水一样消失了,密密麻麻的构树和灌木在冬天里被引着一把火,火噼噼啪啪地烧了几天。当推土机的轰鸣,最后一次回荡在龙尾沟时,娃犊想办法挖到了那棵树根,他精雕细琢,做了一个茶海,像一条龙一样盘着,四周烟气缭绕。娃犊走到哪,办公室里都摆放着它。喝着茶,娃犊就嗅到了龙尾沟的水气。再回到龙尾沟的时候,在平整出的土地上,矗立起一座教堂,原来的庙破破烂烂的踅在一角,颓废得像吃饱了的叫花子,拿牙签剔着牙,朝地上啐一口痰。每年还有庙会,只是没有了那些树,鞭炮响得也没了力气。
教堂启用的时候,县城十里八乡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都来了,锣鼓家什敲起来,大秧歌扭起来,秦腔整夜整夜的吼,广场舞整夜整夜地跳。在庙前搂着孙辈的老人愤愤的目光里,年轻人嘻嘻哈哈的笑着。娃犊看见敏站在那里,敏眼里湿润得像龙尾沟萦绕的水气,娃犊又闻到龙尾沟的水气了。两万响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这时娃犊听到:
这是我骨中的骨
肉中的肉
可以称她为女人
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娃犊看见敏消失在龙尾沟腾起的水气里了,他的胸隐隐作痛。
(注:娃犊:陕西西府地区对男孩的常用昵称。)
蝶龙 201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