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醉花阁的常客。
酉时三刻,花魁柳莺莺,汾酒古琴,已是平常。
只是今日,他却觉出有些不同。
“这酒,似比往日的浓烈了些,不似往日的清香。”
“这琴音,也比往日畅快了些,一曲弹来,竟也叫人酣畅淋漓。”柳莺莺弹罢,收了琴筝。
“因何缘故?”他一饮而尽。
“三年前于今日,白衣独侠涅忍冬的传奇在一夕之间归于沉寂。”
“所以为了祭奠?”
“不 ,是为了忘记。”柳莺莺又斟满一杯,浅酌一口,“酒可忘忧,亦可消愁。”
他微眯双眼抬眸看她:“有何羁绊?”
“不曾。”柳莺莺眉间含笑,“听闻他的传奇,仰慕他的风范。江湖子弟,侠义剑士,生死与共,义薄云天。”
“倒是不凡。”
“独侠涅忍冬自然不凡。”
他摇摇头:“我是说你。”
柳莺莺与他相视而笑。
二
独侠涅忍冬,白衣配残剑,天下人不及。
他走过月夜寒江,行过市井人间,踏过龙楼凤阁。
他残剑一出,必有丧命。
他携一壶酒,人醉剑亦醒。
他是剑客,是侠士,亦是杀手,他剑下的亡魂恶贯满盈,罪恶深重。
桌上的酒空了一坛。
“这些我知。”他说。
柳莺莺轻扬嘴角,看向他:“有幸,我见过他的风姿。”
他微微挑眉:“果真?”
“虽然只是隔着人群远观而已,但是那股傲气已是万人之上。”
柳莺莺垂眸又道:“独侠涅忍冬从未显露真颜,他终日戴着那半截獠牙面具,只露出那双眼眸,如寒潭似的泠冽。”
“许是遮丑。”他吐出一句。
柳莺莺轻笑:“兰陵王高长恭,相貌俊美如玉,上阵杀敌,遂戴盔胄震慑敌军。”
“所以,他是我心目中的执剑少年,飒飒英姿,纤尘不染。”
他摇晃杯盏,问道:“不染尘俗……么?”
“可是,”他叹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柳莺莺略显醉意,脸上泛起红晕。
“我这里,也听了些故事。”他说。
三
洛城十里红妆,程府老爷在办他的第五次亲事。
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
有一残剑凌空而出,马背上的郎君咕噜滚下,艳红喜服上渗出来血迹斑斑。
“独侠涅忍冬!”有人惊呼。
一袭白衣出现在众人眼前,那副獠牙面具尤为瞩目。
“抢夺数名民女,害其家人性命,程某人,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涅忍冬从那人身体里拔出了带血的残剑。
轿帘被一双芊芊玉手掀起,喜轿中有颤抖的声音响起:“带我走。”
又是一个转身,独侠连同喜轿中的女子都消失不见。
“独侠涅忍冬的救命之恩,足以让那个姑娘为此执念。”柳莺莺莞尔一笑,眼眸一转,“不过独侠未经男女之情,这样把她带走,莫不是对她有所流连?”
“那便不是独侠了。”
“也是,独侠涅忍冬救人无数,阅人万千,想来那女子,若没有异于常人之处的地方,独侠断断不会心动一分。”柳莺莺甩了一下长袖,触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说:“那姑娘名叫半夏。”
四
涅忍冬望着面前的半夏,开口道:“这里人少,安全。”
“你就是传说中的白衣独侠涅忍冬?”
涅忍冬没有回答,转过身去,又听得一句。
“我终于见到你了,独侠。”半夏手臂一展,便露出了一节匕首。
她脚尖轻轻一点,用力向前刺去,手臂却被涅忍冬钳制在胸膛处。
“你杀不了我。”涅忍冬说。
“你早就知道 ?”
“是。”涅忍冬把残剑挡在他们之间,“很多人都想杀我,偏听说就你一个女子。”
“我是青城派的杀手。”她说,“下次见面,你必死,无疑。”
“你倒是会说还有下次。”涅忍冬握紧了手中的残剑。
半夏嘴角轻轻上扬:“你不会杀我,我眉眼之间,像极了一个人。”
柳莺莺眼眸一亮,放下酒杯问道:“哪一个人?”
他盯着酒杯,目光如炬:“一个…为他而死的女人。”
“独侠也会为情所困?”柳莺莺笑了,“可惜他没早点遇上我。”
五
那个女子,也是青城派的杀手,是半夏的姐姐。
又是一个美人英雄的故事了。
无非就是那女子抛弃青城派,陷于独侠涅忍冬的风姿,并无可救药地爱上,同其他万千少女一样。
结局便是,共弃。
任务失败,自然要捐躯,死在涅忍冬的面前,对她来说,倒也算是得偿所愿。
六
“姐姐的死,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三分悲悯?”这是半夏第二次见他,在险峻的高山之巅。
涅忍冬临风而立,道:“没有。”
“对啊,你是独侠。”半夏颓然,“是那红尘之外的独侠。”
“不,是杀手。”涅忍冬道,“一个杀手,如果心怀柔情,就会变得不清醒,最终,只会让自己丧命。”
“那你什么时候杀我?”
聂忍冬看向她,她一袭青衣绝世独立。
“我在等你出手。”他道。
七
醉花阁的客人这时候多了起来。
柳莺莺叹了一声,手指轻捻着绸带,说道:“这真是个无趣的故事。”
“我不太会讲故事。”他说。
“那后来呢?”
后来,独侠和半夏说了很多次话。
在城之南,在林之北,在皓月下,在荷池边。
“我武功不如你,所以我杀不了你。”半夏垂眸,是少有的柔软。
“我倒是习惯,你次次见我,又冷淡依旧。”涅忍冬说。
半夏昂首,眼眸明亮:“独侠,于你而言是习惯,于我而言,却是……”
半夏遂向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道:“心有所牵。”
八
柳莺莺伸了一个懒腰,扬长了声调叹道:“又一个为他而痴的女子,最后也死了么?”
“不,她活得很好。”他道,“她废弃了武功,放弃了恩怨,离开了青城派。”
“那她对独侠的心意?”柳莺莺喃喃道。
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一个人归隐于山林,只拿走了那副獠牙面具。”
他又喝了口酒,目色迷离:“倒是独侠,自此再无他。”
隔壁屋的喝酒声不绝入耳。
“……这件轶事我倒是第一回听说,我跟你讲啊。”
“那白衣独侠涅忍冬原来不是销声匿迹,而是败在了一个女人的温柔刀下……哎,真想不到,独侠的结局竟然不是英勇就义。”
“常言道……自古英雄啊难过美人关……”
九
柳莺莺关严了屋门,道:“吵死了。”
“世人的心都是盲的,不过人云亦云罢了。”随即他起身对她说:“谢谢你的酒,今日我来,是为道别。”
“何处去?”柳莺莺挡在他面前。
“在一个地方不能够待太久的,那样便不能够独善其身。所以,不如四处为家。”他抬步越过她,走到房廊之外,“没有羁绊,便没有代价。”
“那我能记住你吗?”柳莺莺倚在门边,把眼望穿,“我从未问你名姓。”
他一大步踩在栏杆上,一个跳跃便没有了踪迹,独独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忍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