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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偏远地区的小乡镇的安监站工作五年了,期间从未出现什么大差错。同许多人一样,一开始我也干劲十足,恨不得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单位,直到工作调动无望,一直被压在基层,我才心灰意冷,开始摆烂。
我不再拼命,不什么事都往前冲,到点就下班,不干职责范围以外的工作,合理拒绝领导的要求。我不立功也不犯大错,就求个安稳,领导也拿我没有办法。
我们站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四十岁得贵人相助提到副科级,此后一直没能往前挪那半步,但他并不抱怨,整天乐呵呵的,工作之余养花种草,很适意。
九点时,我偷溜出去吃早餐,回来刚进办公室,去年进来的同事小张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到我那没精打采的脸上,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说站长找我。
作为应急管理局在乡镇的负责人,我们站长当然有资格独享一间办公室,尽管面积不大。我叩响门,里面传来站长温和的声音。站长下达指示,辖下岔河村南庄组通往沙坪组的山间水泥路上存在安全隐患,要求我和小张去调查取证,回来上报给站长,再作打算。
走出办公室,我伸着懒腰,沉沉地打了个哈欠。我在电脑前呆坐几分钟,随手捡起我的防晒衣,对在做报表的小张说:“先别弄了,出去一趟,来活儿了!”
说完,我拔腿就走,想着早去早回,不然一会儿太阳更晒人。小张连连应着,屁股离开了椅子,手还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从始至终,他的视线没离开过屏幕。
小张跟我刚来的时候一样,一心扑在工作上。这些年轻人啊,都太过天真。我不否认努力是有作用的,但上面要是没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呵呵……
我在车里等了两分钟,小张才下楼来。他满怀歉意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没有埋怨他,毕竟那份报表是我推给他做的。这叫锻炼新人,五年前我刚到安监站时,还没被调去局里工作的王哥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坐在副驾驶上,谁开车显而易见。我必须为自己辩解一下,在开车的问题上,我绝对没有欺负新人。我不开车,是因为昨晚睡得太晚,精神不好,怕出事。
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单位的车缓缓离开乡政府大院。一墙之隔便是集市,很热闹,行人络绎不绝——今天恰好是赶集天。隔着薄薄的车窗,我看到许多背着背篼、穿着胶鞋的农民,也有盛装出行的少数民族。
我的目光掠过行人,投在对面的水果摊上,苹果、香蕉、芒果都不是最佳选择,这么热的天就该吃西瓜,夏天和西瓜是绝配。我开门下车,很快抱了个西瓜回来。红彤彤的西瓜已被贴心的摊贩去皮切块装在塑料袋里。他对我点头哈腰,态度十分恭敬,我不禁怀疑他可能注意到了车门上印着的“公务用车”的字样。
我边啃着甜到心里的西瓜边嘱咐小张,让他找个地方停下,先吃几块西瓜解暑。小张犹豫了一下,说这不好吧?我白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好的,又没人看到。
小张嘿嘿笑着,找了个空旷的位置停下车,末了迫不及待地捏起一根牙签。他才吃下两块西瓜,我就接到了站长的通知。有领导过来检查工作,让我们返回。
我和小张陪同一众领导参观镇上的几家小工厂,忙前忙后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才将领导送走。小张瘫坐在车上,对着空调猛吹,吐槽道:“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检查的,个把星期又来一次,这些领导也不嫌累呀?”
“等你到那个位置,你就知道了。”我闭着眼睛。
小张抖着胸前的衣服,问我:“哥,还去不?”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就是站长的指示。我掏出手机粗略扫了两眼,淡淡地答道:“不去了,只有半个小时就到饭点了,一会儿赶不回来。我可不想吃粉了,天天吃,妈的。”以现在的物价和单位严格的报销标准,我们也就能吃上一碗带几片薄薄牛肉的粉。
下午,我是踩着点进单位的。小张靠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出发。我皱着眉头看了一下射在玻璃上的阳光,摸着自己脑门上的汗水,“晚点去,现在太热了。”
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小张自然没有异议。我不担心被站长说教,因为他的车不在政府大院里。现在的他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家有喜事——明天他女儿出嫁。
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半,等太阳不那么恶毒时,我才叫上小张准备出发。然而,我们还没走到楼下,站长又来了电话,他让我放下手里的工作,先把昨天交代的报表搞定,因为局里急着要,所以我们又没能出发。
当晚,站长在联络群里发了一份电子请柬,下面还附着一段话:各位同事,本人爱女出嫁,本应邀请各位喝杯喜酒,奈何站里工作繁忙。请各位同事坚守岗位,不必前来祝贺,改日,本人一定单独设宴招待。
众人纷纷在群里祝贺站长、拍站长马屁。话虽这样说,但第二日我还是在站长家看到了站里的所有同事。不,小张除外,那家伙真是个愣头青,听不懂好赖话,真就坚守岗位了。现在么,还在赶来的路上。
站长有事,且不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身为职工的我“当然”有义务帮忙。我摆烂,不求上进,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什么人不能得罪,我还是知道的。我将近在站长家忙活了半天,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
当天晚上下起了大暴雨。躺在床上半醉半醒的我忽然被一道雷声惊得一哆嗦。我走到窗边,掀开薄薄的窗帘一看,大雨如注,在路上形成山水,狂风呼啸,将一棵大腿粗的树吹得猎猎作响,树枝剧烈地摇摆着。
我的酒意和困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起了站长的指示,据说那条陡峭的山路两侧临崖,一面是高达几百米的山谷,一面是极易发生滑坡的风化石岩壁。而南庄组上报的险情,恰恰是一块开裂的如三轮车大小的风化石,它摇摇欲坠,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我彻夜难眠,把所有的后果都想了一遍。第一,那块石头还在原处,我有补救机会,这可能性几乎为零,南庄组上报时说,下场雨那块石头可能就会落下来;第二,石头落下来,没砸到人畜,也没损坏财产,我最多被批评;第三,石头落下来砸到建筑物或牲畜,玩忽职守的我被记过,赔偿损失;第四,也就是最严重的一点,石头砸到人,我不仅丢工作还被抓起来。
我保证那是我这辈子最煎熬的一晚,我不止一次想披上雨衣冲出公租房去查看现场,我不止一次捂着脸失声痛哭,我不止一次颓然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前半夜我在想后果,后半夜我在思考如何向年迈的父母交代,他们含辛茹苦把我供到大学毕业,又容忍我在家待了三年,我才得以考进安监站,端上铁饭碗。
直到凌晨五点,雨势才转小,我顶着黑眼圈急急忙忙开车直奔南庄组。好在后来没有下雨,路上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赶到南庄组,我立即联系小组长,让他过来配合我工作——我不知道那块石头的具体位置。
夜幕中,一道手电筒光缓缓走来。借着车光,我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他在我车前站定,我才知道他不是个头矮,而是驼背。他看我的目光中没有别人的那种恭敬和羡慕,只有幽怨。这不奇怪,任谁天没亮就被叫醒都会这样,更别说天上还飘着鹅毛细雨。
“对不住哈,我实在着急。”我歉意地笑着,把他拽上车。车沿着弯曲而陡峭的山间水泥路往下走,从一片杉树林旁经过又拐弯,最后入目的是一个错车道。
我还准备往下开,却被他制止了。他操着浓厚的本地话说下面路陡又多是荒坡,昨晚刚下过大雨,可能会塌方,车开下去没地方掉头,只能往回倒,很麻烦。
我问他走多久能看到那块石头,他说五分钟以内。于是,我们就将车扔在错车道,打着手电筒继续往下走。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塌方,只从山上落了些风化石下来,砸在路上摔得遍地都是。
我们终于看到或者说找到了那块石头。它已不在原来的地方,暴雨使它离开家乡,一路滚到了山谷里,在中间拉出一条细长又弯曲(中间有树挡着)的泥坑。
据南庄组组长说,它的体型小了不少。这一点,不用他说我也能从地上散落的风化石判断出来。它这一路极速滑行,中途难免磕磕绊绊,当然不可能完整。
与我昨晚想到的有所出入,它的确落了下来,但没砸到人,也没造成太大的损失,这是另一件更值得庆幸的事情。我松了一口气,瘫坐在田坎上喘着粗气。
这时,天已经彻底亮了。过路的人纷纷围过来,看着被那块巨大的风化石砸出来的泥坑说不出话。去村委上班的驻村干部和村干部路过或是收到消息,先后也出现在了现场。南庄组组长一一为我介绍,也说了我的身份,还把我天没亮就跑过来查看险情的情况做了个简单的陈述,导致他们错愕又感激地围着我打转。
村支书邀请我去村委会,还想安排接待餐,被我全部拒绝。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这话自然是做样子的,实际上,我特别想回家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将险情上报给站长,站长让我原地等待,他亲自带队来跟我汇合。不久,河边就拉了警戒线,不允许群众过去围观,因为下过暴雨,不排除有塌方的风险。
我是中午十一点躺到床上的,站长听说后,放了我半天假,让我回家好好休息。我离开时,岔河村的老支书拉着我的手,直夸我是个好同志。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没有反驳,我不敢反驳,也不愿反驳。没有人知道我之所以大早上就火急火燎地跑到岔河村南庄组,跟责任心毫无关系,而是因为害怕,害怕被记过,害怕丢工作,更害怕有牢狱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