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地一声巨响,尹就只记得在一片滚滚浓烟的后面,世上又少了一辆保时捷959。
“Damn It!”
病房外的伊米有些吃惊,和师父老奇洛交往也有些年头,却是第一次听到他发这么大的火——骂人还是用的英语,这是当然的,他骂的,是他带到拉瓦兰蒂斯的下属。
不过这并不是单方面的训斥。病房里数个中年男子愤怒的语句堆叠着,中间夹杂着数十个根本不能出现在广播电视上的词汇——什么“D▇▇n”、 “F▇▇k”、 “S▇▇t”、 “A▇s”、 “B▇▇ch”、 “M▇t▇▇▇-f▇▇k▇r”——这番光景,着实让在门外三个打算探望的人有些无措。
“老爷子说的啥?”伊米从小生活在拉瓦,但是语言方面令人咂舌的不开窍,使得这里多元的语言环境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影响。英语多多少少会一点儿,但是能毫无压力就听懂的,恐怕只剩下粗口了。
“你不打算帮他翻译一下?”
“你帮伊米翻吧,我还是想维护一下老爹的良好形象。”零子手上是一堆医院开回来的票据,如果问题不大,她爸——也是伊米和尼尔当年的导师,也就是病房里骂人的老爷子——今天就能出院。零子没心情想她爸骂的是什么话,她昨天晚上才下飞机。此时,她更多想的是手里的那几张信用卡该怎么分配,才能用最少的利息把这些单子付清。
不过伊米听懂了接下来的这句话。
“真他妈孙子!老子住院几天了,啊?连根毛都没找到!老子的枪伤都快好了,开枪的人还没找到!这笔账,我算在谁头上?我要见到报告!数据!线索!目击者!为什么,什么!都!没!有!你们裤裆里的PPK手枪是摆设么?连个娘们都搞不定!”
伊米在内心深处给老爷子跪下了,就连骂人也能骂出双关的荤段子来,不愧久经沙场。
伊米和零子跟着尼尔进了病房,伊米抢了一步,说:“师父,身体要紧。”
“要紧个屁!”奇洛的气显然没消,但已经换成了伊米更熟悉的语言,大概是照顾他了,“干了几十年也算是捡了几条命,你说这胳膊和腿,啥地方没点儿伤?现在就剩脑袋是爹妈给的原装货了!等哪天,我这脑袋再搬个家,留下你们几个,我他妈能放心是咋的?”
伊米这会儿宁可老爷子说的是英语。
零子使了个眼色给那几个下属,示意他们快点儿走,要是再骂下去的话,医院的保安就该给她老爹下逐客令了。而就在两个小时前,医院的保安已经来这个病房,下了最后通牒。
病房的门开了,又关上,声音很重,估计那几个家伙心情也很郁闷。
门又开了,探进一个脑袋,“忘了,老大,有一份给伊米瑟斯先生的文件。”
伊米出去了,他听到背后老奇洛对零子说:“算了,他们尽力了。”
他看到了那所说的“文件”,一个11寸的黑皮质小箱,上面是把手,还印着『那个国家』的警徽。
伊米没打开箱子,径直冲回了病房,中间撞到了隔壁床的输液架,还好尼尔手快,把他扶住了。
“师父,还请多指教!”伊米直接鞠了一个90度的躬。
尼尔抢过来那个小箱,打开之后他愣住了,“老爷子,你想动真格的了。”病床上的老爷子的回应只是点了点头。
那箱子里装的是『那个国家』探员的证件。
“这回跟以前那些冒牌货不一样,真的有编制,干净的。”老奇洛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伊米,语气却没那么坚定,“只是,伊米,你现在是不是还在自己单干呢?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夏洛克什么的……哦,对了,叫‘私人侦探’……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伊米没做回答,他把箱子里的证件放到了前胸口袋里,又伸手去摸箱子的夹层,他的动作停顿住了。片刻,他把手伸了出来,小心的合上箱子,然后对奇洛笑了笑,“师傅的委托,哪有不接的道理。”
奇洛松了一口气,尼尔紧跟着接上话:“老爷子,你就放心吧,我们一定……”
“要是客套话就免了吧,我很清楚你们比那帮家伙强得多。”
大夫推了门进来,叫了一声“奇洛”。
零子和老爷子对视了一下,又把视线放回到那个医生身上。
“哦,抱歉,是小奇洛。”零子同大夫一起出去,在医院的走廊里拐了好几个弯,总算是到了大夫的办公室。
“老爷子没什么大碍了,”大夫从桌子上又拿了几张单子递到零子手上,“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
她叹了口气,“埃斯克莱,别学尼尔那个二货叫他老爷子。”大夫和老爷子在中学时是同期,两家也是世交。要是连他都叫自己老爹老爷子,自己的年龄又该怎么算呢。
“你要是不直呼我的名字,对我有些许的尊敬,我也能对我的年龄有清醒的认识了,是吧。”
零子转身出了门,在门口背身跟大夫招了招手,“走了,蛇夫*。”
*希腊神话里,蛇夫座是医神埃斯克莱庇俄斯死后升天而成的。
“这还差不多。”
出院的时候,零子觉得气氛是怪怪的。以往,老爹去国外执行什么任务,零子总是要在背地里代父亲做一些工作,几次下来,也算轻车熟路了。但是不知怎的,这一次,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探员忽然觉得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些手足无措。
她觉得有些乱。
——算了算了,不想那些,老爹的身体没问题就好。
零点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小城的夜空。这座小城,原先只是一个港口小城,运输业几乎占据了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产业,车库和仓库的面积加起来比住宅用的还要大。拓宽了数次的高速路直通首都的机场,轨道延伸至其他和她一样的港口小城。不过这是上个世纪的光景。
航海科技在飞速发展,像拉瓦兰蒂斯这样的水上驿站也愈发的不重要。不过,拉瓦的政府转型很快,废弃的火车站上建起了艺术园区,破败的码头仓库改造成了汽车旅馆。原来飘着米字旗的港口建成了英伦风格沿海街区,立着太阳旗的港口则改成和风的小镇,而原先的农场,依旧是原滋原味的农场。政府强大的执行力和数十年积攒的国库让拉瓦兰蒂斯这个岛国有了新的存在的意义——旅游。
不过这个小城依旧没有转型,便利的交通条件让她可以独立承担现在仍有的港口贸易的吞吐量,而且近些年在城郊新发现的稀土矿让这个小城的经济发展直线上升。就在去年,这个小城终于从首都的卫星城升格为一个拥有三个行政区的地市级城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Lemuria”——“利莫里亚”——寓意“富饶的远古文明”。而就在今年的年初,她便已跻身新鲜出炉的GaWC城市名册里二线强市的名单。但小城夜晚的生活,依旧如同过去的一个港口小城一样,安静沉寂——
——“轰!”地一声巨响,世上又少了一辆保时捷959。
伊米忽而觉得左腿一阵剧痛,脸是冰凉的。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床旁边的地上。
又是这个梦,该死的!
“把你扔到地上了还能接着睡……唉,叫你起床真是苦差事。”伊米听出来这是尼尔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伊米站起来,发现左腿有些麻了,“我说,你叫我的时候就不能……”
尼尔打断他的话,“谁和我说要去现场的?还说要天亮前三个小时!而且特意交待,如果起不来,除了解剖刀,什么都可以用!”
“我又没办法让太阳关灯。”伊米坐回床上,“对了,大家伙拿了吗?”
“拿了,我扔到你家门口了。等会儿扛到你车上。”
伊米站了起来,“成,咱们干活去吧。”
尼尔也站了起来,“你不洗洗脸,精神一下?”
伊米摇摇头,“不到两个小时前就洗过了。”说着,走到衣柜旁,开了房间的大灯,打开最中间的门——里面是清一色的黑色衣服。
尼尔看着他,一脸嘲讽的表情,“我说,你这里除了黑的,还有别的颜色吗?”
伊米随手拿了一件衬衫和长裤换上,说:“卧室的墙是白的,书房的墙是银灰色的,窗帘是米黄色的,还用我举例吗?”
“我说的是你这个柜子里的衣服。还有,你的这些衣服和裤子我怎么看都是一个款式的啊。”尼尔忽然觉得,自己能在这么一个怪人的楼上住上快一年的时间还没有出现意外真是幸事。
尼尔想到了华▇和福▇▇斯在一起合租房子的事情。
伊米又打开了左边的门,抽出一条看上去很奇怪的牛皮腰带系在腰间,又把腰带上的五个小袋检查了一下。
“省得挑了。而且这种款式是我为了干活而自己设计的,穿着过瘾。何况,也不是只有一个款式,起码分季节的。”
尼尔向后一仰,直接躺在了伊米的床上。他很清楚,伊米并不是什么精神疾病患者或者色盲之类的——他纯黑色的装束完全,呃,或许是因为那样他觉得很酷,于是就花钱给自己设计了三套不同季节的衣服——春秋一款一共10套,夏冬各一款各5套,加上深灰色的长袖衫和▇▇。总之最后是这些衣服装满了他自己的衣柜。尼尔很确信,这个人不是个疯子——大概吧。
伊米没有搭话,又从衣柜中间拿出一件风衣,穿在身上,踢了一下尼尔,“偷懒啊?走,干活去!”
尼尔跟在伊米身后,下到事务所一楼的会客厅。不过现在伊米这个三层小楼已经没法再当他的事务所了,本来三楼就有一个常年借住还总不交房租的尼尔;二楼的次卧里现在是临时借住的零子;老爷子今天出了院,没怎么安排,就先睡在事务所的会客厅里。伊米觉得,多亏他当年做私家侦探接了个大案,挣出来了这个房子。不然,现在这一屋子的人都要露宿街头了。
“用得着这样全副武装吗?依我看,这事很简单,就是个走私得要不就是个贩毒的,打伤了老爷子。对他来说,这不就是家常便饭么。”
伊米敲了敲感觉还是有点儿麻木的左腿,摇了摇头,示意尼尔别吵醒了正熟睡的尹。
天还黑着,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连老鼠也看不到一只。前几天那场爆炸的痕迹还清晰地印在路旁的墙壁上,像是新生婴儿的胎记一般。现场已被鉴识人员清理过了,但伊米还是觉得他们没有完全清理干净。临近日出的空气有些湿润,但他还是感觉空气中残存着些许火药味。
尼尔从停在街旁的雪佛兰Captiva中扛出来一个特大号的紫光灯,把它架在车顶上,又掀开了车的前脸,把它接上了电瓶,打开了开关,让灯光投在那辆保时捷爆炸之前所在的地方。伊米和尼尔各戴着一双白手套,蹲在地上开始寻觅一些蛛丝马迹。道路上被灯光覆盖的地方映着明暗不一的光。伊米和尼尔各自搜寻着,还不时地把地上的一些碎片之类的东西放进搜证袋里。尼尔似乎忙活得不亦乐乎,而伊米只是蹲在地上观察,他偶尔夹起一块东西看一看或者闻一闻,然后再扔掉或者放进搜证袋里。如果说当侦探,五个尼尔可能也比不上一个伊米。但是,作为搜集现场证物的鉴识人员,尼尔无疑是十分出色的。他双手的手指非常灵活,不同的指缝之间可以夹住不同的证物袋而从不互相干扰,同时,他的另外一只手又可以同时控制两把镊子。因此,他的工作效率要比一般的鉴识人员高出好几倍,说他工作的时候有三头六臂似乎并不为过。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把搜证袋都收好了,一起走向雪佛兰。伊米表情凝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问道:“那辆保时捷和箱子的碎片在警局吗?”
“在。只不过都被烧得只剩下骨架了,恐怕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你能带我去看,对吧?我想那里会有些好东西的。”
“没问题。就这个案子而言,现在没有我不能检查的物证。”尼尔颇为自傲的说。
咖啡厅里,一个身穿米色外衣的女人,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右手用三根手指很优雅地捏着长柄勺,缓缓地搅着面前加了两份奶却没有加糖的蓝山咖啡。
在她的对面,一个上了年纪但很有精神的老头先开了腔,“你很清楚的,女士。如果没有那种药,我的实验是很难进行下去的。”
“其实,博士,你应该更清楚!”她搅着咖啡的手停了下来,“我也很无奈。”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却并没有人。
老头伸出两根满是伤疤的手指,焦黄的指甲叩着桌面,打出了一些不和谐的节奏,等女人把头回了过来,又说道:“我当然了解这个的难度……”他顿一下,“但是,我是搞研究的,更关心的是‘有’或者‘没有’。”
她有些发火了,勺子落回到了杯子里,溅出的咖啡落在台布上,留下了一个深棕色的印记,“老家伙!那可是……”她竭力压下了声音和心里的火气,“一整箱子的那种药,足够咱们死二十多回的了!要不是她拼了命地把它炸掉,我们就算没被挖出来,以后的研究也更不好办了。现在烧得干干净净,倒省得被他们察觉。”
“女士,我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只是,我跟你干了四年,马上就可以看到效果了。知道吗,你是唯一一个了解我这个伟大的成就并大力支持我的人,作为给你的回报,难道我不应该拿出点儿真正的成果来吗?要是你甩手不干了,那些愚蠢的凡夫俗子又有谁可以作为我的知己,来分享这一荣光呢?”他的眼睛看着不知是何处的所谓“远方”,闪烁着光芒,似乎看到了世人在对着他的黄铜雕像顶礼膜拜。
女人从杯中又拿起勺子,放在一边,“这算句人话。”
“科学疯子归根结底也是人的。对了,听说奇洛出院了,”他顿了一下,“新闻上说的。”
她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早就知道了,昨晚的新闻,那只恶枭……”她用手背碰了下咖啡杯,温度差不多,用左手端了起来,“谁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那里。”她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还是留了他一条命。”
“谅她也不敢杀了尹——真如此,警界因此动荡了,你一个弱女子……”
她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我走了,再见。”他起身便要走。
“等等,你去哪儿?”
“回实验室。看看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那些该死的药。”他摆了摆手当做告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哦,要是那样就更好了。”
“算了,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他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盯着女人,“对了,你回头让她多谨慎些,尹是不会轻易放过那种能以一当十的女人的。”没等女人回答,他已经出了咖啡厅,拦下一辆出租车,远去了。
女人又等了一会儿,叫来了服务生结账,转身离开了咖啡厅。走出咖啡厅,向着一个阴暗的角落说道,“你跟我过来。”
角落里,一个裹着黑色风衣戴着兜帽的人,默不作声地跟着她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里。
“大姐,我……”她打断了那人的话,语气冷冷的,“这儿没有别人,你把你那该死的帽子摘了再和我说话。”
那人摘下了兜帽,抬起头来看她,但也没有再说话。
她看了看,问道:“葵,告诉我,你的伤好了吗?”那个人轻轻点了点头。
“你他妈扯淡!奇洛虽然中了三枪,但他的枪伤都不重,看到新闻了吧,都已经出院了。反倒是你!只吃了一颗枪子,差点打碎那根骨头,就算只是肌腱的恢复也怎么可能会这么快!你以为你和我胡扯,我就会信?”
被称作葵的人低下头,一个字都没说。
她的语气又缓和了些:“算了,也不能全怪你,碰到奇洛算你走霉运。”
“但那药……”她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却只说了这三个字。
“从现在起,你只负责联系。他们的人被奇洛扣下了,大概也不会再和我们合作了,所以你要再想办法。剩下的事,我暂时会让该隐替你去办。记着,你现在已经欠了他一条命了,你很清楚的。”
葵慢慢地抬起了头,“我知道了,大姐。”
她忽然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温柔,但却藏着自己的情感,就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妹妹一样,把手搭在那人肩上:“现在风声还紧,你不能在外面待太久的,别暴露了身份。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快把伤养好。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远远不是一辆959能够相比的。”说罢,她一转身,就离开了小巷。
葵也扣上了兜帽,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她觉得,碰到奇洛,绝不是单纯的走霉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