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里的傍晚时分,我带着莺露到小区花坛去骑小自行车。环形的花坛中间围成了一个花岗岩和大理石铺就的广场,太阳已经威力顿减,但是石板仍然蓄积了白天的热量,在脚下散发着余温。广场上的孩子们追逐嬉戏,大人们三五一群在一旁聊天散步,眼神不离几步远的自家小孩。
在这个小区里,只要小孩子几个月大能抱出来了,就到广场找小伙伴。从蹒跚学步的幼儿,到扎在一堆游戏打闹的学龄前,还有个子很高,但一脸稚气点的滑板少年,面无表情的在人群中滑行穿梭炫技。
雪君带着心宝已经到了,我们几乎每天都带着孩子来玩,她和我都是“老来得子”——她比我大三岁, 孩子比我的还小一岁。我要孩子晚,是因为喜欢自由,迟迟不愿结束漫长的青春期,她则是因为不孕不育,四十以后才收养了心宝。
莺露一到小广场就撒了欢,飞驰着把心宝甩在后面。我追在后面,一路喊着小心,趁机用纸巾摸一把女儿额头的汗珠,一旁的雪君不屑地说:行啦,就不能省点心,孩子们都大了,快撒把吧。
我们两家楼相对着,隔窗就能望见对方的灯光。住了这么久,真正熟络,还是最近些日子,两家的小姑娘成了好朋友,而且一玩起来就难舍难分。过了一会而,小姑娘们在广场骑小车子累了,心宝吵着跟妈妈请示,想带姐姐回家玩。我有点犹豫,雪君说,一块来吧,你们还没去过我家呢。
雪君的家在五楼,步梯的顶层,真难想象她这二百来斤的体重,每天这么上楼下楼该有多艰难,她原本走路就气喘吁吁,走在陡陡地楼梯上,硕大的身子扭动的厉害,摇摇摆摆,像个挺胸叠肚的企鹅。从下面的视角望上去,不禁令人想起有句戏谑的话怎么讲——臀大似磨盘。我听她讲过,她原本很瘦的,因为婚后一直没孩子,四处寻医问药,吃了十几年治疗不孕不育的药物,也迷信过江湖郎中的祖传偏方秘制野药,孩子没生出来,体重却渐渐难以控制了。
她的家有一百多平,客厅宽大,光线充足。 装修的非常简单,门套和隔断所用的材质,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橙黄色红榉木的贴皮和木线,现在看已经很过时了,而且到处都是堆砌的杂物。我家也挺乱,但也没到她这个级别。不过也能理解,有小孩子的家真的挺令人抓狂的,到处是玩具,画板,布偶。小孩子的衣物满沙发都是,单夹皮棉纱各个季节的都有,多到收纳不过来,等到穿的时候,还会缺那么一件。雪君和我都是高龄妈妈,我太理解当妈妈的在购物时的那份贪心和神经质了,
雪君有点不好意思,一面自我解嘲,一面下手拾掇。——,哎呀今天一天没在家,没空收拾,别笑话我们啊。 我一边帮她撑着垃圾袋,一面给她解围:嗨,家家都啥样啊,你要去我家也会吓一跳呢。要不现在我已经开始断舍离了,尽量少往家里请,不然家里的东西真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很快我就发现,雪君的家想彻底收拾清爽,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她眼里心宝的东西个个都是纪念品,都有保留价值,她家客厅的窗户下一圈墙裙,她拉了一条绳子,把心宝的沙画、蜡笔画、彩笔画水粉画,一张张排队挂在上面,认为是最美的装饰,一点不多余。三居室里面的书房,成了心宝的仓库,地上铺着地垫,每一寸都堆满了漫画、积木、玩具琴。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没有插脚之地。
雪君给我们洗了水果,自己也在我一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她的脸胖胖的,有些松垂,挤得嘴角也向下,显出不屑的表情,眼泡微鼓,略显浮肿。眼神凌厉,最醒目最出奇的,是生了一对功夫片中武林大侠的一字剑眉,剑拔弩张,眉梢打个旋尾部朝上扫向鬓角,不怒而威,好在她的头发是天生的自然卷,平添了几分温柔的气息,发量不多但蓬松柔软,现在几缕乱发弯弯曲曲贴在她常汗涔涔的脸颊和脖颈上,她捋一把汗水说,我一年四季出虚汗,体虚,有寒湿,减不了肥的。
二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两个小姑娘要在一起画沙画,眼看到了下午午,我在家和好了面,带着菜和里脊肉,晚上去她家一起包饺子。她把自己冻着的对虾泡好了帮我做馅。雪君别看身子笨重,做饭手脚特别麻利,我们俩配合默契,很快准备妥当开始包饺子。
我一面包,一直哼哼唧唧的唱,她听了一会儿说,你还这么喜欢唱歌啊?怎么都是软绵绵的情歌啊,我爱听带劲的。
我说,那是因为你长得就带劲,你肯定喜欢韩红呀,帕瓦罗蒂唱的“大歌”,那是你的菜,我驾驭不了。她立刻斜乜着翻了我一眼——就直说我胖呗,损人都不带脏字的,哼,不理你!我赶紧说,我也不瘦啊,看你心直口快,原来长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心……她两手粘着面粉戳了我一下,:我听不懂你酸文假醋的文化人说的是啥,就知道肯定不是好话,你长一双桃花眼,是不是觉得谁都不如你?我就是胖了,论模样,我还不服你,不信咱们就比比,到底谁好看!
她站起身,在电视柜抽屉里拨拉出了一本相册,翻给我看。
真的是难以置信,我知道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但是也没有想到她年轻时候竟生了一双清炯炯的妙目。怪不得人们都说胖子都是潜力股,谁能想到她年轻时候,还真的是这么帅气的元气少女,鼓鼓绷绷的两颊,朦朦胧胧的眼神,英气逼人的剑眉,脸庞很像日本歌后中岛美雪。我看看相册又看看她,难以置信。
她很满意我的大吃大惊。一脸得意的抢过相册,啪的合上,怎么样,不输你吧?
“不不,我年轻时候又胖又丑,可没法和你比,现在是化妆化的,不化妆都不敢出门啊。你当年太帅气了,追你的人一定很多吧?”我心悦诚服,
雪君一笑,你算说错了。没人男孩追我——他们不敢。我小时候生猛的很,爬墙上树不在话下,小孩儿们都怕我。我是这些年吃药吃的内分泌失衡了,她撸起裤腿摁下去,——喏,你看,这个坑按下去就起不来,我身体里有寒,湿气太重,减不下去的。
不一会我们就煮好了饺子,招呼孩子们吃饭。
“你老公几点回家?要不要等?”我问她
“不用管他,他有吃不完的酒局。你越讨厌他喝酒,他越是一天不拉的喝,现在索性不管他了,各人顾各人。”
“他是领导干部吗?要那么多应酬?”
“啥干部,就是个修水暖管件的,给好几家水暖店老板做安装师傅,干活晚了,老板或主顾就请他,酒友多了他再回请别人,这么着每天都有局,天天都醉着……。”
嗯,个人管个人也挺好的。
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她的饭量还的确不算大。
晚饭后,我们多逗留了些时候,门锁一阵声响,她丈夫自己开门进来了。他个头不高,脸黑黑的,带着一副黑边近视镜,身穿一件满是兜兜的深蓝色工装,这身厚重的工作服,一定是常年穿在身上,随着他身体的形状塑成了盔甲般的形状,倔强又立体。仿佛和衣服的主人契合为一个整体,彼此熟悉,甚至被身体盘出了包浆。很难想象他穿别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估计他每天随时都要干活,也很少有机会穿便装吧。
能看出来他喝的不少,脚步有些踉跄。说话已经含糊不轻,“小美女来啦,他走到沙发前,伸手想去拍拍我家莺露的脸蛋,莺露十分害怕,连忙躲避,一下闪在我身后。
他还是满脸堆笑,搓着手站在那,拼命搜罗着话题,雪君一脸嫌弃,不耐烦的说,
“去吧去吧,洗澡去吧,孩子们懒得闻你一身酒气”。
看得出来,他很想说句有趣的话活跃气氛,但是一时词穷,不知如何给客人留个好印象,只好借着这个下台阶,说着让我们多坐会儿,自己去了卫生间。
那天我们告辞出来,发现已经很晚了。
三
第二天下班回家,远远看到龙飞从车上搬出个大纸箱子,一点一点往楼道口挪,我赶紧过去帮她搭回了家。
你这是什么呀?不轻呢。我擦擦汗,打量着这件东西
空气净化机啊。我肺不好,现在雾霾太重了。跟我们那位说了好几次,他也不帮我去取,啥也指望不上。
你老公每天六七点就出门干活,挺辛苦的,多理解吧,两口子好不容易晚上能见一面,就宽容理解吧。我劝慰她
“我不宽容?他下岗以后,就靠我养着呢好不好,挣得钱还不够他自己买保健品,交养老保险的呢。自从有了心宝,孩子都是我管,他啥心也不操,我和孩子在主卧,他在小卧室,我们在家说话都用微信”。
啥?在家用微信?我瞪大了眼睛。
“对,经常。我这一百八九十多斤,在粮食局上一天班活累死,进了家一动不想动”
你们夫妻两个在家说话还用微信,还分居两室?你老公是在练童子功吗?
雪君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又好气有好笑,用手指点着我:好哇,看你斯斯文文的,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不是,我有个以前的同事,她告诉我结婚十年后,她丈夫就独居一室苦练童子功,不近女色,我就那纳闷了,早干啥去了,我怀疑你老公也在练童子功。
啥童子功,都是借口,已经到了拉起爱人的手,如同左手拉右手的时期了,没感应,不来电。我身体不好,孩子又小,没精力想那些事,再有,不怕你笑话,我们两口子不能唠嗑,一说话就进死胡同,没法往下进行。我每天在单位还能接触外面的人和事,他呢,下岗以后靠着水暖工这么个手艺打零工,人都退化了,木乃伊一个。他只有在酒桌子才有个欢喜摸样,还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我们哥俩,这么多年没说的……”“我没别的本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一晚上他能就着这两句话喝两瓶白酒。夫妻就是那么回事,凑合事瞎过呗。
她第一次推心置腹说这么多话,有点喘息。听她说这些说实话,我有些感动,她比我大三岁,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早就学会了粉饰太平,家丑不外扬,很多夫妻在家打成仇人,在外面还守口如瓶秀恩爱,作戏给别人看,恐怕被人笑话了去,今天她肯坦露自己的这些私事,也算是对我的信任和亲近。
“夫妻之间社会层次的距离,会形成精神的断层。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婚恋专家书上说的,说的直白些,就是你工作单位比他好,收入比他高,见识比他广,你嫌弃人家了。”我认真的说。
“是他嫌弃我啊,一年到头病病歪歪,也没能给人家生个一儿半女”。
我眼前浮现出她老公忠厚老实的脸,还有那近乎讨好的表情,只能应付地笑笑,不置可否。
四
第二年的春天,雪君母子过的异常漫长而艰难。先是雪君因为肺炎反复住了几次院。接着心宝感冒发烧反反复复,莺露天天念叨心宝,但雪君怕传染我们,嘱咐我们等心宝好了再一块玩。我发现她老公的确是有点游离她们母女的生活,她电话和我说去医院检查买药,只字不提她老公。
到了四五月,春暖花开,这娘俩终于能出门了,我们就相约去森林公园踏青,雪君的妹妹雪智去年给了她一辆二手Polo,我们坐上她的小车,直奔郊外。
郊外萌生的新绿和暖阳,让孩子们特别开心,在草丛间又蹦又跳。
心宝麦色肌肤,深目消颊,典型的南方人的特征。这孩子一看,就是先天不足,让人想起那个头大身子小的小萝卜头,头发稀黄,瘦小孱弱,加上最近一直病着,显得由小只又单薄 ,比莺露矮了整整一头。她和雪君相貌上毫无共通之处,人们都说领养的孩子会越长越像养父母,现在看,还一点端倪都不见。但这一点不影响龙飞对她的宠爱。
心宝的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单看很是漂亮,双眼皮的褶很深陷在眼窝里,只是是小脸太袖珍了,稀稀落落的牙齿,下颌向前兜住上齿,俗称的‘地包天’。这是一张怎么看都没怎么长开的脸,有点像小外星人。可是在雪君眼里,这就是天下最美的一张脸。她经常叹气自言自语:我闺女太漂亮了,我得保护好她。
这个孩子明显比同龄的发育迟缓,幸亏有养母的耐心呵护,也算万幸了。
两个小姑娘踏着青石小径,叫着扑向了坡地上的一片花丛,那里迎春花娇艳鲜黄,彩蝶翩翩飞舞,孩子们忘情的追逐,我紧跟后面咔嚓咔嚓按动快门。
雪君气喘吁吁跟着跑了一会,从包里拿出了纸巾。
——让她们自己玩一会,咱们去亭子坐坐吧。她把纸巾放在的亭子的石椅上,招呼我坐下,我给她看刚拍的照片,她显得心不在焉,目光追随着心宝,忽然对我说:莺露妈妈,我想找到心宝的亲生父母。
我吃惊地望着她,不知说怎么。
她眯起眼睛,抿着嘴,好像在下着一个很难决定的决定。缓缓仰身倚在亭子的美人靠上。
“心宝是个苦命的孩子,他爸妈就是从南方农村来的南蛮子,到我们粮食局下边的的米厂来打工的,知道养不起想找个好人家送掉,南方人瘦小,该生了才被租房的房东看出来,高低不让在出租屋里生,他们又没钱去医院,心宝是她妈在县城南边稻田地前边洪水垱的树林里生的,我那时候不知道,不然说啥也让他们去医院生,我出钱。我自己呢,刚出生的时候,着了大凉,生下来就得了一种硬皮症。皮肤像鱼鳞一样,不能见风,不能着凉,硬起来又痒又痛,谁都以为我活不长了,幸亏先天素质不错,挺过来了。从会吃饭就开始吃药,又怕冷又怕热,总和别人不一样。后来和老秦结了婚,怀孕没几个月就流产了,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怀,一直吃药,这次住院,还犯了哮喘,差点就没命了,我真怕今后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没了指望……
她低头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如果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她总算身边有个亲人。
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嗫喏着, 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苍白无力,但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想了一下,决心尽自己所能开导她——心宝妈,当妈妈的可死不起,一定要好好活着,心宝生物学上的母亲只是十月怀胎,他们如果能给她好的环境怎么会抛弃她,就是现在送回去了,也保不齐会把她当成负担,说不定还会害怕你们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你与其给孩子找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还不如好好保养身体,做她一生的保护神。身体不好的人多了,赖赖巴巴还能活千年呢,有点小病小灾的人懂得心疼自己,反而长寿。
雪君眼泛泪光,手拿纸巾微微颤抖着,拭了一下眼角,莺露妈妈,听你这一番话,我心里舒服多了。
话是开天的斧,看来我的劝解多少起了作用,当然更主要的,是她身体渐渐复了原,自己恢复了状态。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心情自然明朗许多,此后的日子,过的闲适而平静,雪君再没提过找心宝父母的事。
五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雪君新买了月白色麻布长袍,裙子上是手绘的写意荷花,她喜欢的不得了,忙不迭地向我展示, 还特意将梳了一个发髻,别上满满一圈亮晶晶的仿卡地亚水钻发夹,嘴唇上涂了了一抹南瓜色唇膏,我故意装东北腔逗她;嘚瑟,满头的钻石首饰八心八箭,,你介似要去干哈。
她哈哈大笑,拿着裙子在镜子前面左看右看来回比划,然后神神秘秘地说:我在吃一种纤维食品,营养保健还瘦身,已经办卡加入会员了,这个保健食品和我的净化机是一个牌子,是最大的直销公司,开始我还不图赚钱,入了才知道,买了就有积分,越吃越便宜,保健养生还赚钱,我已经花了一万多,有空我给你讲讲奖金制度,你要买就从我这入,算我发展的……,”
“你那不会是传销吧。我打断她的话,
“直销,是直销。二十一世纪最先进的销售就是直销模式。倍增学你懂吗?
我哪里能懂,只感觉你被洗脑了……
哼。雪君露出了不悦。
我赶紧哄她打圆场:逗你玩的,这有啥不懂的,你现在已经花了一万多买产品,获得了一个公司规定的会员级别,可以享受更低的折扣,我因为是小白,买同样的产品会比你贵,可是我买不了你那么多,也不想做这个事业。所以如果想买,我更愿意以你的名义买,直接省几块,我要买就只以你的名义买,我不想要业绩。
她嗔怪地瞧了我一眼,明明这么灵的脑瓜,就知道上个班,挣那点有数的钱,闲了就知道傻唱。也不想点买卖做,整天唱歌还能唱到星光大道去不成?
我现在的确没想过做买卖的事,入职最初的几年,没有考上公务员之前,在机关三产工作那几年,流行下海赚钱,我还真就开过美容院,见识过各色人等。穿着体面的电视台女主持人为几十元护理费赊账,百般抵赖,最后也不给。有的人到店里消费的钱不多,却要过足当上帝的瘾,赚钱的快乐根本抵不过看破世间薄凉的空虚。对我来说赚钱的过程一点都不快活。只有累,心累。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其实做生意也要趁早。创一把业,就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钱,是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当然我也明白雪君的心理,心宝一天比一天大,别的孩子有的,她若不给买,就觉得是一种亏欠。她总觉得自己自己卑微,因此比别人更加望女成凤,她给孩子报了美术班,古筝班,为心宝做了最长远的人生规划。这个计划让她雄心勃勃,忘记了头疼脑热,每天都是激情满满打鸡血似的一天。
从那以后,感觉她变得越来越忙碌了,周末晚上我去找她,她把孩子们扔给我,自己躲进书房,拿着一个绿色塑料皮的笔记本说要去一个QQ群里听课。
你听的什么课呀,神神秘秘地?
雪君欲言又止,新项目,你不感兴趣,说了也没用。
不说就不说,根据我的经验,贼不打三天自招。到时候不用问自己都往外倒。
果然几天后雪君终于没忍住,郑重其事地问了我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赚一千万?
我说:不想。现在就很好,够吃够花,欲望也不高,刚刚好。
够吃够花?再过两年试试,到那时候别人都富了,咱们就都是穷人,创富机会八九十年代有一次,万元户们抓住了,现在新创富周期又来了,如果不能抓住,以后就永远是穷人。
“你这些新词谁教的?闻着有股浓重的传销味儿。
唉,要不导师怎么讲,机会只给有缘人,我是因为咱们两个这么要好,才和你分享机会和财富理念的,你听不进去,和项目没缘分。就只能眼睁睁看别人赚大钱。
雪君,你听说过那句名言吗?
尽管她比我大,没有外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直呼其名,这是另一种只有我们才懂得的亲昵。
孔子曰过:人的穷富是有定数的,要财找人,不能人找才,非要强求,就会紧赶一步赶上穷,慢赶一步穷赶上,不紧不慢正好掉穷坑里……
你别唬我,这肯定不是孔子说的。这个项目是我亲自考察的,要不我带你去一趟武汉,导师讲的比我好。你亲自感受一下,才能领悟这其中的玄机。邓小平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国家政策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先等等……
她晃晃悠悠的想起身,硕大的身子原地弹了几下,极不配合地又落回沙发上。
哎呀你看你行动这么不方便,就别总折腾了。我知道劝也没用,但也只能这么说。
是啊,我去武汉这次就晕倒了,两个人在一个小屋给我一个人上课,封闭性培训,还没听完就昏倒了,在那里还住了几天院。可是为了心宝,我一定要坚持。她运运气站起来,蹒跚着从卧室拿出了那个绿色的笔记本。
我给你念我的笔记;我们从事的是金融制度创新先行先试权,就是虚拟经济,我们叫资本运作,国家给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利用倍增学的原理,进行资本运作…… 你来,她把我叫到壁橱前,给你看看塑封的专利证书复印件。
对雪君的家里堆砌的物品,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没想到壁橱里,更是杂乱到让人崩溃的状态,到顶的壁橱只有一个隔板,所有的衣物、围巾、棉花包都是胡乱缠在一起的,她拽出一件男皮夹克,皮面龟裂斑驳,脱落的面目全非,沉的像有几十斤重,我再掩饰不了自己的大惊小怪,喊道:这还不扔?她说,舍不得呢!干活还能穿……我心塞,指着这一堆对她说,你把千万资产生意的重要文件放这个地方?你饶了我吧,你家老秦能忍受,太不容易了。然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转身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钥匙,暗示她我要回去了。
雪君,我们公务员不让从事第二职业。
你是公务员啊,她合上本子,这个工程项目有规定,公务员、家里有警察、有解放军的。反正有那五类中不允许参加的,那还就不和你说了。
我带着孩子走下楼,刚出她家楼道口,门口龙爪槐树下一个黑影蠕动了一下,“吓死我了”我退了几步,拍了拍胸口,定睛一瞧,竟是雪君的丈夫老秦——姐夫,你在这干什么呀
我……我在外面抽棵烟。他收起了电话,站起身,你回去啦,再坐会吧,
不了不了。你也快回吧。我应了一声继续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想,明明是在打电话,却说抽烟,此地无银三百两,现在的已婚男人,别管别人都说,外面的树洞都比家里强,咋那么不爱回家呢。
回家后,我按照雪君说的名称到网上一查,发现她从事的不但是传销集团,而且已经被多地警方严查的大型团伙。这样下去不仅仅是被骗财,还有可能违法。我立刻把那篇报道在微信里发给了她。她回复我说,
“这是政府为了限制太多的人从事这个行业,做的政策性的宏观调控,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有钱人必须先有胆量,国家为了培养一批优秀的人才,才会秘密运行这个行业,如果说连一点胆量都没有,连一点负面新闻都经不起考验,那把你培养出来又有什么用了?
我没有想到她已经被洗脑洗得这么深,就语音问她,你投了多少钱?
不到七万,
那打个比方,就是比方说,你没有找到下线,没有人给你接盘,这七万白搭了,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从年轻时候,我就是听话的乖孩子,那时候可以照顾子女就业,我初中去了我爸的工作的单位,在粮食局干临时工几年后转正,认识了老秦,图他老实会手艺,我的生活一切都是别人替我安排,自己没做过一次生意,没尝过做买卖的滋味,现在发现到处是攀比,到处是等级,没有钱被人看不起,我必须赌一次。
看来,传销洗脑的手段远比想象的强大,不是我几句劝就能拉回来的。可是如果我坐视不管,总觉的是一种见死不救,于心不忍。思量一番,我决定找机会和她妹妹雪智谈谈。
六
事也凑巧,没几天,雪智就到姐姐家来了,她和我年龄相仿,是个水水灵灵的大美人,清水芙蓉般几乎不怎么化妆,听说年轻时候外号叫杏儿,与当年一部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中的女主角极为相像。面容姣好体型苗条。我们一见面各自打量暗中比较了一番,然后就开始互相吹捧,赞美对方,倍增好感。
她说来的时候就肚子疼,雪君给她倒了些什么气滞胃疼冲剂喝了,她说要去床上打几个滚,说骨碌骨碌药效快,我就说,雪智不但漂亮还很俏皮呢。雪君说,看她人长的精神,天生的身体素质还不如我,我如果不是出生着了大凉,伤了元气,她哪有我身体好。
一会雪智说,肚子不疼了,三叉神经还疼,一挖一挖地。我说,我家有葛根茶,祛风解表,我拿给你吧。特别有效。
雪智说正好我要走了我跟你一起下楼。她这么说,正合我意,我在路上我对她说,雪智,你姐现在走火入魔了,我劝她不听啊,
雪智说,姐,我知道你是为她着想,我也着急呢,但是我不能说——因为说了也不听。前几年我们两口子做生意,借了我姐十万块钱,亲姐妹明算账,我一时还不了,就把我的polo给她开着,去年我换的这辆车看着比那辆好,其实也是二手车,做生意嘛,不换不行了,我二姐总认为她的日子过的没我和我大姐的好,其实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难处,我们也是硬撑。我如果让她不去做那些事,她就会以为我怕动用那笔钱,怕她往回要,所以有些话你能说,我偏偏不能说。
我从家里拿来几包葛根茶,递给她,我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雪智又说,我们姐妹小时候,都是打打闹闹玩在一起,我们高兴了可以在雪地上打滚,现在,我们不打架,不吵闹,但是说话都加着小心,怕她多想。
明白。树大分叉,个人过个人的日子,难免比较难免心里不平衡。我一边说,一边和她走到车前,送她上了车。
她把车窗摇下来,压了压声音:我们看到她娇惯心宝也不敢说,说了她认为我们看不上捡来的孩子,不亲。可是孩子不管教,将来她老了,指望谁去?
连雪智都束手无策,我也只好装聋作哑了。
不久,她不再提那个什么工程了,转而把我拉进了一个卖五行币的群,里面都是亢奋异常的的淘金者,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出了群,雪君立刻打电话对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了解一下不好吗?我只是让你了解一下。唉,我叹了口气说,雪君,你不用费心了,我实在是不感兴趣了,年轻时候受够了做生意的苦,只想做和钱无关的事情。雪君提高声音:我和你正好相反,年轻时候父母管束,长这么大没做过生意,没创过业,现在就自己说了算,一定要抓住机会,出人头地。我现在想让老秦去南方听课,他和我冷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信任我的买卖,就是不信任我。说完就结束了电话。能听出来余怒未消,看来这次是真的得罪她了。
好几天没有和心宝玩,莺露周末又吵着找妹妹,我给她们煮了几个玉米,带着孩子爬到了五楼她家,敲了半天,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等了半天,雪君出声了:谁呀,睡啦。我说,拿了几个玉米。我们不吃,你们自己吃吧。这时候,只听见里面心宝哭咧咧地说,妈妈,我要和姐姐玩……此时也就是晚上七八点钟光景,我和莺露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看来开门无望,悻悻而归。
从那以后, 好久没再去她家。
不久,雪君用全部积蓄加入的那个五行币组织,随着头目“张健”落网的报道在央视播出,全军覆没。雪君这一次的创业又失败了。
七
有天晚上,我们母女溜达到城区的最大公园去玩,玩到天黑了准备回家,在喷泉池旁的竹林中,竹叶婆娑的林子里里看到一个臃肿的身影。我觉得像就迟疑着走近了看。
雪君是你吗?
那人不语,我走进了观瞧,可是她么,满脸泪痕,眼圈红红的,一见到我,似乎更委屈了,眼泪欻地流下来。
咱们走走吧,我陪着雪君绕着广场走了几圈。轻声安慰她,有什么事你说出来不是好受一点吗
你知道的,心宝是领养的孩子,我们是有准生证的,但是办户口要的是出生证,孩子不是我生的,如果走收养手续,需要民政部门申请,两年前,孩子两岁那年就开始申请,总是缺这少那,不符合手续,民政局说必须有福利院的收养证明,咱们这地方小没有福利院,到了大地方的福利院一问,有规定,必须把孩子送到福利院,然后再申请领养,但是一旦送过去,人家就会挑选最适合收养的家庭,就是说申请了,心宝也不见得交给我们抚养,我不敢赌,没有领养手续民政局不给开证明,孩子户口的事一直无法解决。孩子小还能拖,再有两年孩子就上学了,到现在还是个黑人,老秦一个下岗工人,谁也不认识。
雪君一下说这么多话,有点喘,但是倾诉似乎使她轻松了一些,我默默看着她的眼睛,耐心听她把话说完。
今天晚上我心里烦闷,就和他说了这个事,他说现在的社会,你光拿唾沫沾,不见亮不出血,衙门谁给你办事?要我办可以,你就放手,钱花多花少别心疼别掺合,我就说,费那事还不如去弄张出生证省事,他就吼,那玩意又不是你生的,你上哪弄准生证去!你听听他管心宝叫那玩意,他从来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这日子过着啥意思……
我赶紧说,你是不是误会他了,“那玩意”是口头禅,是指的这件事本身,不是你理解的那样。他怎么可能不爱心宝呢,你不是告诉我,心宝的大名都是他查了好几天字典,最后找大仙给起的么?
雪君平静了许多。姐夫那么老实听话,你别不满足,现在的男人不跑偏就阿弥陀佛了,你还让他十全十美。我们街坊一个女的,男的常年在外地工作,七八年之后才知道两个人早离婚了,女方一直不肯承认,盼着回来,只求一个完整的家,她说,只要他不和我离婚,天天打我也情愿,哪怕只给我虚的名分,只要男的回来,愿意干啥干啥,你看有的女人已经惨到这份儿上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幸福的,有的女人倒是没离婚,风筝在手,没有脱线,但是男人自由飞翔,你看这样的你能受了不?
呵呵。雪君突然冷笑了一声。他现在就自由飞翔哩,我只是没和你说,那个女的是他的老工友,现在给别人打工看管一个大仓库,老秦提货的时候,两个人又联系上了。倒是比我瘦,但是要模样没模样,要身段没身段,他诚心找这么个货色恶心我。
我一时语塞,感觉信息量太大,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还自诩情感分析专家呢,看来见识还是有点少,现在的男人无论什么身份,情人已经成标配了吗?
那你怎么发现的?
我回家车停的远,走着回家,他没看见我,就一直在楼门口前树下打电话,我在家等了一个钟头也没上楼,再后来有天我去扔垃圾,看见他也是在下边打电话。我就去移动大厅找人查了,密密麻麻的通话记录,他自己也承认了。
听闻此言,想起那晚我也亲眼看到过老秦到了家门而不入,在楼下偷偷打电话,我立刻相信了她的话。
那他怎么想,他还和你过日子吗?
过不过我都不怕,房子是我爸的名字,而且当时有我们单位的补贴,这些年他没赚到钱,全靠我养活,有本事就别过。
再有,现在他硬气的很。总拿我做事业的事找茬打架。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除了雪智借走的钱,我家里就剩这套房子,也就是当年买的便宜,不然两口子连个房子都没有。现在不挣钱,以后怎么办。
我们一路说着话,渐渐溜达回了小区,送她到了楼下,我们转身回家,刚走出几步远,听见身后一声惊叫,接着就是扑打的声音,两个女人的哭喊惊叫,男人压低了声音在劝慰……小区里的路灯坏了很久了,借着微弱灯光,只看见雪君和一个穿花裙子的女人厮打在一起,雪君抓住了对方的头发,并没有吃亏,因为那个女人只是在抵挡,根本没有还手的意思,带着哭腔一直在求饶。我赶紧跑过去拉开了雪君的手,雪君并没有伤到那个女人,但是嘴里还在不停地辱骂,一句一个婊子,老秦在一旁,昏黄的月光照着他的脸,一副无地自容的尴尬表情。那女人弹弹身上的土,怯怯地说,嫂子,——谁是你嫂子!雪君别过脸对着老秦,这就追家来了?有啥恶心话不能去大仓库里说,什么肮脏是不能去仓库里办,追到家里来让街坊四邻都知道你老秦也有相好对吗?老秦低下头,回家说,回家说吧,不是你想的那个样。转过头来对着那个还在低声啜泣地女人说,你回去吧,我跟你嫂子解释……他们夫妻上了楼,我带着孩子回了家,到家我给雪君发了微信:好一些吗?要我陪你吗?
雪君秒回:我很好,那个女人的外甥在民政局,是送申请表来了。明天老秦去办,心宝的户口有着落了,老秦跟我解释清了,我们还能过。
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