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什么样的日子,吃,总是让人欢快的事情。即便在河口上艰苦的日子里,关于吃的记忆,总是带着最深的温暖,想起来时,就像甘溪河里的溪水一样,叮咚汩汩,充满生命的欢愉。
川西多种水稻小麦,主食为米饭,小麦多做成面条吃,面粉做包子馒头基本仅限于馆子,平常人家家里是不会做的,要吃就去买。馆子里的馒头经常都是加了糖的,有人喜欢吃,我就不喜欢。
记得小学时,我们每到“六一”儿童节,就要全校排队走十多里路到乡上的中心校去庆祝,看表演临近中午,老师们就会去乡上的饭馆里买那种甜馒头每人发一个,十分难吃,差不多每次吃过,回到家胃都一直难受。
河口上的人家,面食都做得不好吃。和许多河口上的娃一样,我们不喜欢面食,只喜欢米饭。家里米饭不够吃时,总是要把小麦磨成面接济着吃的,像北方那样摊饼,我们叫煎麦子馍馍,死面的,我吃了一准儿胃难受。鉴于此,每次煎麦子馍馍,外婆都会单独给我蒸一碗米饭。
但是我和所有河口上的娃一样,都喜欢吃川西的包子和面条。我们那里的包子,不像北方的包子讲究各种馅儿,我们那只有肉馅儿,讲究的是油多,七分肥肉三分瘦肉的馅儿,加上葱花和花椒盐,蒸得油水都浸出包子皮,吃起来十分过瘾,想吞慢点都不行。离开家乡多少年,还是最喜欢故乡的包子,油汪汪的馅儿,浸润着松软的包子皮,配着爽口的红油泡菜,一碗白米稀饭,是饭馆早餐的绝配。只不过,村里人一年难上一次馆子,吃得并不多,多是镇上人的早餐专利。我们,也就赶集时能捞一嘴尝尝就很不错了。
河口上和川西别的地方一样,大多都喜欢吃面条。村村都有面坊,做面条,晒面条,小麦的香味儿飘很远。家里下面条,宽水,水开下面,捎带点蔬菜叶子,碗里放油盐味精,最好加点肉臊子,没有肉臊子就用猪油,一般还会加点酱油和自家做的红油辣子或者豆瓣酱海椒,面煮熟后捞起来,碗里一和,唏哩呼噜几筷子就下肚了。
总是吃完了舔嘴舔嘴还想吃,没了。那些年月里,好像从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吃到撑得吃不下了吃不完的。也所以,但凡好吃到还想一吃再吃的东西,都记忆深刻。
我们河口上的人,都是要上山下地干活的,所以,还是觉得干饭吃了有劲,抗饿!当地俗话说“气人不气饭,老起斗碗干”,几斗碗干饭下肚,浑身都舒坦,也不跟人气了,也有力气干活了。
我们在土灶上煮饭,大铁锅掺水,升子量米,淘过下锅,煮到半夹生,大筲箕沥米,米汤留下喝或者做菜,再起锅掺水,放上家家都有的松木甑子蒸饭,有时也在甑脚煮菜,饭菜一锅熟,起锅就吃饭。甑子饭,是川西人记忆中最好吃的饭,时至今日,乡下办酒碗宴席,还是会搭起锅台做甑子饭,一是好吃,二是大甑子容量大,人多好做。
有时候,我们耍了回家喊饿,外婆还在沥米,就会顺手团个饭粑团,放在灶火炉里烤,一会儿就熟了,带着焦皮的锅巴,外酥里软,先给我们救个急。要是嫌弃有灶火灰沾上了,外婆就说,灰是清热的,吃了不妨事。可不是么,灶灰不是柴火烧下的么,木头有啥脏的呢。
河口人的记忆中,还有一种饭叫“面饭”,这几乎是一种最不受待见的饭。都是日子过到青黄不接时家里凑饭,把玉米面和大米饭和在一起蒸,这样米饭经吃些。但是玉米面怎么磨都是粗拉拉的,口感极差,难以下咽。在河口上,玉米面,是用来喂猪的,尤其是要出栏的猪,都要用玉米面攒壮出斤头,想想,这么好的东西喂出来的猪,那肉自然会很香啊。对猪是好东西,对人,尤其对我们娃娃,简直吃得要哭啊。
妈妈说,她第一次到我爸家相亲,吃的就是面饭,就这,都已属不易,小姑子小叔子还吃的是蒸南瓜,把碗举得高高的,怕新嫂子看见。其实,新嫂子啥都晓得。
等到一点大米都没有了,就要吃玉米面饼子了,我们叫玉麦馍馍。锅边烙的玉麦馍馍,起了锅巴,我们娃就喜欢吃那个锅巴,香脆,里边的玉米面馍,还是不爱吃。但是,没有吃的日子,还是得吃。没得选择。
实在不爱吃,就配点好吃的农家菜吧。河口上的人家,只要勤快的,家里都不愁菜吃。各家各户都有自留地,用来种菜。海椒茄子豇豆二季豆,冬瓜南瓜黄瓜瓠子,土豆芋头青豆豌豆胡豆,青菜白菜莴笋菠菜厚皮菜……多的是。
河口上一带,做菜用得最多的一种做法叫烘,不是现在的用机器烘烤,而是不论什么菜,都可以先起油锅放盐,菜下锅翻炒几下,加水,烘煮熟了,有汤有菜,一个菜就可以吃好几碗干米饭。烘二季豆、烘土豆、烘杂合耙耙菜,烘的菜,软硬可控,老少皆宜。到如今,我在离家千万里的地方,还是会这样做,我叫它——川西河口耙耙菜!
河口上的川西人,改善生活主要吃猪肉,偶尔也吃鸡鸭鱼肉,鸡鸭鱼主要还是要拿去卖了换钱的,牛肉羊肉狗肉也吃,但都很少。
所以,每年过年前杀猪就是头等大事。关于杀猪,我写过一篇《冬至的盼望,记忆里的杀猪饭》,已发表在《成都日报》副刊上,不再赘述。
川西人每年杀了过年猪后,都要把猪身上的猪油剥下来专门熬炼,冷凝后白生生的装进陶罐或大盆里,可以用上一年半载。油渣子可以炒菜吃,也给我们当零食吃。猪油,有时候简直是可以救命的。
我小嬢说,她生了娃,坐月子,家里人都出去了,她身体好需求大,饿得头昏眼花的,自己爬起来,倒上一斗碗开水,放上几大勺白糖,挖上两大勺猪油化开,咕咚咕咚喝下去,整个人就好多了。
此外,猪油拌饭,也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一种饭。新蒸的热米饭,和上两坨白生生的猪油,那叫一个香啊。没有猪油时,也用酱油和饭吃,都好吃。
河口上的人喜欢吃米,也就在米的身上做出很多花样,米花糖,米豆腐,米汤圆,米粽子,米糕,米馍馍,米粉,米凉糕,米凉粉儿……
喂养婴儿,那时候没有奶粉,有也买不起,用的是米粉。妈妈说,将米粉用石磨磨啊磨啊,磨很多次,磨到很细很细,锅里烧水,米粉下锅加糖搅几下就成了米酱子,米酱子是专供婴儿的,香甜细糯。刚出锅的米酱子烫,她们喂婴儿米酱子时,也不用勺子,用一个食指头,勾起一小坨,往自己嘴里过一下,既是感觉温度也是调节温度,然后就往婴儿嘴里一送出来嘴角一擦,就全留在宝宝嘴里了。这钟喂法大约现在是没有人接受的了,不卫生。我们娃娃些,盯着的是铁锅上留下的厚厚一层米酱子锅巴,又脆又甜又酥,就是太少了。
在这些之外,河口上还有许多其他好吃的。
记忆中,过年前,河对岸的王华然表叔打的谷花和糕很好吃。谷花,就是现在超市里卖的米花糖,我们河口上叫谷花。因为是谷米炒爆成谷花加糖猪油和花生米做成的,要用模具。糕,是米面打得很细加糖做的。怎么做的我一无所知。河口村上,和许多其他村落一样,总有许多各种匠人,打造出各种各具匠心的东西,叫人难忘。不知他们是有师承还是全凭自己聪明,在我眼里,就是厉害人。
过年时节,家家户户都会打糕,还会蒸叶儿粑、发馍馍、枕头馍馍之类,过年大家聚在一起玩,饿了就着炉火烤馍馍叶儿粑吃。那是最美好的农闲时光啊。
那些年月,我们家最是穷困,很少吃什么好吃的东西,即便有好吃的,我们家和许多好客的川西人家一样,都有个传统叫——忍嘴待客!有点好东西,都要留着,预防家里突然来了客人猝不及防时好应对。客人来了,菜上桌了,怕我们娃子们一上桌就打叉(就是抢菜吃,筷子和筷子忙得交叉起来打起架来的样子),所以,不准上桌吃饭!
河口岁月里,能好好吃一顿的,大约就是去吃酒碗了。所谓吃酒碗就是乡里乡亲家里办红白喜事,只要一办,每家每户都要随礼,都要倾巢出动去吃,家里都不用做饭的。
在我的印象里,酒碗就是九碗。因为每桌都是九碗菜,样式都是一个路数,必须有蹲子、蹄髈、红糖九米饭(糯米饭)等等,荤素搭配,蹲子是猪屁股蹲儿上的肉,半肥半瘦,做成四方的红烧肉样子,但不是红烧,是炖得稀烂的五香味儿,蹄髈就是猪蹄髈了,一整块,软糯合宜,配上酸香辣麻的浇头,肥而不腻。这些,都是每个去吃酒碗的人冲着去的。
好想再回去吃顿酒碗啊。
现在日子好了。什么吃的都不稀罕了。每次回去,我家能干的光菊姐,总是一会儿功夫就搞出一大桌子菜来,比过去的酒碗有过之无不及。传统之外,新鲜的花样多了不少。
河口村上,用上了沼气、煤气、电气,但村民们还是会把修剪茶树的干枝丫抱回家烧火做饭,白粉楼房的瓦屋顶上,还是会炊烟袅袅。那炊烟里,有饭菜的香,有家的味道。
我在遥远的他乡,想家时,就仿佛看到听到,阿婆佝偻着背,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在日暮的炊烟里,大声呼唤——季娃儿,回来吃饭喽!~
耍得花鼻子搽脸的我,听到喊声,总是会一溜烟就窜回家去了。
可是,如今,我在外边耍得已是鼻青脸肿都累了,阿婆,你咋还不喊我回家吃饭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