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他,瘦削的脸,瘦削的鼻,瘦削的手指,瘦削的身子。1米8的个子,站起来像竹竿,只是这根“竹竿”已不再青绿,额头有了皱纹,鬓边已现白发。
现在,他就坐在对面。已经一个小时了,桌上的菜几乎没动,只有面前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随着酒一杯杯下肚,脸上原本绷紧的肌肉一分分松弛,十年来罩上的盔甲一点点卸下,空气却像抽干了水分越发凝滞了。
“不能这样喝,坤哥。”我伸手去拿他的酒杯。
他摆摆手挡住了我,“我没事,九儿。”他的声音又低又浅,双眼空空地盯着右手的酒杯,拇指在杯身一下又一下地使劲划拉着,像要把什么擦掉,弄得杯里的酒一下又一下地跟着颤动。
“我知道你没事,但咱们得先吃点东西再喝。”我边说边往他碗里夹菜。
“十年了,九儿,”他说,声音沙哑,眼睛依旧盯着杯子。“十年了,她一个字都没跟我提,现在却突然告诉我她还有个十三岁的儿子,你让我怎么想?!”坤哥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举杯一饮而尽。
我默然无语,不知怎么劝慰他。何况,他现在需要的也并非劝慰,而是倾听,可以让他一吐为快、全部发泄出来的倾听。
01
坤哥口中的“她”叫阿珠,是他老婆,小他十岁。两人结婚十年,女儿十一岁,属于奉子成婚。
第一次见阿珠,是他们婚后不久,我和老公去他们家吃饭。见面的瞬间我愣住了,这不是大一号的娟子吗?眉眼、神态都极其像,只是更胖更高,留着齐耳短发。趁热情的阿珠在厨房忙碌的空档,我悄悄对老公和坤哥说:“我怎么觉得阿珠像娟子?”老公笑而不语,抬眼看着坤哥。坤哥则一叠声地分辨说:“哪有哪有怎么可能?!”边转开了眼端了茶杯去续水。
娟子是我闺蜜,坤哥的前妻。两人在体育馆打球时一见钟情。那时,坤哥23岁,刚刚参加工作,娟子20岁,在财经大学念大二。
娟子柳叶眉、鹅蛋脸,皮肤白皙,长发及腰,长相清纯而甜美。那时的坤哥,身形挺拔,喜欢运动,待人和善。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不到一年便见了家长。娟子大学毕业刚一年,就结了婚。
记得第一次见坤哥,我对娟子说:“长相一般,但感觉很好很像哥。虽然瘦得像风都能吹倒,说话又慢慢吞吞,但莫名就有哥哥的感觉,很踏实的感觉。”娟子得意地笑,脸上的光彩盖过了午后的阳光。
结婚的头两年,娟子和坤哥好得像连体人。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几乎腻歪在一起,就算朋友聚会,也到处播撒狗粮。第三年,坤哥换了工作。部门中,有俩同事爱打麻·将。因为工作清闲,又因为新到一个单位,为了跟同事搞好关系,他也常常参加同事聚会,吃完饭顺便打打麻·将。
起初,她没介意。男人嘛,需要应酬,需要社交。可渐渐的,他打麻将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家也越来越晚。娟子的担心日渐浓重。他们的家从街面进去还要穿过一条深长的巷子,那时,前面的房子正处于拆旧建新中,不宽的巷内除了高高的脚手架外还有零星的建筑垃圾,而巷内仅有一盏照明灯。估摸着他到家的时间,她就拿了手电筒到临街的巷口等他。最初,她担心的是巷内光线太暗,回家的他被那些杂乱堆放的建筑垃圾绊倒。慢慢的,随着他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的担心渐渐升级。她担心他是不是喝醉了,是不是输光了钱和同事起了争执,还是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所有不好的画面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映,侵扰着她的思想,折磨着她的身心。她不是喜欢电话跟踪的人,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不是“妻管严”,也不想当“妻管严”。何况,她还担心电话响起的那一瞬他忙着接电话没注意路况碰巧出事。
就这样,长久的等待、不安和焦灼终于化为胸腔里的一团火,娟子爆发了。他们发生了争吵。
他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安抚,一遍遍地赌咒发誓,又一遍遍的故态复萌。
一年后,她不再等他。她说她不想熬夜伤神,不值得。又过半年,他半夜打牌归来发现她的东西全没了。
娟子走了。她在外租了个小屋,搬了出去。
他找到她的公司,请她原谅,请她搬回家住。
娟子说:“两年了,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工作清闲,可我不清闲,我要加班我要出差我要开会,我需要休息,需要不被打扰不被折磨的休息。”
他怏怏而回,万分沮丧。
02
坤哥不去打牌了,他去了酒吧,去浇愁。
接连几天,晚上的时间他都泡在酒吧里。第四天晚上,他碰到了阿珠。
阿珠是啤酒女郎,离婚后只身来到省城谋生。
见到阿珠的瞬间,坤哥愣住了,他以为娟子找他来了。他拉住她的手不放,“娟子你终于来了终于来看我了,”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说,“你干嘛?你别走!你要去哪?娟子你别走你别走!我错了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我再也不打了再也不打麻·将了。”他说着泪水夺眶而出,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拽住阿珠的手。
阿珠又急又恼,眼前的酒鬼跪在面前,死死地拉住她不放,甩是甩不开,走又走不掉。第一天来这上班就碰到这种倒霉事,老板还不定怎么收拾她呢。她焦急地到处张望,寻求帮助,可酒吧里人头攒动,光线暗淡,并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情况。还是靠自己吧,阿珠想着,心里又有点庆幸,没人注意到他们那老板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们,也不会找她麻烦了。
打定主意,阿珠把坤哥从地上拉了起来,扶他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定定地看着他说:“好啦好啦我不走,你乖乖听话我就不走。”年轻的坤哥咧着嘴破涕而笑,忽又怔怔地看着她,迷蒙的眼睛里装满疑惑,指着她的头说:“你怎么把头发剪了,你不是说要一辈子留长发的吗?”
看着眼前的醉鬼,阿珠摇摇头叹口气说:“因为你不听话,你烦人。”
坤哥咧着嘴傻傻地笑,眼里又是欢喜又是歉疚。
阿珠说起这段往事,是他们婚后我和老公去他们家吃饭那次。她声音里有几分揶揄又有几分醋意。她捋了捋短发对我说:“我就是要留短发,就是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说完,她转头瞥了坤哥一眼,微微上扬的脸庞露出几分戏弄和挑衅,继而又对我说:“那天我是真烦他,不过看他对那人那样深情,觉得这样的老公也挺好的。”
我笑笑,看向坤哥。坤哥的脸涨得通红。见我看他,忙把眼神移开了。我知道他在躲避我。毕竟,我是娟子的闺蜜,而这次死乞白赖要到他们家吃饭,他心里是知道的,我是代表娟子来探个究竟。
但阿珠不知道。她不知道我和娟子的关系,只知道我们夫妻俩是坤哥的朋友。所以她问我:“九儿,你见过他前妻吗?”她向来不叫娟子的名字,总是称“那人”或“他前妻”。
“见过啊。”我说,看着坤哥。
“那人怎么样?”她问。
“很好啊。”我答,还是看着坤哥。“她很漂亮、能干,”我盯着坤哥一瞬不瞬地笑着继续说,“听说最近升职了,几乎变成‘空中飞人了’。”
痛楚的神色在坤哥眼中蔓延,薄薄的笑在脸上冻住了化不开。我心里一软,饶了他,止住了话头。
“升职又怎样?变成‘空中飞人了’又怎样?”阿珠鄙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转过头,看见她正翘着兰花指剥虾壳,一丝冷冽的光从假睫毛浓密卷翘的缝隙里漏了出来。她把剥好的虾放到蘸碟里,边用湿巾擦手边说:“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那叫什么本事!”一抹轻蔑的笑挂在她微微上翘的嘴角上。见我看着她,忽又换了张笑脸凑近我低声说:“人家说留住男人就要留住他的胃。”说完朝我笑着眨了眨眼睛,狡黠的光在她眼里闪烁,刺一样扎进我心里。
是的,娟子不会做饭,她只会煮面条。从与坤哥恋爱到结婚,她会做的只有面条。一日三餐,都是坤哥负责。
我心下黯然。看看满桌的菜,又看看阿珠高耸的肚子,忽然心生邪念,一丝恶意在胸中滋长,故意转头高声对坤哥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阿珠挺着那么大个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了,你怎么还让人家做饭啊?!”
坤哥微张着嘴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还未等他回答,阿珠已经抢过了话头,连声说:“没有没有你错怪他了。”她瞥了坤哥一眼,笑着对我说:“你错怪他了,刚才在厨房,我只是拌了个凉菜,因为我嫌他拌的味道还不够酸。”她说着又看了看坤哥,声音突然变得又软又嗲,“其实他对我挺好的,怀孕三个月就不让我工作不让我做饭了,他说他会养我呢!”她说这话时头歪侧着,一双媚眼瞧着坤哥,甜蜜的笑容荡漾在娇态可掬的年轻面庞上。
一口气堵在了我胸口。
我看见凌晨五点半拖着拉杆箱赶往机场的娟子,看见深夜十一点修改完方案瘫倒在床的娟子,看见在专柜挑选剃须刀的娟子、挑选领带的娟子,看见从喜欢的靴子、喜欢的裙子、喜欢的首饰面前毅然转身,就为了自己攒钱买一块老公喜欢的雷达表送给他的娟子。
全身的血液涌到了我头上。长发的娟子在心里哭。
我盯着坤哥。他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眼帘低垂。我看不到他的眼,只看到他灰白的脸。
老公往我碗里舀了勺汤大声说:“来来九儿,这汤可真好喝!这可是你喜欢的酸萝卜老鸭汤哦,赶快尝尝!”
回家的路上,老公说:“你这是何苦呢?何苦为难他呢?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扬着头说:“我就是气不过!娟子对他那么好,他却辜负她。要不是看阿珠那么大肚子,我才不饶他呢!”老公说:“娟子都原谅他了你又何必。”“娟子不是原谅他!娟子是心死了!”我叫嚷道,泪水夺眶而出。
娟子是心死了。她搬到出租屋不过是女孩子的小伎俩。她指望着她的离家会让坤哥悔悟会让他痛改前非,然后俩人再重归于好。谁曾想两个月后坤哥找到她说对不起她请求她原谅,说自己喝醉了糊里糊涂地误把阿珠当成了娟子。就一次,坤哥急迫而紧张地解释说就一次,可是阿珠怀孕了,他不能不管。
娟子跟我说这些话时我们在她的出租屋。她说当着他的面她一滴泪都没掉,一滴都没有。可我知道她伤透了心。她的双眼又红又肿,四十平米的小屋乱七八糟,已经不是那个爱干净爱整洁的女孩。
03
娟子变成了工作狂。她用工作填满了自己的生活。每天早出晚归,累得没有时间可怜自己,也没有时间想念别人。
距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时,坤哥找到了娟子,请她答应与自己离婚。“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得给她一个名份,给孩子一个户口,”坤哥说,“以往的种种都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我不敢求你原谅,但请你保重自己,找一个更好的人。”
离婚协议上除了自己的衣物及工资卡,坤哥什么都没要。“你放心,”他说,“西城的房子我从来没带她去过,房子是干净的。除了你,没别的女人去过。周末我已经打扫过了,你可以搬回去住。”
娟子没出声,低头看着协议上坤哥熟悉的签名红了眼。
两天后,娟子回到了西城的房子——她和坤哥曾经的家。她在那呆了一整天,把每个角落的记忆一一翻找出来,再一一刻进脑海。太阳西斜时,她把她的照片、书籍以及余下的零星衣物装箱带走了,桌上留下了房门钥匙,另有一纸离婚协议。协议上,娟子净身出户,除了自己的衣物书籍,全部留给了坤哥。“他下个月就当爹了,一个人养家,压力会更大。”她对我说。
之后的岁月里,孩子出生、成长,西城的房子落上了阿珠的名字。坤哥转到市场部,努力地加班赚钱。
娟子不咸不淡地谈了两场恋爱,赶在三十岁前把自己嫁掉了。对方离异再婚,带着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孩。
04
转眼,坤哥的女儿十一岁了。
那天,女儿吃完生日蛋糕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后,阿珠对坤哥说她有事要跟他谈。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坤哥边收拾女儿的书籍和玩具边笑着问阿珠要谈什么。
沉默了几分钟后,阿珠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之前还有个儿子,今年十三岁了。九月份要上初中,我想把他接过来一起住,在这儿上学。”
坤哥呆住了。他站在房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当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坤哥看着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明白了她话里的内容。”
我同情地看着面前的他,才四十出头的人,鬓边的白发已经相当明显,已不复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十年了,我和她结婚十年,在一起也有十一年了,她居然一直瞒着我。”坤哥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悲哀,身子重重地倒在椅背上,手无力地耷拉在椅子扶手上。
“她之前告诉我,说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所以在县城里打工,结婚后因对方大男子主义严重还会家暴她才离了婚只身到这儿找工作。可那晚我才知道,她是十八岁高中还未毕业就怀了孩子所以没拿到毕业证。可怜我当时还曾经那么心疼她、同情她!”坤哥惨然一笑,脸上尽显自嘲之色。
“十年了你一点都没发现?”我满心的疑惑,“你跟她回老家没看到那孩子?”
“从来没见过!”坤哥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也这么问她来着,”坤哥说,“我问她那我们回你娘家怎么从来没看到孩子?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每次回去前她都提前告诉母亲把孩子送到舅舅家暂住。送到舅舅家暂住!九儿你听清楚没?!”坤哥身体前倾,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情绪有些激动,“她是个母亲啊,是个母亲!十三年来,她把孩子交给老人,偶尔回去看一下,只要我跟着回去,就把孩子藏到别的地方。那是她的孩子啊,他还那么小!”坤哥摇了摇头,向上摊开的手掌挥舞着,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声音里充满了悲哀,“这么多年,你说他心里得多难过,心灵受到的创伤该有多大她知道吗?”
“会不会是这样,”我揣度着慢慢说道,“她不敢跟你说实话是怕你嫌弃她还有个儿子会离开她?”虽然对记忆里的阿珠没什么好感,但同为母亲,我心底毕竟还有些期待,不想把她想得太坏。
“我也这么宽慰自己或者说是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她不敢告诉我,”坤哥说,“怕我知道她有个儿子会嫌弃她嫌弃孩子。但九儿,如果说我和她才认识才有孩子甚至在结婚前她不敢说我都可以理解,都可以想得通。可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婚前不说婚后该说了吧?一年不说两年该说了吧?何况我对她父母一直很好,对她家人的态度她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得到的,她却......”坤哥说不下去了,长叹一声喝干了杯中的酒。
“她就不配当妈!”我对着记忆中那个短发的身影恨恨地骂了一句,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她怎么解释的,你没问她吗?”我心里的火苗还在跳动。
“她?”坤哥哼了一声,“她说她开始没敢说,后面就更不敢说了。现在说出来是因为再不说不行了,儿子要上中学,她想让他来这儿读,教学质量更好。”坤哥摇摇头,脸上浮起自嘲的表情,“说实话,”他说,“我现在真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我真不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看着面前的桌子出了神。半晌又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宁可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至少这样还像个妈。”灯光映照下,他瘦削的脸更显苍白。
“对了,”我想起什么,“这么多年,她把儿子丢给老人,那抚养费她不给么?你就一点没发现?”
坤哥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每个月的收入都交给她的,除了留点零花钱。家里要买大件我们就商量下,平常的都交给她做主了。我不太想过问每笔开支,”坤哥顿了顿接着说,“她没有工作,我不想让她难堪。”
“这么多年了,她就一直没找工作?”我问。
坤哥摇摇头道:“起初孩子太小,需要人照顾。后来孩子大点了,但她那么多年没工作,一时半会也不好找。何况,”坤哥顿了一顿,嘴角牵起一丝既嘲讽又无奈的笑,“她文凭不高,心气却高,一般的工作还不愿意做。”
“文凭不高可以学呀!她那么年轻,又闲在家里,完全有时间有条件学习的。”我有点愤然,“现在的培训教育机构那么多,学历培训技能培训都可以学啊。只要肯努力,怎么可能找不到工作?!”
“没用的,”坤哥叹口气道,“她什么书都不爱看——对了,除了那些时尚杂志——其他的,只要一看书,哪怕是小说,二十分钟之内她要不就打瞌睡要不就坐不住。没办法的。”坤哥摇了摇头,“也怪我,原来想着她年轻不懂事,孩子又小也就由着她了。妞妞上幼儿园后我也跟她提过,让她找份工作。她嘴上也答应了说出去找,后来跟我说她去试了但找不到,说她没有大学文凭人家不要她——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坤哥嘴角又浮现出了自嘲的笑。
“有次我跟她说让她把简历给我一份,我有个朋友说可以帮忙试试,结果她就跟我急,”坤哥双手一摊看着我,“她说她的事不要我管,还对我大叫大嚷说我嫌弃她没工作,说我嫌弃她们娘俩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哭哭啼啼地说要不是生孩子带孩子耽误了她她也能找到工作。”坤哥摇摇头,无奈地看着我,“你说我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由着她啰。我也知道,她其实是不想工作,只想闲着,跟着她的女伴逛逛街、敷敷脸、做做指甲、打打麻·将,负责下一日三餐。”他又摇了摇头,眼中的神色既无奈又厌烦,“我懒得跟她吵,只好由着她,图个清静!大不了自己多辛苦点,努力多赚点。”坤哥的语气缓了一缓,“好在养活她们娘俩倒也不是问题,虽不能吃香喝辣要啥有啥,但普通的生活是可以解决的。”
我心中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半晌,我问他:“想清楚了?”
“嗯。”他垂目应道。
“还是决定在一起?”我追问。
“不然呢?”坤哥抬眼看我,嘴角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妞妞还小,总不能让她没了妈。”
我默然无语。
窗外,夏日的夜幕已经垂下,城市的身影在暗蓝的夜色里越来越模糊,星星一样散落各处的灯看似温暖明亮,实则把身后的黑暗藏匿得更深了。
“敬你,”我说,端起酒杯,“你太善良了。”
坤哥端起杯子和我轻碰了一下。“其实我没那么好,”他说,目光盯着酒杯仿佛陷入了回忆,“从她告诉我这件事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这个月来我想了很多。我想过要不要分手?我还能不能信她?还有多少可信度?如果离婚妞妞怎么办?她怎么办?那个孩子又怎么办?他们母子靠什么生活?如果不离,我和她该怎么相处?那个孩子又怎么办?要不要接过来同住?以后又怎么生活?我也想了很多很多的。”坤哥轻轻地摇了摇头,眉间的川字纹刀刻一样深。默然半晌,仿佛才从回忆中醒转,喝了杯中酒。
“上个星期我去看了那孩子,那是我最后的决定。”坤哥坐直了身子看着我,“我对自己说,如果那孩子因为无人管教而飞扬跋扈、顽劣乖张,那么对不起,我不会接他来同住。作为父亲,我也很自私,我不能让妞妞受到欺负遭遇伤害,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宁可多出点钱,让他住寄宿学校,周末再接回家住两天,慢慢地调教培养。所幸那孩子还比较乖,甚至有些胆怯,”坤哥的眼中露出了温柔与怜惜,随即长叹一声道:“可能是长期缺少爱吧,也蛮可怜的。”他眼中的光慢慢暗淡,随即垂下了头。
“你放心,”我说,“我明天就去帮你办孩子入学的事,不会耽误他九月份入学的。”
坤哥点点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谢谢你!”
我想了想,还是说:“等妞妞再大点,还是应该让阿珠找个工作帮你分担点。以后一人挣钱四人花,可不比以前了。再说,孩子慢慢长大,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你一人养家,太辛苦了!”
“再说吧。现在妞妞还在上小学,那孩子也才过来,两个孩子都需要照顾。我要挣钱经常加班和出差也管不了孩子,再等两年吧,先理顺了再说。”他顿了顿,眉毛轻挑又叹息一声道:“我也希望到时候她能有所改变,可以见景生情帮我分担点。”
“算了,不说这些了。谢谢你,九儿,”坤哥举起酒杯,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坦然的笑意,“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孩子入学的难题,还浪费了时间,听我在这倒了一晚上的苦水。说实话,跟你说说我轻松多了。谢谢你!”
“客气了,坤哥。”我说,“等有了结果我告诉你。回头我去看看妞妞和那孩子,给他捎点辅导资料过去。”
坤哥点点头,将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浓了,夏夜的风若有若无地拂动着,树上的知了停止了鸣叫,世界一片安宁。
“她还好吗?”沉默良久后,坤哥轻轻问道。
“还好。”我说,我知道他问的是娟子。
“有时候我在想,这也许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是我的报应。”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凝视着我,“如果当时我懂得珍惜,好好过日子,不那么贪玩,不那么荒唐,不那么任性,人生也许就不一样了。也许我和她现在还能好好在一起。只怪年轻不懂事啊!”他的叹息如同窗外的夜色浓重而幽长,脸上的笑容有些沧桑有些无奈。
我想起多年来存疑的问题。“坤哥,”我说,“有个问题想问你,当年阿珠怀孕时你有没有想过要她把孩子打掉?”
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默然半晌才说:“说实话,当时知道她怀孕后我很紧张,也很害怕。是想叫她打掉来着,但是,我开不了口。”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她那时才21岁,那么年轻。如果我的荒唐让她独自承担后果,这太欺负人了,我说不出口。何况那时她才刚刚离了婚,我不忍心。”他微微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又道:“再说,我也无颜面对娟子。她那么骄傲,那么洁癖,怎能容忍我和她还在一个屋檐下继续生活?我告诉她阿珠怀孕后她一言不发,肯定恨死我了,”坤哥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不会原谅我的,我们回不去了。”
“你错了,”我说,“你知道娟子为什么那么久都不跟你提离婚么?如果她恨你,不想跟你生活在一起,那么,在她知道你和阿珠的事后,她肯定会马上提出离婚,不想再跟你扯上半分瓜葛。可她没有,她一直在逃避这个事,或者说她还在抱有期待,期待你能处理好这个事。”
坤哥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脸上写满了惊愕。
分别的时候,我目送他的背影汇入地铁站的人群。行色匆匆的人流里,他低着头迟缓地走着,瘦高的背影有些单薄有些落寞有些佝偻。单侧挂着的双肩包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地往下坠,迫得他的肩使劲向另一侧倾斜着拉扯着平衡着,像极了生活。
我不忍再看,转身往家走去。
“只怪年轻不懂事。”我没告诉坤哥,他说的这句话娟子三年前也说过。
也是这样一个夏夜。我和娟子在湖边漫步。沉默地绕了大半圈湖后,她抬头看着暗蓝天幕中的一弯弦月说:“只怪年轻不懂事,那时我要是不那么傲娇,懂得示弱,懂得珍惜,也许我和他还能好好在一起。不就是打点小麻将吗?又不是天天打,何至于离家出走?那天他来找我,我要是肯跟他回家而不是想着还要教训他惩罚他,又何至于此。无论如何,总好过当人后妈,弄得青春期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两头都不讨好!”
彼时的娟子,已做了五年后妈。从一个只会煮面条的女人变成了全能母亲,外要征战商海、养家糊口,内要相夫教子、打理家务,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还学会了烘培,其时正被青春期女孩的叛逆弄得食寐不甘、焦虑崩溃。
这些,我没对坤哥说,因为说了也于事无益。他的生活已经够头疼了,我不想他再因娟子的境遇徒增愧疚、再添烦忧。
有时候,命运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你不知道在哪个节点上它随手一拨,人生的走向就会彻底改变。
街边的杂货店里,隐隐飘来毛不易的歌: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支撑我的身体/厚重了肩膀......
但愿昨日已逝,明日可期。